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栖寒看向他,头一次有了咄咄逼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邵云程?”
陆息看着他,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办?”
裴栖寒咬牙,“我要你杀了他,不,我要亲自杀了他。”
陆息没应答也没有拒绝,看着他说道:“你现在总算是有了点仇恨的样子。想要杀了他不难,只是事分轻重缓急,我留着他还有用,你现在杀他不是时候。等将来你击败裴凌柏,血洗七善门,邵云程我随你处置。”
“我现在就要他死。”裴栖寒推着轮椅出去,陆息在他身后缓缓道:“为师已经安排他出山门办事,他现在不在铜临山内,你不要白费功夫。”
裴栖寒回头,扣在轮椅上的指骨咯咯作响,他沉声,脸比冰冷,狠意染上眉眼,“你故意的?”
陆息算是默认,上位者的威严不容其他人反抗,他从容道:“他留着对我还有用,这句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裴栖寒不语,冷漠离去。
他们师徒间的关系第一次这么剑拔弩张,裴栖寒的眼眸望过来,却没有看见她。
她又成透明人了。
他愤然离去,许悠悠跟上。
出了东陵堂,走过一段路程,他从东荣殿门前经过。
三两个弟子成双结对地在讨论妖猎的事情,裴栖寒迟了那么天才回来,众人几乎是以为他会葬身妖猎密林中。
“我现在还是不明白,裴栖寒的修为是渡劫一境,邵云程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裴栖寒,拿到独角犀怪的妖丹。”
有一人回答说:“确实,我也觉得这事情不对,邵云程还没有强道这个境界吧?”
“谁知道呢?是不是邵云程使了些什么歪门邪道,他拿到妖丹,师尊认可他。你看那裴栖寒回来时,那双腿还能用么?这铜临山恐怕是要变天了。”这人戏言道:“依我看这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你们想裴栖寒长期霸占这铜临山大弟子天才的名头,师尊将什么宝贝都拱手送到他的眼前,如今天才陨落,邵云程顶上,说不定我们的日子能够好过些。”
一人附和道:“我想也是,我实在是受够了裴栖寒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如今换了邵云程,倒也平易近人些。”
“邵云程不过一庸才,什么时候也配和裴栖寒相提并论了?”有人不满说。
这时许悠悠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郭焦。
她屏息,当真是有些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过其然,他的话异常刺耳。
“我说,这有什么好吵的,裴栖寒他现在双腿已断,不就是个废物?你们别趁着邵师兄不在就在这里乱说瞎话,如今他被师尊派下山,得到了师尊的重视,将来的铜临,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再者,你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简单么?我告诉你们,裴栖寒他为什么会敌不过邵师兄。”郭焦开口道:“裴栖寒的天才之名,只不过是靠着数年的妖丹累积起来的,你们看,一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就都不管用了。”
“他,不过就是个废物而已。”郭焦话毕,许悠悠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叫他把自己的话收回去。
裴栖寒推着轮椅从众人身边经过,这里便再也没有了声响。
回到朔雪居,他静默着,死寂一样冷清。
没了她,他倒不习惯了。
“许悠悠,你还在对吗?”说这句话时,他心中戚戚,他缓缓探出一双手往前在沉寂的空气中触摸,他感受不到她,疑心病再度往上涌。
假的,她是骗子。
许悠悠上前,对上他的五指,将指腹贴在一起,虚无的触觉一点一点化实,她的身体逐步完全沉现在他眼前。
“你!”
是真的,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心底万般苦涩里冲出一丝喜悦。
自从陆息抽她一鞭子之后,裴栖寒便再也没有看见过许悠悠,三天过去,时日一久,他甚至于有些害怕,若是日后再也见不到她他该怎么办。
“你可曾受伤?”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什么叫你可曾受伤?她可是被陆息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鞭子。
许悠悠倒是没怎么注意,失去光团带来的晕眩感和灼烧般的痛觉比鞭子抽在身上要更加的疼,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口。
陆息的鞭法很重,挨一下不说是皮开肉绽最轻身上都会被抽出淤痕,裴栖寒知道,所以他也知道许悠悠口中所说的没事是假的。
“稍等。”他摇着轮椅,去给她找药,“过来,我看看。”
“怎么看?”许悠悠过去,陆息给的鞭子抽在背上,他若是想看便只能将衣服剪开。
事急从权,裴栖寒拿着剪刀将她背上的衣服剪开,许悠悠的身形较瘦,她蹲在地上,背部的骨骼隆起,瓷白的肌肤上一道深红的鞭伤尤为显眼,此外,还有一道水绿色的系绳系在背中。
聚集在背中的目光稍稍偏移了些,才挪开,视线就被烫到四处寻找落脚地,可每一个地方都让他不敢长久停留。
裴栖寒第一次拿东西的手不甚稳当,给人上药的大夫竟然会看着看着就走神。
见裴栖寒迟迟不见动作,她扭过头去问:“怎么啦?是这个伤口很吓人吗?”
裴栖寒惊觉自己的失态,不自在道:“你先转过去。”
“哦,好。”
裴栖寒舒缓地为她上着药,中途他问了一个很是幼稚的问题,“你不是神仙么?神仙也会受伤?”
许悠悠哭笑不得,“我几时说过我是神仙了?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也好。”裴栖寒道,听说天上的神仙不能动凡心,她既然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不算亵渎神明。
“你?为何会时常出现,又会消失?”
“这个很难解释清楚。”上好药,许悠悠去换了一件水蓝色的衣裳,这时她才注意道,陆息当时的鞭尾也扫过她的手臂,于是在她的臂侧便也留下了这么一条长长的疤痕。
“师兄,我这里也有一道鞭伤。”许悠悠顺口道。
裴栖寒皱眉,“你叫我什么?”
许悠悠挠挠自己的额侧,笑说:“我刚刚就一时嘴快,喊错了。不过,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呢?”
“小裴,小栖,小寒?”她一个个列举。
裴栖寒不太喜欢许悠悠在他的名字面前加一个小字,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陆息多年的教育下来,裴栖寒从不认为自己还小,他不小了。
看出他不大想接受这种称呼,许悠悠在他的身边蹲下来,眨着眸子好奇问:“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
裴栖寒看着她,问说:“你多大?”
许悠悠盘算着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年龄,“十六七岁吧。”
“和我同龄。”
“不,应该是比你要大上一点的。”
裴栖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道:“师兄就很好?”
许悠悠吃惊道:“你还想让我喊你师兄?”
“还想?”
“可是我不想叫你师兄,我觉得小裴就很好听啊,忘了告诉你,我的剑也叫小裴呢有缘吧?”
裴栖寒问:“你想让我做你的剑?”
“不是。”许悠悠摇摇头。
是因为,这把剑是因为你才有了名字。
“我能看看你的腿么?”她转移话题道。
裴栖寒的手不住的紧缩,神色微微有些拒绝,许悠悠迟疑着趟过去的手往回缩,不在意地对他道:“你要是介意,我不碰。”
“不介意。”裴栖寒道,“许悠悠,我不会介意你对我做任何事。”
“只是……”他合眼,余下的话被他吞入腹中,提起他的腿,便会惹得他痛苦。
许悠悠将手附在裴栖寒的腿上,温柔地告诉他,“都会好的。”
“这一切,都会好的。”
四年后的裴栖寒阴雨天会走得很慢,会修为下降,会虚弱……她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他的腿并没有被完全治愈。
没关系,就算陆息治不好她,她也会带着裴栖寒去往云陆各地治腿疾。
一定会没事的。
再过几日,裴栖寒便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
恢复之初,他走得异常慢。
只是能够站起来,全远没有达到痊愈的地步。
他的腿骨都被犀怪碾碎,若想治愈,只能重新塑造一副腿骨。
因裴栖寒身上带着天罚,故而一般的骨头很难以承受天罚降临时锥心刺骨的疼痛。
只有找到龙骨才可以。
裴栖寒能行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杀了邵云程。
他提着惊鲵剑,向邵云程出手,不曾一招毙命,却想着招招将邵云程逼至绝境,他给予他的千般疼万般痛,他都要一一让邵云程偿还回来,只是最后致命的那一剑却被陆息给接下。
裴栖寒不可置信,但仍旧架着惊鲵不放手,他厉声对陆息道:“松开。”
简直是像一头发怒的小狼,将獠牙对准两人。
陆息云淡风轻道:“我说了,你不能杀他。”
“若我偏要呢?”裴栖寒使剑的力气又加重几分,将整个身子往下压,腿上受不住这种力道,已经开始微微打着颤。
陆息出言激怒他,“你若是能打得过为师,为师便不再阻拦你。”
且不说裴栖寒的腿是假性痊愈,就算是正在的到了他全盛时期,以他如今的修为也不是陆息的对手。
很显然,陆息这就是在难为他。
裴栖寒咬牙应战,结果自然是被陆息打趴在地。
临了陆息对他道:“我养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反抗我。”
裴栖寒愤恨着,却无可奈何,他是一个落败者,如行尸走肉,颓丧萎靡。
这一战,他半痊愈的腿被陆息重新打毁,陆息这是在告诫他,他给予他的东西,他随时可以收回。
他不过就是他手中的工具而已。
悲从心生。
不觉眼眶中湿润异常。
“许悠悠,我想你了。”
他不知是如何回到朔雪居的,连事也记不清了。
“许悠悠……”他看见她,再也无力去维持残破的自身。
方才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接二连三的打击对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来说确实是足以致命,好多安慰的话她想说,却显得那么无力。
她走到他身边,安慰说:“没事的,以后会好的。”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裴栖寒仰眸看着她,汹涌的情绪无从宣泄,唯有她是他的慰藉。
许悠悠依言抱住他的身子,无声胜有声。
裴栖寒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身体颤抖,喉中脱出的话压抑多时,“我恨他们,许悠悠我恨他们。”
眼泪濡湿她的衣料,少年裴栖寒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发泄了他所有的,足以吞噬理智,让人为之疯狂的恨意。
而真正的裴栖寒在此刻正和陆息交手对峙。
陆息为邵云程挡剑回去之后,从旁突然杀出一个白衣人,陆息与之交手。
被裴栖寒一剑刺穿心脏,陆息这具身体消散了……这处不停地反复地上演地回忆也消散了。
他被困在这里多时,心早已如磐石般冷硬。
陆息鼓掌从不远处走来,他看着裴栖寒感叹道:“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很好,你很恨我。”
恨不得杀了他。
不,已经杀了他。
裴栖寒瞥见来人,手中的惊鲵并未收回,剑身上流转的寒芒带着危险信号,他问:“往生魇是你做的?”
“是,后来卖给了一个商人。”陆息解释。
“容见俞?”
“是。”
“你知道她在做什么?”他皱眉。
“不知,只是单纯的买卖。”陆息回答。
裴栖寒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惊鲵的剑端指向他,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半点师徒情分,“杀了你,才能从往生魇中出去。”
“是,这只是其中一步,还有一步,你知道,你失去了另外一半魂魄。”陆息若有所指,“他现在似乎是已经不想和你回去了。”
陆息续言:“许悠悠为他创造了一个没有那么残酷的过去,你爱她,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爱上了她。他不会再想和你回去了,杀我不是关键,关键是你要亲手了结你的过去,不,应该说是一个美好的虚假的回忆。”
“虽然留在这里也很不错,但是栖寒,你不能忘记你的使命。”陆息说:“你要杀的人不是我,而是过去的自己。”
“你想出去,我不会拦着你,相反我还会助你,只是你不要忘了你的使命。”说完,陆息意识自毁,消亡在往生魇中。
裴栖寒收起剑,他需要将自己的另一半带回,而此刻,他的另一半魂魄已经拥抱着许悠悠入眠。
许悠悠蹑手蹑脚地将人带上床只是轻轻扒开少年裴栖寒的手,他就醒了,许悠悠头一次觉得裴栖寒的眸子也会如此地亮。
他迅速眼疾手快地按住许悠悠的腕子,将人按在自己的怀里,拒绝她离开他一步,“我怕你再一次消失在我的眼前。”
“不会的。”
少年裴栖寒痴痴地看着她,“许悠悠,幸好有你。”
许悠悠思索一会,对他说:“小裴,要不我明天带你出去逛逛吧。”
“听说,多看看风景,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可以好得快一些。”
“明天,我还能看见你吗?”
“当然,我说过呀,我每天都在你的身边,”她道,“我们拉钩。”
两人拉钩起誓,约定永不相负。
第二天日出,许悠悠带着裴栖寒出去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