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半天,毫无对策。
恰逢此时有人来报,说是找到了失踪的那些女子,坏消息是她们已经成为了尸体。
方穆几人连忙赶去看,江邑的府衙内,一排排用白布盖着,陈列着的担架看得人心中直发怵。他将布料掀开,只见那些女子面色发青,虽然还有呼吸,但是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上也没有任何的伤痕,活脱脱跟个活死人一般。
“这是……”方穆查看过后,不由得皱眉。
她们的这种症状也不像是有中毒的征兆。
容恕过来瞧了一眼,道:“或许是被人吸走了魂魄所致。”
“吸走魂魄?”方穆问。
容恕点点头:“我曾经在书上看见过关于摄魂怪的描述,被他吸走魂魄的人就会如同这般,保留些许生命体征,但不会有意识存在。摄魂怪可是传说中的邪物,怎么会在江邑出现?”
“不好,”容恕反应过来,“小先知她也是!”
他连忙赶回去看,检查许悠悠的状态后又觉得奇怪,确实是像被吸走了魂魄,但是又不像,被吸走魂魄的人是没有意识的,他们不会喊疼。而许悠悠不一样,她口中一直在喊疼,似乎是魂魄并没有受到伤害,而是心海神识那里受到了创伤。
弄不清她为何这样,这病也难治。
“裴兄。”
“你先出去。”裴栖寒说。
“你要?”容恕意识到裴栖寒想做什么,他随即闭上嘴,将门关好。
“悠悠……”裴栖寒将额头贴在许悠悠的额头上,他额间浮现出一道纹路,随即神识进入许悠悠的心海。
外物不能使她平静,他便进入她的神识心海中使他平静。只是,这法子也意味着,他们会神魂交融。
许悠悠有些喘不过气,她唇微张,吐着热,忽而一道冰凉的寒气侵入她的体内,恰似久旱逢甘霖,这道寒气追着她,进入她被灼烧成干涸荒芜的心海中,神魂滋养。
而她顺着这道寒气见到裴栖寒的些许记忆,是他幼年时期尘封的记忆。
自裴栖寒记事起便住在一个密闭的山洞内,周围安安静静的,一个活物也没有,三岁的幼儿静谧地坐在石台上,他的身边摆着好些书,他也不看,只是静默地盯着对面的墙壁,远远看去,竟像是和这环境融为一体了一样。
裴栖寒在这个山洞内生活了两年,长到五岁,他还不会说话,面对这种状况,裴凌柏也不着急,他身为裴栖寒的父亲对他给予的父爱少之又少,比之陆息还不如。
最起码陆息还会为了逗裴栖寒开心给他买糖果,而他的亲生父亲不仅来探望他的次数少之又少,每每前来也是来核查裴栖寒的功法修为是否有长进,他不关心裴栖寒是否会说话,不关心他是否有朋友,不关心他是否需要人的陪伴,他只要他功法进步,修为猛增。
这山是七善门的后山,平日里少有人来,说是人迹罕至的禁地也不为过。这山洞内的每一处角落裴栖寒都十分熟悉,在山洞外面,裴凌柏设有好几道禁制,先是一闪铁门,再是禁制结界,就是为了防止他私逃出去。
真是个疯子,哪里有半点为人父的样子。
他五岁,无事的时候经常从铁门内望向外面的天空,小小年纪,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幼孩强烈的求知欲,他一个困守在这个山洞内,唯一见过的同类便只有裴凌柏,日日守着一样的天空瞧,功法换了一套又一套。
这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
直到有一日,两个孩童闯入禁林,裴栖寒这才见到了别的“人”。
这两个孩子与裴栖寒不同,他们有着旺盛的好奇心,见他一个人似乎是被关在这个山洞做到囚笼中,便上前。
可惜,被结界阻隔着进不来此。
“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一小孩问。
裴栖寒隔着铁栅栏往外看,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兴趣亦或者是好奇的东西,只是,他长到这么大,从未有过人教过他说话,旁人的言语他能够听懂,但是他却无法发声。
这两小孩,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易怒暴躁,不难看出,这两人就是方穆个他师弟宋契。
幼年宋契趾高气昂道:“喂,问你呢,你是哑巴吗?”
小裴栖寒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睛都不眨,像是一个绝美的瓷娃娃躲在铁栅栏的后面。
两个小孩连番发出好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应,宋契对方穆气道:“师兄,我看他根本就是个哑巴,他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
小方穆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看他也挺可怜,他还以为这是一个被关在山洞内的无辜小孩,明明也还是一个奶娃娃的方穆对小裴栖寒承诺着:“我回去找我师父,让他过来救你。”
小裴栖寒没有言语,两个小孩转头就走,只是运气不好,恰好遇上每月来此两趟的裴凌柏,他不悦地看着两个捣蛋的小家伙,责问:“你们两个,来这里做什么?”
小方穆说:“师父,弟子在那里看见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被关在了一个山洞里,弟子正想请师父救他出来。”
说完,他朝着小裴栖寒的方向一指,裴凌柏便知他说的是何事。
“这儿没你们的事,快回去。”裴凌柏道。
“可是……”小方穆迟疑着。
裴凌柏说:“明日检查你们二人的功课,若达不到为师的标准,便要受罚。”
他这话一处,吓得两个小孩子赶紧撒丫子跑路。裴凌柏对待裴栖寒严苛得不像是一个父亲,见裴栖寒仍旧在望向远处,他转身过来,遮挡裴栖寒的视线。
“别看了,功法修习的怎么样?可曾有过懈怠?”
小裴栖寒不会说话,连简简单单的一个是或不是也说不出声,他习惯了缄默和静止的生活,连点头和摇头也不会做。
而裴凌柏检查他功课的方法很是简单,他掌心聚起灵力朝着裴栖寒攻去,五岁的小孩本能的闪躲,他这才露出满意之色,称赞道:“你年纪尚小,便有如此的反应力和速度,不亏谓之当世天才。”
他蹲下身子,按住裴栖寒的肩膀,说道:“镇兴我们宗门,全靠你了。”
他幻视这四周,对于他分外熟悉的地方,然后再瞧着他身旁的小孩子,他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情绪漫上心头,裴凌柏并未立即开始核查他的功课,他知晓裴栖寒不会说话,而他也并无教他的打算,或许封住嘴才更有利于修为上涨进步。
回忆起往事,他缓缓说道:“栖寒,你不要怪父亲对你如此狠心,所谓高处不胜寒,为父为你取栖寒二字便是意在让你一直停留在高处,做那俯瞰万山的强者。这地方,为父幼时也曾待过,乃是助长修为的一个好去处,先门宗师便是在此悟道,创立七善门。”
裴凌柏出生是,正处在七善门后辈被杜闻雨屠戮殆尽的阴隐之中,他的父亲,便是先掌门,一心想要将七善门发扬光大,这种念想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任掌门的脑子里,到他他这一届更为突出。
七善门人才凋零,他的儿子裴凌柏是少数几个门中天资出色的后辈,为了加速陪养他这个天才,自裴凌柏三岁起他便独居在这禁地的山洞之内,直到十岁修为突破金丹期才从禁地中走出。
先掌门执念成魔,没过过久便与世长辞,他虽身殒,但在他意志熏陶之下长大的裴凌柏则是传承他的遗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速成,他将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云陆唯一残存的神木上,有望借助于神木的力量来助他达成这个愿望,可惜事与愿违,万山界因为七善门的入侵,神木在大火中烧为灰烬。
神木虽毁,但上天却赐给了他一个婴孩,一个天赋超群的旷世英才,他为之取名裴栖寒,他的孩子也注定要继承他的意志,为七善门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今日,为父在此传授你七善门心法。”裴凌柏从往事中脱身,看着面前的小孩道。
他教一次,裴栖寒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学,中途自然少不了被裴凌柏训斥,他听着有恍惚是在思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被关在这里整日与山石为伴,久而久之连情感也如山石一般,漠然,冷淡。
裴凌柏离去之后,很是不巧,他的天罚发作了。自出生起便带在身上的诅咒,他人生二十年,没有一年曾放过他。
神魂相触,情感相通,除却愉悦之外,她亦感觉到痛苦万分,仿佛与他同喜同悲,同感同生,在浪潮间寻寻觅觅地寻找下一次的落脚点。
他六岁那年,裴凌柏第一次带他走出禁地山洞,路上,他的一双大眼睛总是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觉得新奇。
没有人生来便愿意待在冰冷的山洞内,隔着一扇铁栅栏每日看着太阳落下。
太阳东升西落,他不见东升,每天只能守着西落发呆沉思。
小裴栖寒此时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冰冷的山洞内了。
裴凌柏牵着他走到一处僻静的院落内,他推开一扇精致的木门带领着裴栖寒走进去。
往里,床榻之上有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散落的黑发瀑布一般披散在她身下,听闻人的脚步声走近,她偏过头,眼眸也不睁,不言语,似乎不想与其交谈。
裴凌柏站在床边,瞧着面容苍白的女子,沉默少时,道:“我把他带过来了。”
“我们的孩子。”
他哑着嗓子续声:“我想,你们总该见一面,即便你如同恨我一般的恨他。”
女子睫羽颤动,静默半响缓缓转过头来,这个孩子自出生起,她便再没见过,裴凌柏说得对,她不仅恨他也同样恨这个带着他一半血脉的孩子。
见到小裴栖寒,她费力的半支起身子,裴凌柏见状想去扶她,却在撇见女子如利刃一般的视线之后缓缓将手收回。
她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心中浮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人将死,满腔的恨也会随着死亡的临近而渐渐消散。
“小寒?”母子第一次相见,她颤颤巍巍地喊着他的名字。
裴栖寒似懂非懂地与面前的女子对视,一旁裴凌柏对他说道:“她是你的娘亲。”
父亲和母亲这个词对于裴栖寒来说都太过遥远,在他的认知里这两个词仅仅能作为一个称谓,代表着是将他生下的人。
有生之恩,却无养育之情。
见裴栖寒没有反应,裴凌柏说道:“他自小便不会言语。”
女子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见裴凌柏任就在此,没有离去之意,她语气不善道:“你还想在这做什么?”
裴凌柏欲说还休,几经犹豫之后关门退出,将一点少得可怜的空间与飞速流逝的时光留给他们。
待确定裴凌柏已完全离开后,女子将自己脖子上随身佩戴的一块石头状貌的物件取下,交到裴栖寒的手中。
一个石头?
小裴栖寒乖顺的接下,看向她。
女子并为多言,伸着手想要去摸摸小孩子的脸蛋,人到了分别时刻总是多愁善感,她也不例外,只是这手伸到半路,便顿在了空中。
最后,母亲也没能给她的孩子一点温暖。
小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不是又看向自己手中的小石头,模样呆呆地很是可怜可爱。
女子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笑意,她垂下眼眸,沉思再三,对他说道:“它会保佑你。”
至此,虚弱的母亲再也没说过话,她阖上眼眸闭眼倒在床榻上,宁静安详地死去。
裴栖寒长到六岁,从未与人说过话,头一次见他的生母,她只与他说过两句话。
他亲眼目睹母亲的死亡,却不悲伤,只是疑惑,迷茫然后静静地站在原地,房间内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后来,裴凌柏进来时,裴栖寒将那块石头捏在手心里,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裴凌柏落泪。
人悲伤的时候就会落泪,可他从未掉过眼泪,他不会悲伤,麻木地不像一个人,更不像一个小孩。
他还是回到了那个孤寂的山洞内,唯一不同的是,他闲暇时的乐趣多了一个:捏着他的石头握在手心里。
裴凌柏已有半年不曾来见过他,连原先的课业考核也一并携带下。他不在,裴栖寒对于功法的修习也不曾落下。
除了这些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拳的左手再也没打开过,那里握着一个小石头。天罚如期而至,记忆丧失时,他的左手仍是没有打开过,久而久之,这块冰冷的石头被他握出了温度,并在他七岁那年,从他的指缝里露出一小片嫩芽。
原来她母亲给他的不是石头,而是一颗种子。
他看着手中的这一缕绿色分外惊喜,随即将其种在了铁栅栏门外,他日复一日地看着它长大,从一颗小小的嫩芽长成一颗植株。
后来,它开花了,是一朵洁白色的小花。
裴栖寒每日都与这花相伴,他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裴凌柏见他玩物丧志,于一天放火将还在生长中的植株烧成了灰烬。
他长到七岁不会说话,七情五感单薄,唯一的少有的几次松弛的微笑便是看着这朵花在阳光中茁壮成长。
他曾经,不知喜悦快乐为何物,不知悲伤难过为何物。
现在裴凌柏一把火将他的情感烧起,在灰烬中复生的确是绝望和痛苦。
裴栖寒每日盯着灰烬发呆,一次天罚发作,他痛苦中手指嵌入自己的心脏中,心头血便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滴在那堆灰烬之中。
等病好,他恢复记忆醒时,那株绿植竟奇迹般的复生。小花开得瘦弱,而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每日只能让它接受夕阳的照射,他天资聪颖,两月之内参悟破除结界之法。
七岁时,裴凌柏授他剑,他便用这剑斩断枷锁,带着他的绿植走出禁地山洞。
他想让它晒晒更好的太阳。
裴凌柏当即以为裴栖寒要私自出逃,心下大怒。可惜他不会言语,无法解释,盛怒之下的裴凌柏这次不仅是将绿植的花茎烧成尘烬,连根系也销毁成灰。
裴栖寒再度重复着一眼望得到尽头而又无穷无尽的生活。
直到一日,一名男子破开禁地重重的禁制,将手伸到他的眼前,“小寒,和我走吧,我是你舅舅。”
七岁,他第一次遇见救赎。
后来回首方知,名为救赎,实为深渊。
陆息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让七善门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两人来到铜临山,开宗建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