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背着手往前走,牛皮拖鞋打在地板上,整个游廊啪啪做响。他冷笑道:“不然她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大哥和父亲的回信还没到,这人就在家门口了。不是这府里有内鬼,就是送信到利盛勐的时候走漏了消息。知道是谁你也不要动他们,悄悄报给我就行。”
俸小赛不解:“还要留着他们,不撵出去?”
云开随手折了一枝伸进游廊的白色木莲,放到鼻翼下嗅了嗅道:“有什么好撵的,走了这一波他们还会想办再送一波进来,与其以后猜来猜去,不如现在盯死了这几个。”
俸小赛答道:“您放心,您交待的事我会办好的。”
云开点点头,回头朝月明的院子看了一眼。先前一直跟他要会说汉话的婢女,现在一气得了俩怕是高兴坏了,接着先前他威慑了奴仆的势头,以后在府里肯定混得如鱼得水。不需要靠着他,这个孩子怕又要对他爱理不理了。
他被自己的怨妇思绪麻得不轻,嫌弃的看了一眼手中的白木莲,一定是这花香闹的。随手将木莲丢进廊外的花丛中,折身背着手继续前行。
月明有了这两个婢女,终于感受到了允相的相坎小姐的待遇。吃完饭,叶户给她调洗澡水,煮过刺五加和荨麻的药汁倒入盛满热水的浴桶内。调好水温叶户请月明脱了衣服进去泡一会,月明不肯。除了小时候老妈子给她洗过澡,她上学后都是自己洗,冷不丁要让她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身体,她不习惯。
见月明不愿意,叶户也没说什么,只是找了条细棉的筒裙让她自己围在胸口,扶着她进了浴桶。
拿了块布巾垫在月明后脑勺下,叶户引着她靠在浴桶边上。艾叶提了桶热水进屋,往盆里打了几瓢置在凳子上让叶户给月明洗头。
叶户一边给月明按摩一边赞叹道:“小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怎么不留长呢,你头发厚绾发髻都不用再带假发髻了。”
月明的手指在水底滑动,闻言不在意道:“这叫学生头,我们上学都兴留这种短发,新潮、好打理。”她想起今早照镜子,头发都过耳了,怕是得修修。她问道:“你们知道允相哪里有理发店么?我的头发得修剪一下了。”
正在柜子里给她找睡衣的艾叶笑道:“您不是还要在这呆一段日子么,干脆留长得了,这里也没有会剪新式头发的师傅,万一给你剪坏了。”
月明想起云开一直留着三七分,鬓角随时都是干干净净的。等他来问他是谁帮他剪的,能剪西装头,肯定也能剪学生头。顺着头发又想起那天他让俸小赛去请裁缝,也不知请到了没有,这么多天了也没个消息。
等月明泡好澡,艾叶已经给她铺好床还用艾香熏过蚊子。原先她都是捧着云开给她的英文小说看几页就睡觉。也不是她想早睡,没办法,那书的催眠效果奇好。这段时间她睡得比鸡还早,终于今晚上有人陪了,她可以不用再早早睡觉了。
月明换上睡衣搂着腿坐在床上,叶户站在床边拿着布巾给她擦头发,艾叶和粗使的奴婢一起去把水给倒了。月明真心觉得,论服侍人的本事跟这两姐妹一比,叶楠那个小丫头简直像个被抓壮丁的杂牌军。
月明问叶户:“你们是暂时跟着我,等我走了就回家去,还是要一直跟着我。”叶户擦着发的手一僵,继而若无其事道:“出门前老爷交待了,要好好跟着小姐。”
月明转过头,一脸天真的看着她:“那我要是不想要你们了呢?”
刚进门的艾叶听见这话,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头贴在地板上,身子隐隐颤抖。
月明吓了一跳,拉了拉叶户的袖子道:“哎呀!她干嘛跪下呀?你快去把她扶起来。”
没想到叶户走到艾叶身边也扑通一下跪在地板上,颤声道:“小姐您发发慈悲,我们这些奴婢不管是送人也好、陪嫁也罢若是被赶了回去,都没什么好活路。小姐,求求您别赶我们走。”
她刚才洗澡的时候就感觉出来,这两姐妹虽然都是能干的,但妹妹叶户显然比姐姐更能说会道。她刚刚的试探也没别的意思,知道做宾主的时间是长、是短,她也好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们不是。管教奴婢这事,她先前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有云开这个活榜样在,她已经摸索到怎么驾驭这些奴婢,恩威并济,不是么?
她扬起笑对地上跪着的两姐妹道:“我只不过是不懂随便问问罢了,倒把你们吓成这样。好了,都起来吧!你们去厨房拿点凉茶和点心过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第34章
叶户和艾叶出了门,艾叶抹着头上的汗对叶户道:“我刚刚差点吓死了。”
艾叶刚刚也是吓得胸腔子里砰砰直跳,但刚刚小姐跟她说要一起说说话,她心里就定了。
她淡淡对叶户道:“小姐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
艾叶迟疑道:“不会吧!小姐看着柔柔弱弱的,不象是个厉害人。”
叶户无语,不是厉害人你刚刚进门就跪那儿?她挽住她阿姐的手两人佯佯而行:“咱们冷不丁的送到她面前,这么半天了她什么都没问,就敲着锅边吓唬我们,说明小姐是个心里有数的。”
艾叶虽然是姐姐,但她习惯凡是靠妹妹拿主意,听见叶户这么说有些担心:“你说要是厉害的,咱们小心伺候。是个脾性好的咱们就敬着,这心思深的咱们要怎么办?”
叶户心里嘀咕,我哪知道该怎么办?她拍拍艾叶的手道:“咱们只管尽心的伺候、尽到本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叶户端了壶洛神茶,旁边搁了碟手指粽子,一碟红糖黏米花。艾叶端着一碟小香瓜、一碟长麻桑。她们把东西摆在竹制上漆的兰摆上,隔在月明床前。叶户给月明斟了杯洛神茶,石榴红的茶液盛在白色的瓷杯里跟抹谷的宝石似的。
叶户双手递给她:“小姐您试试味,我刚来不知道您的口味,煮的时候没加多少冰糖,您试试够甜么?不够我再给您加点。”
月明端起来喝一口,酸甜正适口。她微笑道:“不用加,正好。”看着还跪在地上擦地板的艾叶,她招了招手道:“你也别忙了,你们一起陪我说说话。”
艾叶把抹布放在一边,有些拘谨地跪坐在月明床前。
叶户用银签子插了块香瓜递给月明,笑着问:“小姐想聊些什么?”
月明摆摆手,刚吃了酸甜的吃甜瓜没什么味,她看向叶户:“你们知道这府里的三太太么。”
叶户往回撤的手一僵,银签上的甜瓜颤巍巍的眼看就要往下掉,叶户连忙伸手接住。她以为小姐要问利盛勐的事,结果却问起土司府的三太太。
月明小姐的心思她真是觉得猜不透。小姐等着她回话,手里这香瓜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她只好捧在手里。略一沉吟,她小心的开口:“三太太的娘家孟定府每年泼水节后都会到利盛勐借粮,听府里的人议论过一些,听了一耳朵,不知小姐想知道什么?”
月明作势要往床头靠,艾叶连忙拿了枕头给她垫再后背。月明对叶户笑了笑:“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呗?
看着月明的笑脸叶户下意识想低头,忍着心中那股莫名地怯意柔声开口道:“三太太是孟定土司府的大小姐,年轻时是个有名的美人,嫁到允相土司府做了三太太很是得宠。”
说完这些她便起身去扔手里的香瓜,月明挑着眉看着她的背影。她那些话说了等于没说,这跟聪明人相处就是麻烦,套话都不好套。她把目光转向跪坐在一旁的看着就更老实的艾叶,故作不解道:“孟定府是个土司府,怎么还跟一个勐借粮?我听说孟定坝很大,且坝子又平又宽阔,土地十分肥沃,怎么粮还不够?”
艾叶果真没有辜负月明的期望,张嘴就爆了大料:“孟定府为什么这么穷倒是没听人说起,但府里的老人说孟定府现在的日子算好的,以前日子更难过,三太太一个堂堂相坎小姐都得去街上卖米。”
月明听得兴趣盎然,手自觉地去碟子里摸了一个手指粽子,解开竹叶皮艾叶自觉地举起蜂蜜蘸碟,让她蘸着蜂蜜吃。
月明咬了一口,糯米香糯,蜂蜜泛着花香,也不知道是吃甜食真的会心情好,还是艾叶的八卦让她心情愉悦,她觉得这粽子特别好吃。
她笑眯眯地问:“这孟定府连下人管事都没有么,竟然让一个土司府的小姐当街卖米?”
艾叶怕月明吃糯食噎到,一边把杯子给她斟满一边道:“这事说起来是挺羞人的,可也完全不是坏事,罕老爷就是在路上碰见去卖米的三太太,才把她给接回府里的呢?”
月明觉得“接”这个字用得好,一个妾不是得“接”回来么,“娶”回来的那是妻。怪不得三太太整天揪着身份、地位说事。这人呀!越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她一个堂堂孟定府相坎小姐做了妾,摆脱了困窘的生活来土司府享尽荣华富贵,肚皮饱了,可不就该求点脸面,追求点精神层面的东西了。
叶户进屋听见她姐那小嘴还在巴巴:“他们府里大少爷和二少爷抽大烟把自己抽死了,三太太这一辈的男丁都没了,大少爷留下一个儿子才六岁,隔房的太爷都虎视眈眈盯着呢,只要这小的出了什么事孟定府就算是断了根了,这孟定土司的位子就要给隔房的太爷当了。”
叶户听得眉毛直跳,她就知道小姐不是省油的灯。她就洗了个手的功夫,从她阿姐哪儿把话都给套出来了。以前管事婆子的竹条都打断了几根,也没打掉她阿姐这嘴上不把门的毛病。
月明见叶户进来,没继续问艾叶什么,只是盯着叶户似笑非笑道:“我一直以为凡是做相坎小姐的,必都是穿金带银、使奴唤婢的,没想到还有三太太这种的,要不是遇上罕老爷,指不定还得自己下田插秧。这人呀,不得不服命!出身算什么?跟对了人才是要紧的,但这山指着那山高也不行。三太太贴身的曼娥就是没弄清楚吃的是那家的饭,穿的是那家的衣,仗着自己是从孟定府跟着三太太过来的老人,就在这府里颐指气使,结果呢?让二少爷一顿好打后扔回孟定府了。”
叶户听得冷汗连连,强笑道:“小姐您说得对,这做奴婢的哪能要主子的强?”
月明也不靠床了,坐了起来,双脚在床边一荡一荡的:“也不能这么说,这奴婢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就会变成什么样,三太太一贯是爱掐尖要强,做奴婢的跟她时间久了,耳濡目染的不就跟着有样学样么?”
看着一脸莫名的艾叶和一脸忐忑的叶户,她敛了笑板着脸道:“跟了我首要的一件事,就是得对我忠心,要是打着伺候我的名义在这府里行不苟之事,府里要拿你们填了花园的荷花池,我是一句话都不会吭的。”
叶户脚一软,跪在月明脚下哭道:“小姐明鉴,我们过来就是伺候您的,万万不敢有什么歪心思。”艾叶也连忙跟叶户跪成一排,低着头不敢讲话。
月明淡淡道:“我就怕你们的家人被捏在别人手心里,做一些身不由已的事,如果送你们来的人指着你们打探这府里的事,那我告诉你们,不可能。我不可能让我和我爸爸搅进那些破事里面,要让我发现了,不用这府里的人动手,我一包药就能把你们都解决了。”
看着两人伏在地上,撑着身子的手抖得跟秋天枝头被风打的叶子似的,月明语气一转:“当然,如果你们对我忠心耿耿,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我回昆明的时候会带着你们一起走,离了这里你们想念书也好,想嫁人也罢,就算是想自立门户想做点小生意,我都会给你们安排好了。”
伏在地板上的两个人惊讶地抬起头,不敢相信月明竟然会跟她们讲这种话,她们有些不敢相信。跟了小姐一辈子都是小姐地人,买卖由她,生死由她,她们不敢相信这辈子还有能出嫁的一天,更何况是念书和自立门户。
艾玉激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叶户重重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响头,顶着通红的额头哽咽着对月明道:“奴婢知道,现在跟小姐您说什么都是虚的,但是小姐您放心,自从老爷让我们能来土司府伺候您,就是把我们的命交到您手上了,您让我们做的事我们豁出命给您办了,您不让我们做的事,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们脖子上,我们都不会干。”
月明下床扶起她们:“这大晚上的说这个也挺没意思的,我只是跟你们交个底,让你们知道在这个府里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咱们都能好好相处不是。你们也别紧张,你们是我的人,守住我的规矩就行,其它人敬着别得罪就行。”
叶户道:“您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府里行狂乱背德之事,更不会让您和兰老爷为难。”
月明点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第35章
第二天艾玉和叶户伺候她用完早饭,她拿帕子抹了油嘴心思一转对叶户道:“我听俸小赛说这几天料理我饭菜的是‘盛味轩’的当家太太,人家扔下家里一摊子事就为了过来给我做一天这三顿饭,让我心里怪不安的,你去灶间把她请过来,我想当面谢谢她。”
叶户先是一愣,这伺候主子应当应分的,主子夸一声好给点赏钱,已经显得主子厚道了,哪还有主子谢奴才的理,还叫过来当面谢!虽然满心迟疑,但昨晚吃了教训,她觉得她最好还是马上去灶间把杜太太给请过来。
杜太太听见月明要见她也是一愣,洗了手对着水缸抿了抿头发,自觉没什么不妥就跟着叶户去见了月明。
到了门口叶户一撩门帘,杜太太脱了鞋踏进屋内。月明正在喝茶,不等杜太太行礼就出声道:“您便是‘盛味轩’的老板娘吧!最近承蒙您照顾了,艾叶,给杜太太看茶。”
杜太太连忙道:“小姐您言重了,只不过几顿饭食,本就是我们谋生的本事,当不起您一声谢。”
艾叶茶已经上桌,杜夫人还站在桌边,月明打量了一番杜太太。听说她家到允相的时间也就短短几年,无亲无靠的凭着手艺把一间卖冷食的茅草屋做成了大酒楼,家里不说日进斗金,但闲钱肯定是不缺的。但杜太太头上只插了根绾发的银簪,手上、耳边再无半点饰物。身上穿着缅宁汉人惯常穿的灰蓝斜襟及膝上衣,下面是条撒腿裤,普通又平常。月明想起云开先前说兰应德的话,‘你爹说好听点是个大夫,其实就是个平民,连金器都不能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