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这潭距离院子远是远了些,万一山泉枯竭了,他可以每天上山挑一次,即便泼洒一半,也勉强够一天做饭用了。
阿准擦擦脸上的汗,用幽凉的潭水洗了把脸,又绕着碧谭走上一圈,心里的焦灼消去不少,不过,想到庄稼他又皱起了眉头,吃饭要水、庄稼要水,哎,要是那个劳什子淘宝还在就好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发现河边竟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眼看着一脚就要踩到那人身上,下一刻,他的脚踝被人死死扯住,吓得他差点叫骂出声。
那双骨瘦如柴的双手,似鸡爪,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全然没有一点肉,黝黑而呆怔的大眼睛,让已瘦脱形的脸显得愈发恐怖。
那孩子嘴巴开裂,做出匍匐向前的动作,却再也挪不动一步。
阿准盯着那张小脸许久,才试探着开口“阿俊?”
闻言,那被唤作阿俊的人嘴巴无力地抖了抖,但因为缺水,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二章
“阿俊, 阿俊!”他拍了拍孩子的脸,一脸沉重地将其搬到潭边。
看着那干燥到起皮的嘴唇,阿准犹豫了下, 还是掬起一捧潭水,一点点滴到阿俊嘴里, 枕在他手臂上的孩子贪婪地吞咽着, 眼睛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阿.....准.....哥”怀里的人吞咽太急,被呛了一下,开始有气无力地咳嗽,阿准帮他顺了下背, 然后准备起身去竹篓里找些果子给他吃。
那孩子却死死抓住阿准的胳膊不松手,眼睛里是浓浓的恐惧跟哀求。
阿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安抚道“别怕,我不走,给你找些吃的。”阿俊闻言, 才松手。
成熟的桃金娘,清甜多汁,阿准洗了一大捧, 一个个喂进他嘴里, 吃了几个后,阿俊虚弱地抓起桃金娘,颤抖着手, 一大把一大把往嘴里胡乱塞着。
汁液顺着嘴角滑到瘪瘦的脸颊, 他却浑然不知,全无平日里的斯文模样。
阿准看着渐渐恢复了一丝生机的男孩, 却在心底偷偷叹了口气, 这要如何跟小茶交待呢?又该如何跟阿俊解释小茶的事儿呢?
阿俊现在这状况, 断然不能留他一人在山间。
“阿.....准哥,你,有没有找到姐姐,她......是不是还活着?爹说,我们一家都对不起她,让我死也要进来跟姐姐做个伴,别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阿俊断断续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
原来,那场天花瘟疫过后,村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所剩无几,但大范围的蝗灾,注定他们逃到哪里,都是徒然。
阿俊他娘(茶花的娘),在逃亡途中与人争抢赈灾粮,被活活踩踏而死,他爹逃够了,执意带阿俊回生活了多年的村子——叶落归根,死也要死在家里。
他们绕过关卡溜进了被衙门草草封锁的村子,村子里到处一片焦黑,他们家快盖好的新房也只剩一片黑土跟残垣断壁。
爹看着用茶花生命换来的这座房子,恸哭一晚后,将身上所有能吃的东西留给阿俊——也不过是一些草皮、树根跟发霉的麦麸饼,让他去找姐姐茶花。
“你娘被猪油蒙了心,爹......爹又是个软蛋,你姐肯定恨毒了我们,她从小疼你,你去陪着她,她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外面人吃人,逃亡是死,村里一片灰烬,回来也是死,左右一个死,不如让儿子替自己去完成一直萦绕于心的夙愿。
爹陪着阿俊,翻过衙门设置的栅栏,一路循着当初茶花消失的方向赶路,他拒绝进食进水,无论阿俊如何哀求都不张嘴——他想把所有的食物跟水留给儿子,他能多走一步就离茶花更近一步......
后来爹终于熬不住,去了,他刨了个坑草草将其掩埋,又踏上了寻找姐姐(尸骨)的路。
不知走了几个月,身上的东西早已吃光,他就吃草根、树皮、野果子,甚至蚱蜢,没有方向地在这片浩如烟海的林子里麻木而机械地行走......
阿准听完,唏嘘不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可看着阿俊羸弱的模样,他叹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拍了拍阿俊一把骨头的肩膀。
他该如何是好呢?他不能替茶花,更不能替现在的沈小茶做决定。
曾经的茶花是极爱这个比她小许多岁的弟弟,可经历了那样的糟心事,她还会原谅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吗?哪怕阿俊曾多次以死相逼,求娘放过姐姐,哪怕他三番五次求娘请人去山里找姐姐。
可不能否定,阿俊他娘视茶花如换钱的工具,跟阿俊也有关系,阿俊他娘朱氏说盖房子就是为了阿俊以后好娶媳妇,她用女儿的命在给儿子谋未来的幸福。
阿俊没有害茶花吗?只是没有成为帮凶而已吧?
压下心底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茫然无措地扶起轻飘飘的阿俊,往山下走去。
他不知该如何跟阿俊说茶花的事,所以即便阿俊一直追问,他也一路缄默,始终一言未发。
迟疑几番,他将阿俊安置在山泉附近,“你待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我每天晚上送吃的给你。”
阿俊虚弱点点头,张张嘴,却终于什么也没问,听话地倚靠在一块大石头旁边,目送阿准下山去。
阿准先去地里转悠一圈,一群蝗虫贼心不死地继续在庄稼地上空盘旋,防鸟网下的庄稼迎风挥舞着叶子,他突然有些庆幸闯入者是阿俊,如果是刘三儿之流......
杀之?或者他们自己逃走?
眼看着山头泛起一缕天光,他加快脚步往家里去,院子里的狗从梦里惊醒过来,狂吠,他轻轻推开院门,呵斥一番,两只狗子围着他,又舔又转圈儿,兴奋极了。
“怎么了?”沈小茶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嘟嘟囔囔问了一句,看来刚才正睡得熟,阿准心里的忐忑轻了几分。
“没事,赶紧睡吧,还早。”他和衣躺进帐篷,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瞒又能瞒到什么时候呢,而且他总觉得这样瞒着对沈小茶并不公平。
睡不着,他索性起来将粥煮上,默默坐着发呆。
沈小茶起床就闻见一股浓郁的白粥香,阿准俊朗的五官,被闪烁的火苗映得发红。
“咦,你上山去啦?”正要洗漱的沈小茶无意瞟见那只背篓,看见里面的果子心生惊喜,快步走过去翻看背篓里的东西。
最上层是紫黑色的山捻子(桃金娘),下面是硬邦邦但个头不小、身上有一些红点点的毛桃子。
“在哪里摘的?”她捏了捏桃子又放下。
“那条山谷里,想着去打点野味却落空了,顺手摘了这些回来。”他佯装随意地往灶里扔了一根柴禾,眼睛却刻意逃避着沈小茶。
“好东西啊!这种毛桃子腌着吃最是可口。”就是费盐,得用盐水去毛。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准试了几次,却不知如何开口说阿俊的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沈小茶跟他朝夕相伴,如何看不出他的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想跟我说?”她干脆挑明。
阿准看着别处,不太敢与她直视。
沈小茶了然,阿准是个不会撒谎的直男,上次突然离开的前几天也是眼神不自然地躲闪,他的心情可不都写在脸上吗?
不过,这里就她跟他,除了蝗灾、干旱跟淘宝的事儿,还有什么让他支支吾吾?
“是不是庄稼被吃啦,你不敢说?”她笑着逗他。
阿准摇摇头。
“那是泉眼里没水啦?”
他怔了一霎,依然摇摇头。
“哎呀,那是啥事?你要急死我不成!”沈小茶有些不耐烦地扒拉了一口粥,男人的心事真难猜!
阿准沉吟一番,抬起头飞快看她一眼,才试探着开口“我发现了一个人。”
沈小茶一听,立马咽下那口粥,差点跳起来,这么重要的事儿他居然吞吞吐吐拖到现在才说。
“人呢?在哪儿!?”她霍地站起来,神色里尽是戒备。
“就在,山泉那里。”他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你.....”沈小茶闭了闭眼,压下心里的慌乱,“你怎么能引他去那儿!?万一下个毒什么的......”
阿准摇摇头“不会的,阿俊这孩子心思纯良,不会干这种事儿.....”他把阿俊跟茶花姐弟的事儿,说了一边,说完又偷偷观察了下沈小茶的神色。
对“阿俊”这个名字,沈小茶毫无印象,不过听说是个孩子,她心里的疑虑轻了那么一分。
等等,他说这孩子心思纯良?得!又是老乡!那岂不是认识沈小茶?
“他怎么跑到这儿啦?就一个人吗?”沈小茶心里七上八下,有种被人入侵家园的不安。
“他是来找茶花的,他是茶花的亲弟弟,阿俊。”阿准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解释。
沈小茶揉揉额头,“你跟她说了她姐姐的事儿吗?”
阿准摇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她有些烦闷,自己对这人毫无印象,要怎么跟他解释他姐姐早已换了芯子这事儿呢?
突然,她灵光一闪,就说“失忆”了?这样也不必为了维护原身人设演戏,生活已经如此不易,还要配合演戏,别说臣妾了,皇帝都做不到啊。
她将自己想法跟阿准说了。
阿准猛地抬头“你,你愿意留下他?”
沈小茶摇摇头“我可没说这话,现在多张嘴那可不是多双筷子的事儿,现在暂时收留他,也是看在他姐姐的份上。”看在这孩子跟原身感情不错的份儿上,她愿意“圣母”一回,权当弥补原身了。
她又将自己打算装失忆这事儿跟阿准商量了一下,阿准点点头,压下了另一重担忧。
他们安置好家里,一起上山,出院门前,她折回身装了一些吃剩的粥跟菜,拿过去递给阿准。
“听你说的,也怪可怜的,先让他吃了饭再说吧。”
阿准笑着接过饭碗放进背篓里,两人各怀心事地往山上去。
“姐!姐?”本来打瞌睡的阿俊被脚步声吵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了本来以为早已去世的姐姐,又惊喜又震惊!
他往前酿酿跄跄走了几步,却觉得曾熟悉的姐姐如今看着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停下脚步,迟疑而激动地盯着沈小茶。
数年后,再回忆起这一幕,她很庆幸,阿俊能来到这里,因为他,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三章
沈小茶看着那个大概十岁出头的孩子, 他瘦得皮包骨,清澈的大眼睛有一股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感。
脸色发青发黄,身上的衣服早已破败不堪, 勉强能遮住皮/肉,如枯草般的头发披散着, 唯有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冬日水洗过的星辰。
阿俊看着神色难辨、举步不前的沈小茶, 握紧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愧疚地咬着唇“姐,爹说让我跟你赔个罪,不求你原谅,只求......只求你以后过得顺心一些。”
沈小茶张张嘴, 她要开口替原身原谅懦弱的亲爹、猪/狗不如的亲娘吗?想了想,她什么也没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她没有权利、也没有宽厚到替原身宽宥这对夫妇。
阿俊见沈小茶缄默不语,清亮的眸子黯淡下去, 有些忐忑地盯着对面陌生又熟悉的人。
沈小茶看了阿准一眼。
“阿俊,这些以后再说,你姐她.....不太记得来这里之前的事儿了。”
阿俊闻言, 心疼而震惊地往前走了几步, 似乎想更清晰地看看她,沈小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
对面的孩子僵硬地驻足原地,“姐.......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 你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 他甚至暗自庆幸姐姐想不起来那些糟心的事儿,想起来了不就是一次又一次在伤口撒盐吗?
沈小茶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亏这孩子没说帮她恢复记忆, 那样的记忆, 不管是她还是原身,怕是都不想“重温”吧?
“来,阿俊,先吃点热乎饭菜。”阿准见沈小茶有些疏离、尴尬,忙出声打破了沉重的氛围。
阿俊接过饭菜,闻着久违的粥香,忍不住撇了撇嘴,却硬生生将眼泪含在眼眶没有落下。
他看了对面的二人一眼,才开始还努力慢慢吃,但当一口又一口白粥入口,就再也顾不上别的拘谨,温热的白米粥,虽有些稀,但对于许久未正常进食的人而言,刚刚好。
米汤粘密、米粒软烂,水跟米融为一体,入口顺滑,白粥的清甜从舌尖抵达肠胃,顺滑而熨帖。
沈小茶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别开眼,这是多久没吃饱饭了?下一刻,她不太客气地将粥碗夺了过来“饿久了,才开始不能吃太多、太急。”胃可能会被撑破。
“腌菜也别吃了。”沈小茶见他眼巴巴地看着另外个碗里的腌空心菜,不带感情地淡淡道。
这在阿俊听来却无异于“姐姐对自己的关照”,他连忙点点头,忍不住偷偷打量自己的“亲姐姐”。
她似乎胖了一点,神情里没有之前的逆来顺受,多了一份淡然与从容,拒婚这件事更像眼前的阿姐能做出来的事儿。
沈小茶扭头躲开他的打量。
阿准见状忍不住小声问“那现在,下山去?”
下山就意味着,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统统都要暴露,按照阿准的说法,这孩子生性纯良,不会动什么坏心思,但却未必不会被吓到,或者心生疑窦。
沈小茶有些不太确定,但不让他跟着一起回去,又似乎说不过去,看他那比木乃伊结实不了多少的身子,一时半会也无法(不会)离开,瞒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这也正是阿准上山时的忧虑。
罢了罢了,但愿那孩子懂点眼色,不要东问西问,反正问了她也不会回答,也会阻止阿准回答,她莫名笃信阿准会理解并配合自己。
从树林下山的路不好走,考虑那孩子的身体状况,沈小茶兀自往梯田的方向去——从那条路回家更轻松一些,她有时候挺嫌恶自己不知来自何处的心软。
她跟自己赌气、较劲,在前面走得飞快,丝毫没有回头看身后的两人一眼,更甭提停下来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