总之陆息这人很是奇怪, 既然她是在裴栖寒的记忆里,她想知道裴栖寒对于陆息的刻画会是什么样。
许悠悠渐渐地往东陵堂走去,陆息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裴栖寒悲剧的源头。
她走到东陵堂,这里没有陆息,反而刻意地,凭空地搁置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照应着妖猎时的场景,确切说是裴栖寒的踪迹。
她既感到惊喜,又觉得难为情,惊喜于能得知这场妖猎中他究竟出了什么事,难为情在于这是裴栖寒想对她藏住的秘密。
终究是好奇心胜过道德,她接着往下看,镜中裴栖寒已在同独角犀怪缠斗。
暴雨倾盆,雨水不断浇涮下,犀怪的巨足在松软的泥地中踩一脚便是一指深的坑。
裴栖寒在妖猎途中总会穿黑衣,厚重的黑色接纳这泥水与血水,雨点打在他身上,湿透的衣摆下水滴如柱,是污浊的,惨杂着血色。
他会在为危险之事时穿黑衣这个习惯,还是陆息教给他的,在他的记忆中,他第一次参加陆息组织的妖猎时是穿的白衣,只是他头一次与自己实力相近的妖□□战,实战总比理论要来得艰辛多,无人传授技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虽是顺利地拿到了妖兽的妖丹,整个人却也像是从血池里刚捞出来一般,白衣成了血衣。
当时他年纪小,陆息即便是铁石心肠惯了现已不敢对其多看两眼,他为他治伤然后又是法宝灵器成堆的赠与,算是一个补偿。后来他再去妖猎时,陆息便叮嘱他切勿再穿白衣,穿黑衣,这样即使是流了很多血也能被黑色掩盖。
不见血,不见疼。
犀怪脊背上粗糙厚实的皮肤被裴栖寒用惊鲵剑割开好几道口子,遭雨水侵蚀,犀怪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声波横过,密林中高大的树木拦腰折断。
攻击犀怪,裴栖寒尽力闪身,使自己置于犀怪身后,他的修为已比上次妖猎进步不少,才十六岁修为已至渡劫一境,若他能站在云陆众人的视线里,此等天罚,当得起当世第一天才之名。
速度因修为而有了显著提升,独角犀怪的身体虽然笨重,可他往前冲刺时,那力道确实他难以阻挡的,更是能轻而易举被追上,所以他只能绕身在犀怪身后,犀怪弯着身子左右寻人时远不如向前追人那般灵活。
裴栖寒聚力,一剑没入犀怪的后臀,犀怪已被伤多处,这回它不再摇摆着身子四处乱窜,而是极速往后退,惊鲵剑没入渐深,剑首抵至其尾骨处便再难前进分毫,反倒是他,因着犀怪身子带起的巨大冲力只能频频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一人一怪僵持不下,惊鲵剑被弯折一个弧度,他手臂紧绷握剑的指节发白,不住的颤动,隐隐难以抗衡。
最后他抽出惊鲵剑,只是稍加喘息,而这时独角犀怪已蓄力转身冲来,尖锐巨大的犀角顶起的力道比千斤顶还重,所过之处活物无一生还,人总有力竭的时候,他身形再快也免不了被暴走的犀怪擦身而过,续起的阵法随即被顶穿,他吐血落地,勉强维持住了身子。
犀怪并未继续强行进攻,一次续力消耗巨大,它也需要一点时间恢复,一人一怪便在此刻相看着对峙,犀怪晃着自己的脑袋,脚掌细微而有节奏地挪动着,等待下一次冲锋的机会。
一触即发,站起。
这一场,又是两败俱伤,人的抗力终究是难敌独角犀怪,裴栖寒需要喘息的时间愈发的长,而犀怪在疼痛中,血色下却如同陷入狂欢中一般,在他撑剑落地喘息时,曲膝猛冲过来。
与此同时,这密林内,亮起一道金光,吸引裴栖寒的三分注意力。
他识得这道阵法——追踪阵,是陆息的独门秘籍,曾授予过他。
紧接着邵云程自法阵冲出现,眼见局势危机,抄起剑挡在裴栖寒身前与犀怪对抗。
先前,一人一怪抗衡已久,早已是伤痕累累,邵云程这才能够凭借着自己金丹期的修为从而来与犀怪抗衡。
“裴师兄,你没事吧?”他问。
犀怪这一击未曾得手,便往后退去,邵云程警戒着转身,裴栖寒已翩翩站起,对着他轻微颔首。
这情形与她的想象差距甚大,许悠悠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邵云程是真心对裴栖寒好的么,先前的那些都只是她自己的臆想?
犀怪没在趁胜追击往上攻来,见他们二人在此,隐隐还有退却之势,裴栖寒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即便邵云程方才确实是帮了他……可是,对他用追踪阵,这个事实确难以让他接受。他将自己与常人的界限划得异常明晰,邵云程这么做,显然是越界了。
“裴师兄,这犀怪凶猛异常,非一人之力可以匹敌,我思来想去,觉得裴师兄可能会需要我的帮助。”邵云程答道。
裴栖寒盯着他的眼眸,道:“这是竞猎。”
邵云程垂下头,呈现出了一副被人冤枉过后的委屈之态,“这是竞猎不错,可我从未想过能与裴师兄争这犀怪的妖丹,你我实力天差地别,我若是真将犀怪的妖丹拿回去,旁人恐怕也不能信服。裴师兄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可以帮你,哪怕只是尽微薄之力也好。”
裴栖寒选择相信他的话,两人合力追上犀怪与其缠斗,而邵云程也是尽心尽力,是真的在帮他。
既然邵云程是真的在帮他那为什么还会出现那样的事情?
她正奇怪着,身后有一人从旁走出。
“你是不是在想,邵云程为什么会救他?”这声音的主人是陆息。
许悠悠愕然,“你能看见我,你认识我?你真的是陆息么?”
四年前的陆息……四年前的陆息认识她?
陆息一语道出她的疑惑,“当然,你是我最好的徒弟,我怎么不会认识你呢?”
许悠悠面带疑惑说:“可是这里是裴栖寒的记忆,你怎么?”
陆息对许悠悠的迟钝笑着摇摇头,他漫步过来摸摸她的头,温柔地告诉她:“或许你不知道,这往生魇是出自我手。我在造出这个东西的时候,残存了一抹意识在里面。”
这一抹意识会与外界隔绝,与主体无法联系,永远的留在这里。
“既然是这样,那师父你就告诉我出去的方法吧,他也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啊!”许悠悠期待地看着陆息,尽管她觉得陆息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待她是好的,就像是对待自己孩子一样。
“你们不能出去。”陆息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
陆息笑说:“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让进入这个往生魇的人出不去,进来的人在这里耗死了一批又一批,我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里遇见他,也许他曾经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但他现在已经不是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看着许悠悠眉眼间尽是满意之色,“当然,最令我惊喜的还是你,我没想到如今的你已经这般出色,为师心甚慰。”
“出色?”有时候她真的会弄不清楚陆息的想法,裴栖寒功法一年一年地往上窜升,也才能勉强满足陆息的要求,而她现在才只是一个练气期的废柴,他竟然会赞赏她很是出色。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会对我这么好。”她说。
在铜临山陆息便时常对她挂着一幅笑容,如今到了这往生魇中,他的笑容也没有褪去。而她在裴栖寒的记忆中看见的陆息甚少会露出这么开怀的笑,他向来过于严厉甚至是严肃的。
“师父对你这么好,自然是因为你值得。”陆息说。
许悠悠不时往水镜中担忧地瞥一眼,见他们二人还在同犀怪缠斗,她便又分出心神和陆息说话,“我在一个能照应过去的水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没有我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我会看见一些不相关的人,师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吗?我记不起来自己的往事,时常好奇自己的过去,我想要师父为我解惑。”
“你好奇自己的身世?”陆息问她。
许悠悠用力地点点头。
她没等来陆息的答案,而是等来了他一句不错。
“什么不错?”
陆息:“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优秀出色,你既然能追着你师兄来往生魇,那你师兄可待你好,他喜欢你么?”
“这……”许悠悠语塞,问着问着陆息这么还说起她的情感问题了,既然他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那她也不要言说,“我不知道。”
陆息无奈笑笑,“还和师父闹起脾气来了。”
“因为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许悠悠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陆息道。
许悠悠赌气之余,忽而细思极恐,她抓着自己的衣角,迟疑着,喉间突生干涩的痒意。
陆息制出的往生魇为什么会在罗颂手里?她曾在罗颂和陆息身上感受过同样的亲昵之感,罗颂和失踪案有关,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她没有自己的过去,陆息一直在关心她与裴栖寒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呢?
她渐渐不敢往深了想,只好出言试探陆息,问:“师父可曾听过罗颂这个名字?”
这个往生魇是陆息于裴栖寒十七岁所制,而今裴栖寒二十有余,他与外界隔绝长达三年之久,即便是不能听闻任何消息,他也能从两人入魇以及许悠悠的话语中推断出自己想要得到的讯息。
“你遇见他了,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忘记他?”陆息不曾否认。
许悠悠虽已有推测,听闻陆息不曾否认依旧是难以从震惊中回神,“这一切的背后,都是你在操控着么?”
陆息了然,“原来是遇见他了。”
“你……你回答我的话,她们是不是都是你害的?”似乎是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对于这个真相她根本无力接受,陆息不仅仅是害了裴栖寒,还害了全天下那么多女子,而罗颂是他的帮凶。
想必师南渡说得复兴大业便是陆息加诸与裴栖寒身上的仇恨,他说过他的母族都在一片火海中消亡殆尽。而裴栖寒却不认识师南渡与罗颂,这只能说明,陆息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背着他在进行。
“这很很重要?”陆息问。
“那可是一条条人命,难道不重要么,你杀了她们夜夜可曾能安心入眠?”她已有哽咽。
陆息平静道:“我手上沾过的血多了,不差这一点。攸攸,师父每晚确实是睡不着,却不是因为我是所杀的那些人,而是因为那些我无法拯救的,在火海中丧生的族人,每每想起便如一根钢针在头颅内翻搅,辗转不得安眠。”
许悠悠不听他的辩解,“你杀了她们是想要做什么?”
“你果然完美,”陆息赞赏地看着她,“你的心智感情都比为师想像中的更加成熟。”
陆息俯下身,目光落在许悠悠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一丝一毫地细微之地都不放过,“你日后还会变得更完美。”
许悠悠抱臂往后退过几步,陆息看在眼里并未阻止她的行动,而是安抚说:“你不必怕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一个你不用惧怕的人。”
“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了。”许悠悠摇摇头。
“所有人的话你都可以不听,唯独师父的话不能,这是规矩。”陆息重拾起他的威严,不再与许悠悠争论,反而指着水镜说道:“看,你师兄,他不听师父的话,这就是他的下场。”
许悠悠将目光缓缓挪移到水镜之中,他们虽然已同犀怪再次相搏许久,但只有裴栖寒身上的伤势明显加重,邵云程看似在帮他,实则每每到了关键处便会找各种理由灵活地躲开,裴栖寒将自己的背后交给他,结果那犀怪屡屡从他的背后进犯,他渐渐收起自己的信任,孤身去抵挡犀怪。
“师兄,小心身后。”邵云程看出裴栖寒不愿意在带着他,便退至他的身后,在裴栖寒全力与犀怪抗衡的时候,出言提醒。
仅仅只是出言提醒,他让裴栖寒小心身后,他就在裴栖寒的身后却并不打算替他出去身后的隐患,而是冲上前来与他一起抵抗犀怪的进攻。因着他的助力,裴栖寒分出一半心神去观察身后的情况,他以为邵云程上前是因为他身后的东西很难对付,可他侧目回望,身后空无一物。
没有危险的妖兽,也没有值得他小心的东西。
忽的,邵云程帮衬的力道从一旁撤去,他来不及反应,犀怪得了空子,以强力朝裴栖寒的胸口赚去,他快步频频后退,直到一把长剑横抵在他的腰间,两力夹击,犀怪的长角刺入他的胸膛。
他是一个习惯于忍耐疼痛的人,可当犀怪的长角刺穿血肉之时,喉间怎么也压制不住疼痛带起的颤抖喊声,他吸着气,肺里恍惚是起了刀子,背后抵着的长剑仍在使着力,将他往前推。
十六岁的裴栖寒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视作朋友的人会背叛他,甚至于想要将他置于死地。
“邵云程!”所有的血色与疼痛终究是抵不过少年心性,他咬牙一手握着犀角一手持剑,在绝境中爆发,挥剑将犀角斩下半截,力竭之际,他山身出去。
犀怪向前的冲力还在,邵云程惊叹于裴栖寒此时迸发出的潜力,一时闪躲不及时,被犀怪撞飞,他的后背砸在粗壮的树干上,嘴里吐出一口血。而这犀怪失去半截角后横冲直撞的失了方向,随即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最后一头撞在树上仰倒在地,就地喘息。
二人一怪,负伤累累。裴栖寒胸前被犀怪刺穿的伤口又深又大,他将没入自己肉中的尖角拔出,血流不止。天上还飘着绵密的细语,重伤之下,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已经失去。邵云程是他们之中伤得最轻的一个,他不仅还有站起的力气,更有向裴栖寒靠近嘲讽补刀的力气。
他走过来,以胜利者的语气向裴栖寒道:“抱歉了师兄……师尊说过,一场竞猎的胜者只有一个。”
“铜临山向来主张不择手段,要怪也就只能怪你自己轻心大意,相信了我。我本也不想害你,可是妖猎出发之前师尊告诉我若是我能猎到独角犀怪的妖丹,他不仅要将这妖丹赏赐给我,还会更加提拔我,让我接触铜临山的核心事务。”他站着,睥睨于倒在地上的裴栖寒,铜临山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落败在他脚下,只单单一想便让人热血沸腾,他持着一腔比幸灾乐祸更为糟糕的语气向裴栖寒诉说着他自己的抱负,“师兄,你知道的,我的梦想便是成为铜临山的掌门,只要你还在,只要你还背着天才之名,我就永远也没有机会。”
“你不愿意做掌门,好那我来做,可偏偏,”说到这里,他一顿,恨声道:“可偏偏师尊说着铜临山的掌门之位只能传到你的手里,真是可惜,我本来不愿意伤害师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