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答他,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
许悠悠有自顾自地说了许多事情,最后她才缓缓道:“外面,外面有人说……”
“邵师兄拿到了妖丹,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觉得所有的功劳都在他。我不服气,和他们理论了几句,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也没有人肯听我说话,为我作证。”
她一语道出自己的痛处,话中很是不甘心。随即她又问:“裴师兄,师父他知道么?”
听闻她说这些,裴栖寒瞧过来对上她的视线,从她的眼里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个人受过委屈的双眼会是怎样的。
“不重要。”他回答道。
“那可是事实和真相,怎么会不重要?或许你不在乎,但有人会在乎。”许悠悠一股气憋在心头,“要是师父知道你做的事情,他肯定不会这样罚你的。”
她提议道:“不然我们别跪了,去找师父道明原委吧?”
“天真。”
他冷淡的话叫许悠悠心里更气,她皱眉道:“喂,我可是在帮你,你不感谢我就算了,还在这里泼我冷水。”
裴栖寒沉声:“你是为了帮我?”
“不然呢?”许悠悠理所当然的答他。
她理想中裴栖寒心怀感激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反而冷冰冰道:“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这样一说,许悠悠更气了,“好处,好处……难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从你身上得到好处么?”
“不然呢?”他答得毫不犹豫,仿佛这是天底下最正确的答案。
许悠悠眉目郁结,她一字一顿说:“那好,那你说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这只有你自己知道。”他示道。
“你!”
如果这里有布偶娃娃的话,许悠悠真想上前狠狠地揍他一顿。
本以为她回来,来到这里会得到他的赞同与支持,她哪里能想到原来裴栖寒对自己竟然是这样一幅态度。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她问。
“我说过,我不需要朋友。”
“裴栖寒,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像个笑话。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这么硬的心肠。”许悠悠口不择言道。
她拿衣袖遮住自己的眼睛,室内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袖口的衣料被润湿一小块,她真正哭的时候是静默的,不想被人瞧见的。
冗长的安静,裴栖寒前视的目光不再坚定,他的内心总是驱使着他侧首。
他知道她在哭,她的眼泪已经因为他流过多次,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懵懂中,他只明白,自己似乎又说错了话。
而他说出去的话,从来是不会更改或收回的。
可她在哭。
裴栖寒闭上眼睛,想着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何必在意这些?
但他扪心自问,这确实和他又脱不了关系。
“我只是不希望你白费力气。”他最终是妥协。
许悠悠吸吸鼻子没作声,不想理他。
蜡烛烧了一半,她还在置气。
裴栖寒垂下眸子,自认:“你说得对,我心肠硬,不会说话。”
她已经没哭了,眼泪也不再流,但她依旧没接裴栖寒的话。
冷寂在他们中间蔓延。
裴栖寒自持劝说道:“你离开吧。”
“我不。”许悠悠才哭过的眸中水波漾漾,鼻尖的那一点红还未消散,这般惹人怜惜的姿容上却是无比的执拗,她坚持道:“我要你给我道歉。”
裴栖寒看着她说:“只有错了才需要道歉。”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错,所以他不需要道歉。
许悠悠不服,“可你明明误会了我!”
“谈不上误会。”
“……”许悠悠刨根问底道:“既然你觉得你没有误会我,那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很含蓄的,向她示好的话。
他不想说的话,许悠悠拿他无可奈何。
两人僵持不下,许悠悠觉得这是原则问题,她不要率先做出退让。可是她不主动,裴栖寒就更不会主动了。最终这场怄气,她再次败北先妥协。
“你没拿到妖丹,他们在准备《陈情书》向师父上报,你就真的什么也不做么?”许悠悠虽是决定妥协,但她的话很是别扭。
裴栖寒道:“随意。”
许悠悠试探着问,“如果他们成功了,那你……你也没有妖丹了,你不在乎吗?”
她想起来自己重伤那日,裴栖寒接二连三的给她喂妖丹,一来许悠悠觉得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二来这也让她觉得妖丹是否对他没有那么重要。
裴栖寒盯着她半响,冷哼了一声,似恍然大悟一般道:“原来你是想要这个。”
“你误会我了,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许悠悠解释道:“我吃了妖丹也没用,你知道的。我只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不在乎妖丹,毕竟他们那样做只是为了取回他们的东西。”
显然,裴栖寒又误解了她的话。他面色有些阴沉,敛声道:“所以你觉得,我抢了他们的东西。”
明明不是她的意思,可他这话说的无比肯定,倒就真想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一般。
“我没有。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许悠悠还不大敢对他动手动脚的,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然后在一边生气。对裴栖寒这种人,不解释还不行,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在乎妖丹的话,我们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她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裴栖寒听,许悠悠观察着裴栖寒的脸色,声音越说越小,渐渐地没了声响。
裴栖寒看她的眼神越发的寒冷,简直同方才判若两人,许悠悠低下头,她现在不仅是怂,而且还心慌不已。她觉得,裴栖寒随时都有可能变脸。
他的视线并没有长久地落在她身上,而是看了一会后就撤了回去。
似乎是感受到了长夜里的凉意,屋内的烛火跳动异常频仍,萦绕在鼻尖的香灰味渐渐淡去。
“那些东西,就算我喂狗也不会给他们,你听明白了么?”
冷冽的语气让许悠悠如坠冰窟,她点头如蒜捣,连忙示意自己明白。
谈及敏感问题,两人的关系仿佛一朝回到解放前,她有些跪不住。
“你不会生气了吧?”许悠悠歪头看他,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再讲话。她将自己的手做肉垫垫在膝下,身子活像个不倒翁似的摇了摇,“我刚刚生你气都没气这么大一会呢,你要不消消气,理理我吧。”
她算是彻底明白,自己和裴栖寒的关系完全取决与他现在的心情,他稍微有点不高兴就要翻脸不认人,许悠悠可禁不住这么折腾。
“裴师兄,你可不要误会我呀。苍谷走一遭回来,我现在可是站在你这边的。”她表明立场,见裴栖寒不理自己,她从头上取下一根簪子戳了戳他的胳膊,“你同我说说话呀,你不理我我会很伤心的。”
她闹了好半天,裴栖寒才有动静。他弹指抚开她的银簪,一双似蕴着浓稠夜墨的眸子聚焦过来,他在细细地打量着她。
许悠悠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道:“聒噪。”
“啧,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她笑得稍显得意,顾盼间眉眼上染了一丝天真。睫羽下的那双眼眸流转间真挚明悦各半,在这空荡阴冷的祠堂里真真是如同那上元节的烟火明灯一般绚烂,叫人难以挪开眼。
不过裴栖寒自然不在常人之列,他转眼扭头不语。许悠悠琢磨这他的样子,心下揣摩,觉得他肯定没有再生气了,至少现在他愿意给她做出回应。
“我明天想去找师父,我要跟他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许悠悠这么对他说,她一想又觉得还是立刻去解释得好,万一陆息知道他们的奋斗,心里一高兴就减刑让他们回家去休息养伤了。
许悠悠是个行动派,她说完就准备起身,结果被裴栖寒一语拦下。
“你以为他会不知道么?”
“你的意思是,师父知道你拼了命,离取回妖丹只差一点他还是在罚你?”许悠悠问。
“他爱如何便如何,我受得起。”裴栖寒的话似置气一般。
“可是……”许悠悠犹豫道,“师兄,我觉得你全身上下都在说不服气呢。你不会是和师尊赌气才甘愿领罚一句话也不说的吧?”
她虽然是猜测的,但许悠悠觉得自己貌似猜对了一小半。
“可是,哪有人拿自己的身体去赌气的?”许悠悠小心翼翼道:“师父罚你跪在祠堂,或许也是气你。你总是什么话都不喜欢说,冷冰冰的样子这谁看了不生气啊,何况他还是师父。”
裴栖寒横眼过来,许悠悠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她觉得没有说错,只是裴栖寒不接受而已。为了不使他又生气,他听着逆耳的话她只好收回肚中。
末了,她在裴栖寒身侧小声嘀咕道:“我大方,我不生你的气。”
就算是生气,也只生一小会。
许悠悠打心眼里觉得这天底下可再找不到比她更好说话的人了,为什么裴栖寒就是不大喜欢她呢?次次都是她热脸贴冷屁股。
他无视且当做没听见的样子,许悠悠看着壁龛里的略显神圣的牌位道:“师兄,这样其实不好。你的娘亲在天上看着,肯定要心疼死你了。”
第40章
最后, 她没能去找陆息。和裴栖寒的闲聊也渐进尾声,她跪得腿脚发麻,最后蜷着身子在团蒲上睡觉补神。
她醒时, 看见身旁有双鞋履。迷糊中她的思维依旧在转,裴栖寒明明跪在她的右侧, 那这鞋除了陆息她根本想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
她咻地一声从团蒲上仰起, “师,师父。”
“反省好了?”陆息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见到地上的团蒲知道她偷懒捣怪,也没过多责怪她,目中反而是对自家孩子顽皮的宠溺, “你师兄都没有用团蒲,你说要陪他跪,你就这样陪他?”
许悠悠揉揉自己的膝盖,委屈巴巴道:“可是, 跪得真的好痛。而且师父,我发现我和师兄根本就不应该跪在这里, 您误会我们了。”
“裴师兄虽然没能将森龙的妖丹带回来,可是正是因为他拼尽全力与森龙搏斗,使其重伤,所以邵师兄他们才能将森龙的妖丹带回来。再者以裴师兄的修为,您就让他去取森龙的妖丹确实是难为人, 他就算是失败了也在清理之中。”
“您能不能不要罚他了?”
一边是许悠悠的温声哀求,一边是挺直脊背不语的裴栖寒, 陆息看着他, 心底确实有些松动。
罚他, 是想练练他那脾气。陆息没想到, 四年过去他的脾性竟是一点没改。
“师父,师父。”许悠悠拉着陆息的袖子不依不饶道:“师父,师兄不该受罚的,他重伤未愈已经很可怜了,您就让他回去吧!”
陆息拍拍许悠悠的脊背以示安抚,他抛出一个台阶,既是给裴栖寒也是给自己。他对许悠悠道:“好好好。不过问我不算,你得问问你师兄的意思。”
这话就是成了!
许悠悠眉眼间染上喜色,她兴冲冲地喊了一声师兄。只要他配合,这漫长的刑罚就可以结束了。
谁知裴栖寒却接话道:“师尊的惩戒,自然没有中途收回去的道理。五十六鞭戒律,弟子铭记在心,七日跪罚也自然得到刑满结束。”
他这么说话,无异于是在将陆息激怒。
许悠悠走到他身侧蹲下,小声道:“师兄,咱们回去再说还不好?”
他面色苍白如纸,偏偏一身傲骨不肯低头,许悠悠很担心。
“你恨我,是么?”陆息沉默许久,见他未有悔改的念头,简单直白地指出。
许悠悠闻言一惊,这进展她已经弄不明白迷糊了。她看着陆息,喃喃道:“师父?”
“悠悠,你先出去,为师有话要对你师兄讲。”陆息道。
许悠悠迟疑着,“可是……您答应过我的……”
陆息笑叹一声,对她道:“你先出去在门口等我们,师父保证让你师兄完好无损地回去,如何?”
“师父说得话,可不能骗人。”许悠悠三步一回头,“那我出去等你们。”
她出去后将门带上,里面很安静。她附耳在门窗边倾听里面的动静,很遗憾,她什么也听不见。似乎是开了什么禁制,于是她只能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等待着消息,最好是好消息。
“你怨我让你去取森龙的妖丹,你怨我在众人面前罚你,是也不是?”陆息道。
“弟子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为师说得不错吧。”陆息沉吟道:“你在苍谷,感受到万山界了么?那里,曾是我们的家,山林水秀,四季如春,而今却山木凋零,遭冰雪覆盖。作为万山界的后裔,你有责任为它的复兴而奋斗,也有义务为那些枉死的先灵报仇。消沉四年,也该到头了。我们万山界的男儿可不是这般颓丧模样,你的仇,你的恨,所以让你痛苦的东西,你要记住,它的根源在于万山界的覆灭。倘若有一天,万山界重新活过来,彼时你才有资格放手现在这一切,明白么?”
见裴栖寒抿唇不语,他继续道:“怎么,你觉得为师说得不对?”
“师父自然有理。”裴栖寒毫无波澜地应下一句。
“你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心理并没有把师父的话放在心上。”陆息转头问他,“在离万山界最近苍谷里起天罚,师父还以为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你何故在过去的旧事里沉湎不前?”
提及旧事,裴栖寒终于仰头看他,那像块冰石坚硬牢不可破的情绪终于有了些许起伏,他一字一句顿道:“多谢师父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