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没有见过几面, 可每一眼都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无法自拔, 深陷其中。
他想见她, 很想很想。
脑子忽而闪过一些片段,很奇怪,明明是从未发生过得事情,却能在他的记忆中存在。
他似乎看见她在阳光下笑着同他打招呼,看见她不止一次无所畏惧的奔向她,看见她在自己身后追赶拦住他的去路,看见她的笑容,看见她的泪水,看见她坚定不移地将他拉出深渊。
“许悠悠,许悠悠……”
“他还记得我。”水镜前,许悠悠难过极了,不是裴栖寒记得她,而是他的躯体里装着她师兄一半的魂魄,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忘记过她。
“想要去找他么?”陆息问。
许悠悠点点头没有出声,现在她不太想和陆息说话,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陆息说:“进入这个水镜,你就可以去他身边。”
“攸攸,他需要你。”
陆息对此甚是满意,他成功了,裴栖寒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需要她。
许悠悠没听出陆息话中的深意,她一心都扑在裴栖寒身上,迫不及待地穿过水镜,来到他的身边,每一步都走得意外凝重。
裴栖寒闭着眸子,意识昏聩,不时倾泻出几声低语,断断续续地呼唤着她。
许悠悠双手搭上他发热的额头,她现在似乎已经能完全触碰到这个世界的所有物体。
裴栖寒陷入昏迷之中,她喊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应答,在他身边,再强烈的情感也会化为平静,泪也止住,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他身边。
她取帕子沾水湿覆在他的额头上为他消热,他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她便掏出自己小荷包内的药,一粒接着一粒喂给他。
裴栖寒的记忆早在他能够看见她的时候就悄然无声地发生了少许改变。她现在能够接触他,靠近他,帮他,这一切对于真的十六岁的裴栖寒来说,都不曾存在。
从前,无人爱他。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救他,他是一个人一步一步死撑着,回到了铜临。
她不敢想,那个少年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她想象不出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状况只会比现在更差。
贺生对他说过,在妖猎结束后的第二十天他只身才负重伤回到铜临。
她在裴栖寒身侧守了一晚,待到次日天泛鱼肚白,裴栖寒才幽幽转醒。他侧首,额头上已经变干的手帕,略微一歪头便会往下掉,眼眸上抬,身边是撑着脸睡着的女子。
她睡着的时候很不踏实,眉眼蹙着,气息也不稳,似乎是陷入了噩梦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她,怎么也挪不开眼。他想见她,只看一眼也好,但当人真正地到他面前来时,一眼怎么够,即便是千眼万眼也不能满足。
许悠悠,只要他想,她就会出现在他身边么?
许悠悠身体颤动一下,从梦中惊醒,她一睁眼就见裴栖寒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灼热的视线烫得她心慌。
她本来是想笑一个给他看,无论什么时候笑着总比哭着要好,可是一看见他这满身的伤痕,用木枝固定好的双腿,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能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她忙垂下眼,鼻子一酸,眼中浸满湿润,她这样一副不争气的模样争不想叫他看见。
她本该是来带给他希望的。
裴栖寒在许悠悠的双眸扫过他受伤的双腿时,有那么一刹的不自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逃离,他不想将这样一副支离破碎的身躯展露在她眼前,他不想叫他看见他陷入淤泥之中被踩碎的自尊。
他想要见她,可当真正见到她的时候,他退却了。
裴栖寒挪开自己的眼,连日的奔波使得他唇喉见干涩异常,说话的声音都是沙哑的,他问她:“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悠悠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
裴栖寒看着她,看着她关切的神色,看着她泛着水光的眸仁,“你……”
他欲言又止,许悠悠曾经对他说,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的一个朋友却背叛了他,害他至此。他无可抑制地去怀疑他的另外一个朋友,最为特殊的朋友,哪怕他内心知道她不会,可是他仍旧改不了怀疑。
人心隔肚皮,他能用什么方法看透一个人的真心呢?难道要将他们的心剖出来看吗?
许悠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怀念她,怀念他们少得可怜的交好温情时光,可她一旦出现在他面前,而他如今又是这样一副半残半死的景象,就这就意味着他将自己的生命交到了她的手里。
他现在已然成为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只等人持刀来宰,拿刀者人人皆可为,她会是吗?
若不是,该如何证明,现如今,他已经没了再信任旁人的心。
许悠悠在他面前,他不愿意再像一个废人一样躺在地上,他可以接受她的关心,却不愿意接受她的怜悯。
人的怜悯谁都可以给,他不要这泛泛之情。
裴栖寒强撑着从地上站起,许悠悠见状立即准备去扶他,可是被裴栖寒抬手撇开。
他从一旁拾起他的拐杖,借着力慢慢地从她面前站起。
许悠悠以为是裴栖寒经历过背叛之后对她留有的戒心,裴栖寒不愿在她面前显露出狼狈,她其实也不愿在裴栖寒面前哭泣。
她哽咽着,看着他的眼眸,“我可以帮你。”
裴栖寒拄着拐杖,目光平静地问她:“许悠悠,你是我的朋友吗?”
“是。”
他一顿,问她:“你会向他一样背叛我吗?”
“不会。”许悠悠坚定地告诉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背叛你的人。”
这时候,裴栖寒却又不敢再看她了,他道:“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背叛我,我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你。”
即便他锁住自己的心房,可到最后,他仍愿意将最后一点信任给她,将那柄可以凌迟他千万次的刀交到她的手上。
“好啊,”她也同样的给出自己的誓言,郑重许誓:“如果有一天,许悠悠背叛裴栖寒,她会被他亲手杀死,别无怨言。”
“许悠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裴栖寒不敢再看她,她的话比千斤重,压在他心口,他从未想过得到她的誓言。可他如今残破不堪,她轻轻的一句话就能够将他灼伤。
她是唯一的。
许悠悠接话说:“你在我心里也是唯一的。”
不是唯一的朋友,却是唯一喜欢的人。
裴栖寒罕见地扯起一丝惨败的笑意,他住着拐杖背过身,一步一步往前,对着她道:“我要回铜临。”
他走得实在是吃力,没走两步就摔倒在地,等许悠悠上前准备扶起他的时候,裴栖寒再一次抚开她的手,摇摇头。
“我自己来。”他说。
许悠悠无法放任他自己这样艰难前行,她不想再一旁干看着,什么也不做。她再度走到他身侧,告诉他:“我可以帮你。”
她停住步子,但裴栖寒却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渐行渐远,许悠悠在他身后,颤抖着说道:“我可以帮你,我想帮你。”
为什么,他不愿意接受呢?
裴栖寒闻言止住脚步,他微微侧首,道出自己的心里话,“许悠悠,真不想叫你看见我这幅模样。”
邵云程说他与世无争,其实不是,他骨子里也有争强好胜的一面,只是这个争的地方,却与其他人的所不同。
他不愿意在许悠悠面前露怯。
许悠悠走上前,温柔地告诉他,“没关系,我们不是朋友么?既然是朋友,我自然是应该帮你的,而你也可以接受我的帮助。”
裴栖寒正视她,然后说道:“你说的对,换做是其他朋友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唯有她不可以,他想在她面前做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支离破碎的残缺者。
他继续往前走,额角不停的生着汗。
许悠悠实在是无奈,拦路挡在他身前,“为什么,我想你告诉我一个理由。”
“因为,”他思索很久,几度回避,最后是被许悠悠缠着要答案这才将自己的心思说了出来,“因为我是一个男子,而你是女子。”
一个男人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在他看重的女子面前露怯的。
他的话千肠白转,觉得这个话已经足够含蓄。
“我可以,裴栖寒我可以。”她稍显得急切,“性别只不过是人类生物性征的差异,它并不决定人的强弱,就算我只是一个女子,我也可以帮你。我现在已经会御剑了,我可以带着你回铜临山,这样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裴栖寒听见她的话,面上说不上是难堪还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垂下眉目不言语,许悠悠急道:“你就相信我,真的。”
裴栖寒看着她,喉间滚动,他已无力在将自己的话对着许悠悠重复第二遍,就连一句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残破的自尊已经不允许他再去冒第二次险,他受不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许悠悠觉得裴栖寒肯定是能看出她的修为,这才不敢完全相信他,确实,若是中途再发生任何意外,他现在重伤,再受一下是真的会死的。
“你看,我的剑。”说着许悠悠召出她的破烂玩意,在这个幻境中她的念力都增加不少,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地用意念控制着剑的踪迹。
她循循善诱道:“你看,我的御剑术已经很成熟了。”
成熟谈不上,应该能谈得上平稳。再者,这御剑术还是裴栖寒教她的,她说什么也不能丢了这个师父的脸。
“我带你回去,你一个人走不知道要走多远。”
强撑着力又能走多久呢?
而且,她知道裴栖寒孤身回去之后会受到陆息的责罚,当众鞭笞。既然这里不是真实的记忆,这里的记忆已经因为她悄然的发生了一些改变,那么她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是假的,她也要改变这一切。
永远和他站在一起。
她正色道:“裴栖寒,你可以依靠我。”
不知道是那话话竟然说动了他,他竟然松口,道了一声:“好。”
许悠悠惊喜无比,将人扶上剑刃,补充说道:“不仅现在你可以依靠我,今后万万次,你都可以依靠我。”
“裴栖寒,你不是一个人。”
“你还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的,永远会,一直会。”
这话落入他的耳中,像是要将人的灵魂震碎一般。
裴栖寒沉默少时,启唇:“没有人能够做到永远。”
许悠悠不以为意,“或许旁人没能够做到是他们意志不够坚定,但我相信我的心意永远都不会改变。”
裴栖寒便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默的注视着许悠悠,这个热烈的、鲜活的、温暖的女子。
她来到他的身边,如神明救世。
回到铜临,陆息像是算准了他们会回来一样,他在东荣殿的广场之上负手等着他们,她仔仔细细地扫视着,广场周围其余的弟子都不在,果然这记忆里面细节又有地方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这样也好,她才不愿意叫别人看见裴栖寒,她打心眼里护着的,伤痕累累的裴栖寒只能她一个人看,一个人照顾。
世人若要看,合该看见光芒万丈的他。
“跪下认错。”陆息冷淡道。
站立已经是分外艰难,裴栖寒好不容易站起来,陆息却叫他在此跪下去,折辱之意溢于言表。他沉默的看着陆息并没有言语,也无任何动作。
许悠悠侧身过来挡在他的身前,“不认,他根本就没错,凭什么认?”
她看着裴栖寒,心疼道:“他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需要治疗。”
“你又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然敢这么和本尊说话?”陆息对面前这个出言不逊的女子十分不满。
“你……不认得我?”许悠悠惊讶了,面前这个陆息应当与留在往生魇中的陆息不同,他不认得她,明显他们就不是同一个人。
难道是说,这往生魇中有两个陆息?一个是裴栖寒记忆里的陆息,另外一个是陆息的一缕意识。
没有了曾经的情谊作为支撑,现在这个陆息说不定连她都会用鞭子抽。
由此可见,陆息是在裴栖寒十六至十七岁这个时间才认识她的,那她为什么会在裴栖寒二十岁生辰那天才入铜临?真是令人想不通。
“你是何人,本尊为何要认识你?”
“确实不用认识我,”许悠悠抓着裴栖寒手,准备带着他走,放下狠话道:“你既然不愿意给他治伤,那我便给他治。”
“师——,”她差点失语,将他喊做师兄,“我们走吧!”
“出言不逊。”陆息一鞭子抽在地上,挡住他们的去路,许悠悠被震退,陆息道:“铜临山有铜临山的规矩,不管你是何人,既然来到铜临,便要遵守铜临的规矩。他因为失手竞猎妖丹,使我蒙羞,自然要受罚。即便是本尊为他救治,也必须得在受刑之后。你若再挡在这里,连你一起罚。”
“你这个规矩根本就是没人性的。”许悠悠绝不挪开一步。
“大胆。”
陆息施以威胁的一鞭子,抽在裴栖寒已是重伤的腿上,他跪倒在地,眼看另外一鞭子就要落下,许悠悠旋即扑在他的身上为他受了这一鞭。
陆息完全没有手下留情,鞭子抽在身上疼的厉害,她一阵晕眩,一颗光团从她身体里飞出。
“许悠悠!”
头晕目眩,她眼前一黑,渐渐地散失意识。
许悠悠犹如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她是在陆息的东陵堂内,彼时的裴栖寒坐在轮椅上,正在接受陆息的治疗。
他的眼里有怨,话也是冰冷的,问陆息:“什么时候能治好?”
陆息说:“你需要在这里静养些时日,再过几天行走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会有些疼。想治愈这双腿,需要东阜海里的龙骨,我需要些时日才能取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