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里的太医说,有些药材宫中短缺,需要出宫、去民间集市上购买。葭音便向沈星颂要了令牌,想要出宫去。
沈馆主自然是十分大方,将进出宫门的令牌给她,还问要不要一同前去。
葭音想了想,他刚从棠梨馆车马劳顿地赶入宫,还未歇息上几日,不好意思再麻烦他。圣上前些日子又赏了她些金银元宝,她问沈星颂换了些碎银,便带着镜容出宫去了。
离宫时,她与镜容坐着沈星颂的马车。
不得不说,馆主的马车真宽敞呀,葭音小心坐在上面,偷偷瞟向正对面的佛子。
他手捻着一串佛珠,微微阖目。
马车行了许久,缓缓驶入闹市。
全程,对面的男子皆闭目养神,没有说一句话。
可葭音并不觉得枯燥。
若是以往,她定然觉得此行十分乏味——与一个人闷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许久,甚至连大气都不出一声。但如今,小姑娘托着腮,悄悄瞧着正坐对面的人。
看他微阖的双目。
看他微动的睫羽。
看他紧抿的唇。
看他修长的手指拨动佛珠,一声一声,清脆好听。
葭音一时出了神。
她竟觉得,就算与镜容这样面对面无声坐着、坐上一整天,她都是愿意的。
正看得入迷,对方忽然睁眼。
一对眉睫如同蝴蝶振翅,忽闪一下,紧接着坠入了一片缱绻的春光里。
二人四目相对。
她的心“咯噔”一跳,快速移开目光。
唔,偷看他被发现了……
葭音红了红脸,还好此时马车夫在车外喊:“葭音姑娘,药铺子到啦——”
她应和一声,忙不迭跳下马车。
镜容要买的药材很怪,葭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也难怪,太医馆没有这么冷门的药材。
买完药,天□□晚。本应马上回宫,她却被一侧的首饰铺子吸引了去。
琳琅满目的环佩发钗,一一在小摊上陈列摆开。
像她这般十五六岁的姑娘,最喜欢好看的胭脂首饰。
于是乎,当镜容提着东西刚从药铺走出来时,一眼就看见猫着腰、在摊铺前挑首饰的葭音。
他脚步顿住。
将药材递给下人,镜容缓步走到少女身后。
她挑得格外出神。
微微侧着头,只留给他一张侧脸。
她面庞白皙,暮色笼罩下来,在少女的面容上落下一层金粉色的光。
镜容的目光,竟在不知不觉中柔和了下来。
他站在葭音身后,安静地等着她。
她似乎……喜欢艳丽些的首饰。
明媚张扬的金色,牡丹花、桃花、喜鹊的样式,她都一一别在鬓角边、发髻上。
对着面前那一面黄铜镜,细细打量。
镜容想起来,她穿衣裳时,也喜欢艳丽的颜色。
一朵朵红莲盛开在少女裙角边,她的裙衫腰带上,还抹了一层胭脂色。
明媚,热情,绚烂的是她。
葭音挑了许久,似乎才想起身后的人。
不知不觉中,已然暮色沉沉。
她握着钗子“啊”了一声。
“镜容,你还在啊……”
“无妨,”他看着小姑娘放下的钗子,看似随意地发问,“都不喜欢么?”
“也不是。”
就是……
葭音摸了摸钱袋子。
皇帝赏了她许多宝贝,但大多数东西都是不敢拿来换钱的。
虽然她现在手头富裕,但是馆主教过她,要居安思危。
思前想后,她只挑了一根看上去略为朴素的钗子。发钗没有多余的点缀,只在钗尾处,饰了一朵极为素雅的小花。
镜容似乎有些惊讶。
她道:“沈哥哥同我说,这次回去了,他会让我做角儿。飞雪湘的角儿大多都典雅素净,我得买一些朴素的发钗。”
从此改头换面,嗯!
说这些话时,她眼中流光溢彩,熠熠照人。
付完钱,为时已晚,赶入宫肯定是来不及了,二人便打算去一处客栈歇息。
老板娘笑吟吟地给他们开了一间房。
闻言,葭音涨红了脸,用手比划道:“我们要两间房,单人的。”
对方十分奇怪地扫了她一眼。
“小姑娘,客房都满了。楼上只剩下双人间了,你看看,要不将就着住上一晚?”
葭音隐隐觉得,对方说这些话时,眼神儿止不住地往镜容身上瞥去。
她有些难为情地望向镜容。
“小姑娘,你快些定好罢。这周围十里只有我们一间客栈,再没有其他住处咯。”
见镜容没有说话,她只好点点头。
走进房间时,她莫名觉得很紧张。
屋子布置得很是简朴,空地里立着一块屏风,屏风之后,是一张空落落的书桌。
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一张床。
夜幕降临。
镜容简单点了些饭菜,在少女目光灼灼的监督下,硬着头皮多吃了一碗白米饭。
看着见底的饭碗,葭音心满意足。
吃完了饭,睡觉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两个人,一张床。
她强撑着困意,与镜容一起熬到了深夜。
看着她哈欠连天,对方似乎有些无奈。
“你要是困了,便去歇息罢。”
“那你呢?”
葭音揉了揉眼睛。
镜容一顿,垂下眼睫,“我晚些再睡。”
末了,又补充道:“打地铺。”
这样也好。
毕竟男女有别,镜容还是个出家人。
月色入户,漆黑的夜色中,只余一盏青灯亮着。少时,床铺上的人翻了翻身。
“是灯太亮,照到你了么?”
镜容在桌前看书,见状,用书挡了挡灯光。
“没有。”
她摇摇头,“镜容,我睡不着。”
佛子身形清瘦,袖摆微垂。
宽大的衣袖,将灯火尽数笼去。
葭音道:“镜容,你给我讲讲故事吧。”
“讲什么?”
他居然没有拒绝。
少女略一思索。
“我想听你和阿香的故事。”
镜容正翻着书卷的手一顿。
他愣了愣,有些迷茫道:“阿香,哪个阿香?”
“就是那位染了鼠疫后被你救治,要以身相许的阿香。”
听镜心说,阿香姑娘长得很漂亮。
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
说话声音也软软的。
镜容想起来,唇线抿着,面色平淡地又翻开一页。
再出声时,目中似有悲悯的光。
“她全家上下都患了鼠疫,姐姐因为没有及时医治,撒手人寰。我赶过去时,正是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她的病情很急,再迟一步,就会出人命。”
“然后呢,”葭音从床上支起来一个小脑袋,“有多急?”
他顿了顿。
“与她接触的人,几乎全部被传染,腮部肿大,不能呼吸。严重之人,不出三日全身溃烂毙命。”
“那你……”
葭音呼吸一滞,那“全身溃烂毙命”几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一下炸开。
她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
无法想象,他是有多大的良善之心,才能抱着几乎必死的勇气,与鼠疫作斗争。
将那些病人,一次次从死神的手里抢救出来。
想到这儿,她的右眼皮跳了一跳,紧接着,整颗心毫无防备地软下去。
“你也知道若是被传染了的后果有多严重,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没有治好他们呢?万一……你不但没有治好他们,也被他们传染了呢。全身溃烂,不出三日死于非命,那该有多疼……”
越往下说,她的心越发隐隐作痛。
葭音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眼,望向他。
“你下次,不要再这么冒险了,好不好?”
她看着,月光清浅,落在佛子白皙的面容之上。
那一袭月光照耀的,是他宛若月色的皎皎风骨。
少女的声音带了些湿意。
清风拂入,吹动佛子一袭衣袍。他温声,安慰她:
“我无事的。”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葭音倚在床榻上,看着他,一时间,居然忘记了镜容也是一个凡人。
都说圣僧功德无量,受观音菩萨庇佑,承天地之恩泽。可他毕竟也是□□凡胎一具,会生会老。
亦会病、会死。
想到这儿,她心中隐隐后怕,又在一瞬间,对其望而生敬。
月色寥落,灯影稀疏,偌大的屏风挡住那一缕青灯,葭音心中五味陈杂,良久才幽幽入梦。
恍恍惚惚之际,她梦到了镜容。
梦到了他们在一个正闹着饥荒的村落里,道路两侧皆是瘦骨嶙峋之人,病的病,饿的饿,死的死,一路走过去,是漫天的哀鸿遍野。
他们匍匐在路边,眼底是奄奄一息的微光,好像风一吹,那生息的火就要散了。
哭声,哀嚎声,怨天尤人声。
忽然有人悲恸地大喊:“不好了!村南头的王老二突然发了狂,疯疯癫癫地,吵着要吃人.肉,他媳妇儿的一整条胳膊都被他砍掉了……”
葭音大吃一惊,还未回过神来,身侧掠起一尾清风。
她赶忙阻止镜容。
“镜容,不要去!他们疯了!”
在梦里,她死死攥着对方的衣袖,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镜容,你别去,你千万别去……你会死的!你真的、真的会没命的,镜容——”
佛子袖袍稍稍一顿,转过头,看着她脸上婆娑的泪痕。
他的眸光,像是一条幽深的湖,暗暗流淌着情绪,却依旧波澜不惊。
梦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落在唇边,却化作一声极低的叹息。须臾,镜容抬了抬手,爱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髻,目光温和而悲悯。
他脸上挂着的,是葭音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神色。
不等她反应,对方一袭袈衣,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夜之中。
……
葭音惊醒时,已然日上三竿。
昨天晚上好像做了一个噩梦,那梦境很碎裂,内容她却有些记不清了。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
从床上支起身子,她下意识地去找镜容。
地铺上没有人,书桌前也空落落的。
“镜容……?”
她的嗓子生涩。
跳下床,倒了一壶水。
走下来时,葭音每迈开一步,脚上的珠串铃铛便轻轻一声响。
“镜容,你在哪儿?”
她往屏风后探去。
居然不在屋子里面么?
也许是买早饭去了罢,葭音如是想道。便一个人坐于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梳洗打扮。
昨日买的发簪,她并不是很喜欢。
只可惜,飞雪湘的名角儿,都戴这样的钗子。
二姐姐是,三姐姐也是。
棠梨馆分为飞雪湘和西洲楼,西洲楼与普通的戏班子无异,而飞雪湘则是专门为皇家、官老爷们创立的,这些贵人们,最喜欢听些阳春白雪的戏曲,曲高和寡,也不知他们能听懂几分。
按道理,以葭音的资质,应该留在西洲楼的。
但馆主偏偏把她提到了高了许多档的飞雪湘里来,这也是妙兰和春娘分外憎恶她的一个原因。
小姑娘捧着那支素雅的缀花钗,在发髻上比划了阵,半晌,幽幽叹出一口气。
整个人收拾妥当,她还是没有等到镜容回来。
耀眼的日光自窗牖倾泻而入,洒落在少女如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葭音在屋内徘徊少时,走出客房。
刚一走到楼梯口,就撞上了老板娘。
“哟,小姑娘,您可算是醒啦!”
老板娘眉开眼笑,看上去十分热情。
“姑娘,你是再找谁,可是昨天与你一块来的那名小和尚?”
“莫找啦,他就在后边院子里面,自昨天晚上起就站在那儿,一个人待了一整夜呢!”
葭音大吃一惊。
什么?居然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么?!!
她赶忙提起裙角,“噔噔噔”地跑下楼。还没来到后院,就迎面撞上一人。
她跑时,带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
来着身形高大,衣衫却是清瘦。她怔怔地抬起眼,只闻见一缕极为温和的檀香。
镜容衣肩上,絮絮落了些桃花瓣。
他手上提着一个小袋子,正垂着眼,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这是什么?”
“小笼包。”
“镜容,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她接过装着小笼包的袋子,心中有诸多疑问,“镜容,你是一整夜未合眼么?”
这个臭和尚,到底怎么回事!
不好好吃饭就算了,还不好好睡觉,真当自己的身子骨是用铁做的么?!
她心中多有不满,嗔怪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说也奇怪,明明是一夜未歇息,他的面色却不甚疲惫,只是眼睑处有些乌黑,被睫羽投落下的影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去。
镜容不咸不淡地回道:“睡不着,便去外面吹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