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才落,周围的人便附和着喊起来:“得吃、得赕,脱灾解难,吉祥安康。”
罕土司站起来踱着步走到台前,把手里的手杖杵在地上敲了三下后威严地回应:“一年一次的节日到了,你们官家、百姓前来朝拜我和印太、太爷,我很高兴。你们没有忘记我的名字,我也不会忘记你们。不要因为你们粗心大意有过错,怕得罪了我,违背了传统和规矩,怕身犯过失,才按祖宗的规矩拿着金银器、米花来向我叩拜。我高兴地接受你们的朝拜,赦免你们的一切罪过和过错。我也希望全勐的臣民百姓长寿长命、万事顺心、安居乐业。”
这帮人说什么月明一句都听不懂,看着这帮人一会行礼、一会欢呼,一会叩拜、一会感激涕零,月明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阶级,什么是身份。
并不是说在昆明就没有阶级和身份的区别,昆明的阶级和身份跟这里是完全不同的,因为传教士的涌入和新式学堂的兴起,昆明的阶级和身份看得是你有没有枪,你有没有权,你有没有钱去买枪和权。
月明这种半大的孩子所接触的阶级和身份就是有钱你就可以买票进戏院看戏,没钱你就去圆通寺烧香。或者是看上学是坐小汽车来,还是走路来。
再穷的人家只要你咬了牙送孩子上学,再舍得一点送孩子去参军,都可以改变孩子的命运,变成人中龙凤。男孩、女孩都不例外人人皆有机会。
可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在允相是行不通的,这里简直像课本里讲的封建帝制。你的出身就注定了你以后要过什么日子,头人的孩子生下来就是贵族,奴仆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奴仆,钱并不能决定一切。如果不是兰应德背后靠的是土司府,她都没资格坐在这里,只能和后面的人一样站着。而背后站着的人中也不泛身着绫罗绸缎、珠光宝气者,可他们就只能在后面站着,并且不能越雷池一步。
看着这些人下跪行礼跪得理所当然,月明感到恐惧,她以后也要象这些人一样吗?动不动就向陌生人下跪,不是因为犯了错,也不是因为有事相求,只是因为这里的规矩规定你就该向他下跪。
朝贡结束后就是浴佛,缅寺的和尚把佛像摆在寺庙院中的空地上,照例是土司和印太第一个像佛像浇上第一瓢水,然后才轮到各勐各圈的头人。
兰应德也领着月明上前,土司府的奴婢把一束花递给她,兰应德示意她把花放在佛像前,然后握着她的手舀了一瓢水,顺着佛像的肩旁慢慢浇下来。
月明一边浇水一边向佛祖祈求道:“佛祖啊!求您行行好,让我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吧。”
等头人和官员们浴完佛才轮到平民百姓。一行人又随着土司回到庆典的广场去看堆沙。
所谓堆沙就是用沙子在地上堆出各种图形来,月明这才觉得这节过得有趣起来。
有人堆了一只孔雀,有人堆了人像,有人甚至在沙子里加上水堆了一个房子出来。这算得上是一个全民娱乐的项目了,票选出大家觉得堆得最好的作品,可以得到罕土司的奖赏。今年的奖品是10 个半开,非常有吸引力,竞争也非常激烈。
月明沿着广场看了一圈觉得庙里一个小和尚堆的水牛最出色,只堆了一小块背脊和半个头,一条牛游在水里只露出鼻子和犄角的景象就活灵活现的呈现出来。光影结合,图案立体,月明觉得很像学校里教的素描。
但最终的得胜者是一个用沙子堆出佛像的人。没办法,民众觉得这个主题最符合民情么,在傣族人心里佛祖至高无上,英明神武的土司老爷都要靠后。
但在月明心里,小和尚的作品才是当之无愧的冠军。看着心目中的黑马与冠军失之交臂正郁郁寡欢,月明咬咬牙,从随身的丝绒小挎包里掏出一颗水果糖递给他。
小和尚怯怯地看着她并不敢伸手。月明猜他不知道这是吃的东西,决定亲身给他示范一下,把手里地糖果剥开扔进嘴里,舌头舔着糖咂得滋滋响,然后又掏出一块递给他。
小和尚看月明吃得香,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从黄色的袈裟里伸出手把糖接过来,抿着嘴朝月明笑。
月明指了指他堆的水牛,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小和尚明白她的意思,挥了挥手里的糖咧开嘴朝她笑。
两人就这么神叨叨地交流着也很开心,直到长生在不远处喊她,她才朝小和尚眨眨眼后就挥手同他告别,颠着小步去找兰应德她们。
堆沙结束后情毒初开的少男少女们就要去丢包找对象了,拖家带口的则要去集市上买买买。因为长生昨天满口答应要带她去街上吃这个、吃那个的,月明是很期待这个项目的。
正缠着长生给她报菜名呢,结果俸二赶来传达土司的邀请:“兰家的小姐第一次来允相,得为她洗尘,午饭就在土司府用。”
月明觉得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犹自挣扎地对兰应德道:“我想回去拿相机给这些堆沙照相,我以前都没见过呢!”
兰应德知道她是找借口推拒,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训她,只能道:“我让长生给你回去拿,给老爷和印太请过安你再出来。”
俸二连忙道:“不用劳烦长生小哥,府里也有照相机,到时候让佣人带着小姐出来照,您放心我会派人去跟奘房的二佛爷说一声,派几个小和尚守着这些堆沙,不要让人给碰坏了。”
这是人守着就能守得住的么?一阵风吹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迷人一眼沙,这不是为难人么?
宝黛无法,只能妥协道:“算了,以后还有机会的。”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地上的堆沙,跟着俸二去了土司府。
Ps:庆典的对话是根据《耿马傣族历史古籍典藏》这个文献摘取编写的,我没参加过,没本事空口编,只能借助工具。
第6章
允相宣抚司府就在着她们进城的大街的尽头,迎着大街的是三联一面的飞檐大照壁,从左右门进为花砖踏步,设了马亭,直通二照壁。二照壁中为正阳门,两侧塑了蹲狮,左右有侧门正面有过道,两侧置花台,楼内高悬世袭允相宣抚司的匾牌。
月明看见宣抚司府的第一反应是气派;第二反应就是现在还能世袭?
她扭过头悄悄问长生:“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这玩意还能世袭?国民政府答应吗?”
长生差点笑出来,蒙着嘴乐了一会才道:“没这玩意他家也是世袭,还能让给别人?”
俸二带他们进的是右侧门,经过一个夹道后进了土司府的后院,绣球在路径两侧开得热闹,宝黛最爱绣球,乍一看见这么多差点走不动道。
看着她磨磨蹭蹭地也没个规矩,兰应德觉得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带她来土司府时看见这些绣球花她也是不愿意再走了,让兰应德自己去办事,回去的时候来这接她就行了。小小的人儿还没花高,站在比她头还大的绣球前怎么看怎么可爱。
心底一片柔软,抚着她的头对她道:“等有空,咱们新家也种上一片。”
月明讨价还价:“那你得给我点碱,我要种好多颜色。”
“嗯,你仔细不要烧了手就行。我再去买个大缸种些睡莲摆在院子中间,四个角都种上香蕉,绿油油地看着解暑,还能吃。”
月明想起了昆明家里的那些月季,一到四月家里的墙头就变得热闹起来,娇花艳丽、香气宜人。老妈子浇水施肥勤快得很,那些花恨不得开到天上去。
她对兰应德道:“种些月季和蔷薇吧,好看还防贼。”
父母俩一路走一路商量着要怎么改造新家的院子。
到了花厅只俸二让人领着长生去偏厅喝茶。长生虽然名义上是兰应德的徒弟,可在土司府里的人看来这个身份和家奴没什么区别,身份还没有俸二高,因此他是没有资格和贵族一起吃饭的,能去偏厅喝茶还是土司给兰应德面子。
进了花厅,兰应德让她向土司和印太行礼。
月明有些犹豫,来的时候爸爸也没教过她呀!要怎么行?也跟今早那帮人一样下跪么?
兰应德见她迟疑知道她在纠结什么,轻声对她道:“鞠躬。”
月明松了口气,这才低下头向土司和印太各鞠了一个躬。
印太看着站在她面前地女孩,穿着一件大披领的连衣裙,胸前系了白色的领巾,短发将将过耳,一副新式学堂的学生打扮。虽然年纪还小却继承了她母亲的好容貌,等过几年张开了也是个美人,就是一对眉毛随了兰应德,倔头倔脑的。
因为她和厉阳、云开算平辈,印太免了她向他们行礼。
侧身对土司道:“这孩子和曼奴长得真像,标标致致的。”
月明长得标致不标致罕土司丝毫不关心,他朝印太挤眉弄眼,希望印太把玉燕的事赶快提一提。
印太无奈,家里来了客人哪母女俩连个面都不露,态度还不明显么?就他一个人剃头挑子一头热。
再看看兰应德,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虽然鬓角已有些许白发,但三十来岁的男人经过岁月的洗礼散发是沉淀过的气度。这样的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也是愿意许配给他的。奈何老三目光短浅,只揪着规矩、身份不放。
玉燕先前嫁的倒是个身份高的,可没什么实权就罢了,还是个短命的。她这般年纪又是个寡妇,要么给人家做续弦要么给人当小,还不如嫁给兰应德实惠,就一个女儿。兰应德再看重这个女儿,年岁到了还不是嫁出去,只要玉燕能给兰应德生个一儿半女,兰家就是她说了算。
月明退回兰应德旁坐下后,印太感叹的对兰应德道:“你把孩子养得这么好,曼奴的在天之灵也应该感到欣慰了。”
想起早逝的妻子兰应德心有触动,涩涩道:“曼奴不在了,我所有的念想就只剩这个孩子了,小时候怕她长不大,长大了又怕不听话,操不完的心。等过几年这孩子嫁人了,我怕才能歇一歇。”
印太把话头给引了出来,正要深入和兰应德交流一下娶老婆和养闺女不冲突这个话题时,三太太的婢女来传话,说是三太太身上还是不见好,三小姐要服侍她就不过来用饭了。
印太把要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对贴身服侍的婢女吩咐道:“开饭。”
吃完饭,罕土司和厉阳跟兰应德有事相商去了书房,印太要去探(收)望(拾)病中的三太太,陪月明的任务就教给了云开。
印太临走前不放心地交待道:“不要带她去街上凑热闹,这两天街上人又多又乱的,小心冲撞了她。”
云开满心不愿意,大过节的不上街玩有什么意思。而且他一个大男人能陪这个半大不大的丫头玩什么?抓子还是荡秋千?
虽然兰家的女孩眉似伏黛画远山、俏丽若三春之桃,但她还是个孩子,跟她玩有什么劲?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云开问月明:“你想不想去看大象?”
月明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云开,他觉得这一家子就这母子俩生的最好,母亲雍容矜贵,云开则让她想到国文老师讲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真是如戏台上翩翩佳公子。
月明现在正是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年纪,见到长得好看的男人,第一反应不是我要想法设法和他搭上话,而是别扭地假装无视他,然后又偷偷观察他是否注意到她。
但云开一开口她就装不下去了。
月明:他竟然会说汉话?还有大象,活的那种?当然要去。
她顾不上装少女的矜持,点头如捣蒜:“要去、要去。”
见她愿意去云开松了一口气,吩咐小厮准备马车。他暗自盘算着,索性领着她给大象洗个澡,这样一下午就打发了。
三太太吃完饭正在屋里喝着茶、嗑着瓜子教育女儿:“你别耳根子软听信了印太的鬼话,那兰应德真有能耐你父亲怎么不封个官给他当当,还不是就只想着让他帮着种鸦片赚钱。印太倒好,想拿你去笼络他,做梦。我怕他兰应德无福消受,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一个下九流的赤脚医生,还带着个拖油瓶竟然妄想娶土司家金尊玉贵的相坎小姐,瞎了他的狗眼。”
玉燕见母亲说的不像话,让服侍的婢女下去,她自己提起茶壶给三太太续了茶水,劝到:“这是怎么怪到印太头上,她也只是帮父亲传个话,这是父亲的意思。”
“呸。”三太太扭头吐瓜子皮:“你父亲的意思?不是她在旁边吹邪风你父亲会起这心思,咱们的规矩自古就是不和平民同婚,勐勐的土司就是看上了一个平民,硬是要娶,结果土司都不能当了,只能去衙门当太爷。你要是嫁给那个平民鳏夫,整个允相连城门脚要饭的叫花子都要笑话你的。”
玉燕觉得三太太说的不对,但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坐在一边揪着手帕生气。
三太太知道她不服气准备接着教训她,婢女却跑进来报告,印太来了。
三太太也是个纸老虎,刚才嘴上骂得痛快,现在一听印太来了慌了神,还是玉燕赶紧扶起她去门口迎印太。
三太太见了印太行了礼嘴里恭恭敬敬的喊:“印太。”
印太点点头,抬脚跨进门里看见一地的瓜子皮皱了皱眉,扫了眼三太太:“看来病是好了,都能嗑瓜子了。”
三太太脸上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
玉燕连忙扶着印太坐在屋里的罗汉床,吩咐婢女去端水果。替她阿妈找补道:“是我刚刚和阿妈说话的时候嘴馋,让下人给我拿一些瓜子过来吃着玩。”
印太看向玉燕,虽然是三太太亲生的,但没遗传到三太太美得野气的相貌,也没遗传到三太太哪泼辣又满嘴胡沁的性格,样子清清秀秀、性格温温婉婉。
虽然回到家后就脱了黑衣,但脸上还是看得出些愁苦。也是,年纪轻轻就守寡,亲妈又是个不着调的,怎么可能不愁?
天气太热,从花厅走到这印太就出了身薄汗,拿手帕略略按了按鼻翼,玉燕连忙拿把扇子轻轻给她扇了起来。
印太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到身边对她道:“这么多佣人哪用得着你做这事。”说完发作下人道:“一帮没规矩的东西,小姐心善就纵得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忘记这个家谁是主谁是仆。”
印太这番话明着是骂佣人,实则是指责三天太没规矩、不董事。
这番指桑骂槐,骂得三太太呼吸急促。她也是堂堂孟定土司府的相坎小姐,却被印太压着打二十几年了,这个家她这样做不得主,哪样也做不得主,难道连亲生女儿她也做不得主么?但印太娘家她是惹不起的,只好忍了气小声道:“我今天真的是身上不好,不是装病不去见客。”
印太横她一眼:“我骂佣人,你跳出来认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