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把语气放得够缓够慢,叫人听起来没有攻击性,温言良语,苦口婆心。
陆息厉道:“这么说,你觉得是师父的错,你觉得师父不近人情?”
许悠悠抿唇不语,陆息冷哼一声,“去了一趟苍谷,胳膊肘倒是往外拐了。”
“可是,是师父让我跟着师兄的。”
陆息:“……”
“行了,快回去。”
许悠悠死皮赖脸地待在着,她一会撒泼一会撒娇,缠着陆息让他放裴栖寒回去养伤。陆息自是不肯,并严厉教育许悠悠,说道:“师父是铜临山的掌门,怎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可是这刑罚也太重了,师父都愿意救我,怎么不救救师兄呢?”她道。
陆息宽厚的手掌抚过她的头顶,“你和他不一样。悠悠,快些离开此地,为师就不追究你擅闯宗祠之过,否则你就同你师兄一样受罚。”
许悠悠也是气倔,她退回一步,将宗祠的门彻底推开,然后大步流星地跨进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她背挺得笔直,而后分外有骨气道:“那我就和师兄一块受罚!”
裴栖寒侧目,沉默不语。
陆息随后进来,呵斥道:“胡闹!”
许悠悠摇摇头,她不认同陆息的说法,“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既然师父觉得师兄没有拿到妖丹有错,那我也有错。我当时在师兄身侧却没有帮上他的忙,师父既然要罚那便一视同仁好了。”
她言语坚决,陆息见此不怒反笑,他顺着许悠悠的意思道:“既然你想跪在这里,那便同你师兄一起跪到刑罚结束!”
“啊?”
许悠悠眨眨眼,看来陆息这回是真的不娇惯着她。
“师父,您真的不心疼我么?”
才跪了片刻,她便受不住了,一双葱白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轻揉。她刚刚猛地跪下去磕得可疼了,她努力挤出两点泪花,可怜兮兮道:“师父,有些疼呢。”
“这点苦都受不住,如何同你师兄一道受罚?”陆息对她的反应显然是在意料之中,他轻笑道:“若觉得疼了,受不住,赶快走!”
“真的!”许悠悠眼睛里闪着光,她一边站起一边欲将裴栖寒扶起意图蒙混过关,“师兄,师父答应让咱们走了,快!”
“悠悠!”
她抖机灵似乎有些过头,见陆息不悦,她松手立马严肃起来,然后再次跪地,诚恳认错道:“师父,我知道错了。”
陆息也不再纵容她,他道:“那便和你师兄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反省彻底了,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是,师父。”许悠悠抬起眼,偷偷瞄陆息一眼,委屈巴巴道:“师父,您还有什么指示吗?没了,我就和师兄老老实实跪在这里。您放心,我们肯定不会偷懒,不会插科打诨的。”
陆息拂袖,叫她闹了这出,他都忘了自己来此的原本意图,他揉眉,“罢了,你们便在此反省。”
陆息离去后,许悠悠立刻调换姿势坐起来。她才跪了一会,就累到想瘫软在地上,也不知道裴栖寒是怎么坚持了两日的。
见裴栖寒的眼神瞟过来,许悠悠脸上一热,才说好要陪他一块受罚,一炷香的时间都还没到她就先认怂,属实是不大雅观。她干咳两声,辩解道:“师父刚刚说我反省彻底就可以起来,我现在已经反省彻底了。”
说着她在角落偏僻处寻了块垫子,然后坐在上面苦闷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跪过呢。”
裴栖寒收回目光,良久后他才道:“你其实不必如此。”
“谁让我情愿呢!”她笑呵呵地回了一句,发自肺腑,无比自然。
裴栖寒心有所动,他半是犹豫半是疑虑,一句话回肠九转,在心里绕了又绕,最后低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话说得许悠悠还以为自己有哪里对不起他了呢,他的话总容易叫人误解。
“师兄是不是想说,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她头一歪,扣手放在胸前,眉飞色舞道:“你感动了对不对!”
许悠悠脸上的笑容崩不住,在他面前她头一次明目张胆地高兴,几乎是没有顾忌地对他道:“师兄说真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讨厌你了。你总是板着一张脸,还无视我,不理我。恃才傲物,心比天高,从不正眼瞧我,真是讨厌——”
“你可以走了。”裴栖寒冷冷地扔下这么一句话。
“啊?”
“诶诶诶,师兄,你先别着急生气嘛,我话都还没说完呢!”许悠悠碰碰他的手肘,剖白道:“我后面还有但是没说呢,但是后面才是重点,前面的讨厌那是铺垫。我们都是朋友了,我怎么可能讨厌你?”
“师兄?”
“师兄。”
“师兄!”
“你理理我嘛!”
裴栖寒拨开她的手,“聒噪。”
许悠悠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窃笑道:“消气啦?我那继续讲。”
“但是,我发现师兄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比如……呃,比如……呃……嘶。”许悠悠张眉努眼,搜肠刮肚,硬是没想出什么好词来形容他。
方才裴栖寒打断她的话,她思路一下全断了,现在断着片还没续起来。
她的这几声停顿引得他怒上心头。
“够了。”
“如此为难,不如离开。”裴栖寒冷哼道,显然很是不满。
“没有,没有为难。”许悠悠一口咬定,没有丝毫犹豫。她看向裴栖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双眸异常亮堂,昂扬的情绪叫她抓住了裴栖寒说这话的核心,“你生气,是因为在乎我对你的看法是不是?”
裴栖寒察觉自己方才的失态,他矢口否认,“没有。”
无悲无喜,无怒无恸,这才应是他的常态。
“真的假的,我怎么有些不信呢?”许悠悠轻笑着逗他。
裴栖寒扳直着身体,目光直视不看她,冷淡答道:“随你怎么想。”
许悠悠撑着脸,好似看惯了他这种行为,慢慢地和他分析起来:“你总是这样,每每说到关键时刻就拒绝交流。你什么都不对我说,我们怎么加深了解?”
裴栖寒像是被人戳中痛处,森冷地回她:“我们无需了解。”
“你看,你看,你看……你又这样!”许悠悠急了,将坐没坐相的身子陡然支了起,她忍下想去同裴栖寒拉扯的冲动,继续道:“你这样就是会叫人讨厌嘛!在苍谷的时候又说我不了解你,现在又不让我了解你,连机会都不给我,那你叫我怎么办?”
“师兄,你太坏了。”
“你说得对。”
“……”
这种彻底地,不留余地的话比他森冷暗带威胁的狠语还要伤人。许悠悠简直是要被他气死了,她揉着自己的胸口,胸腔上下起伏剧烈。
她是担心他才来找他的,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受他的气。
她故意把声响弄得巨大,直到裴栖寒肯转过头来看她,她才罢休。
“你把我气病了。”她肯定说。
“没有。”
“心口疼。”许悠悠瘪着嘴,水润的眼眸里映着罪魁祸首,她正色道:“伤还没好全,被你气复发了。我明明在断崖上也救过你,你就这么对我,太没心没肺了。”
或许是那时的记忆太过惨烈,她竟也真的说动了裴栖寒,缄默良久后他才松口幽幽道:“抱歉。”
他就是这样的人,救他没有什么好处,得不偿失。
“我还以为你又要说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呢。行啊,师兄,你有进步。”许悠悠嗯了一声,畅快地和他聊道:“不过,你要是刚刚说了那两个词,我肯定得气跑,至少三天内都不想再理你了。”
“冷冰冰的话,跟刀子一样伤人呢。”这简短的一句话,不知暗含了她多少被他中伤的经历。
“朋友,我不适合。”裴栖寒合上眼眸,将自己躁动的心重归寂静。
“怎么会?朋友本就是相互磨合,相互兼并,相互包容。”许悠悠打量着他的腿,关切问道:“师兄,不然你也和我一样偷会懒,师父他不会发现的。”
她太热切了,裴栖寒不大适应。不适应她的关心、不适应她的热情、不适应她的存在。
“不必,我受得住。”裴栖寒形容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再无话。
他性情天生冷淡,许悠悠在他身侧,他像是坐在一处篝火旁,听着她噼里啪啦的话就如同听着木柴燃烧的声音一般,升起温暖灼热更叫他难耐,好似飞溅的火星都能引得他衣袍灼烧。
他甚至极端悲哀地想到,她这么热络的对自己,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呢。他又有什么可以给她,值得她觊觎的呢?
人为什么会对另外一个陌生的,照她的话来说,甚至是讨厌的人如此?
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可以放弃生命的付出与关切。
这背后,也会藏着巨大的阴谋么?往前踏出一步,或许便是他的下一个深渊。
他陷入在这种思维的漩涡里难以脱身,异常的痛苦使他无法接受她的好意,甚至本能地抗拒。
可是……抗拒之外,他得承认,他在被吸引,这对他而言是场致命的诱惑。
会是陆息对他的考验么?还是邵云程那帮人的别有用心?亦或者他思虑错了,她就是真心的呢?
“若有一天……”话至一半,他顿住不再言语。
许悠悠接话道:“若有一天怎么了,师兄你继续说啊。”
裴栖寒深呼一口气,“罢了。”
面对他,许悠悠长吁短叹的次数陡然升至顶峰,更重要的是她居然毫无办法。裴栖寒嘴硬地跟那什么似的,就算她手中现在拿着个锥子也未必能撬开他的嘴。
“真希望,师兄有能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许悠悠道。
天边挂着西沉的红日,斜阳从窗棂里透进来,一束光线里有着斑斑点点细小的颗粒在浮动。他们已经很久没再交谈说话。
许悠悠看着那些肃穆的灵牌问道:“师兄知道那里供奉得都是些什么人吗?”
瞧这里的布置,装饰,这祠堂里不可能供的是妖猎中牺牲的本门子弟。她知道,铜临山内有一个褙子坡,那里才是那些普通弟子身死寄托的居所。听郭焦说,在她昏迷时他们发现了她身上带着的迟赫腰牌,现下他们已经把他安葬在了褙子坡,她还没来得及去看。
陆息既然让裴栖寒跪在这里,说明这里的人很可能跟他有关,具体是什么关系,除了血亲宗脉她暂时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
“是我娘,和她的族人。”裴栖寒沉声道。
这回缄默轮到她许悠悠,她立刻将自己随意的身形收拾妥当,跪在软垫上直呼罪过。早知道是他的家人,那她就不这么放任形骸。
“方才真是冒犯。”许悠悠合手,对着墙上的诸多牌位拜了下去,算是道歉。
裴栖寒说这里是他的娘亲和家人,但他并没有提到自己的父亲。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父亲没有死,她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些同门告诉她,陆息培养裴栖寒是为了对付七善门。
七善门……名字听起来像是个正道门派,而铜临山是魔教邪道。这本书里,她记得缥缈宗也是正道,可陆息却没有提及对抗缥缈宗,这是不是意味着七善门与铜临山不是正魔之争,而是有私仇。
牌位……私仇……
许悠悠觉得她好像捋明白了一些事情。
陆息独独只看重裴栖寒,只让他一个人跪在这里,会不会陆息就是裴栖寒口中为提及的父亲!
转念一想,许悠悠又否定了这个设想,陆息姓陆,裴栖寒姓裴,不太搭边呢。
“师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家庭么?”许悠悠轻飘飘的话落入裴栖寒耳中。
他那透着冷的眼神看来,许悠悠就知道自己越界了。
他能透露出方才的那一点点消息,许悠悠想多半是由于她为裴栖寒挡的那一下,他已经慢慢地做出了退让与改变,她着实不该一大步迈入他的警戒线内。
她略带歉意地解释,“师兄我没有恶意的。你不想说就不说,我刚刚的话你要是觉得冒犯,能不能就当做没听见,我也当做没说过。”
许悠悠等到的是裴栖寒的沉默,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闭嘴。所以当她合上嘴唇时,脑子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陆息与裴栖寒,师徒父子,听起来十分合理。加上陆息对裴栖寒严苛的管教与态度,她推测的可能性又高了一分。
是饥饿打断了她的思路,许悠悠捂着肚子,一度昏昏欲睡。
睡觉是用来对抗饥饿最好的手段了。
最终饿意战胜了困意,许悠悠问他:“师兄,这两天你有吃过东西么?”
裴栖寒摇摇头。
“师父没有让人给你送吃得来?”她惊讶。
“无需。”
“怎么可能会没有需要。”许悠悠道:“你身体这么虚弱,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师兄,我去食舍里给你带点点心来怎么样?”
“饿得是你,不是我。”他看穿了她的把戏,一语道破。
许悠悠有些不好意思,她颇显无赖地说道:“师兄,你别戳破我嘛。我好久都没吃饭一口热乎乎的饭了,折腾了好些天,我好饿。”
“随你。”裴栖寒道:“你本就不用在此陪我。”
“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
许悠悠饱餐一顿后,拿了些能饱腹又清淡地糕点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