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生病了嘴就淡,还让她吃这种一点味道都没有的白粥,兰应德前脚才走月明就把粥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枕着手躺回床上,她看着窗外的缅桂,三月温暖的风吹开了一树的花苞,缅桂的那股浓香顺着风飘进了屋里,闻着花香她心一动。想起昨晚烟火,似真似梦,美得就如天神在夜幕里洒下的鎏金,她起床穿鞋,去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种翻找画具,她想把那一幕给画下来。
客厅里正在打量屋内陈设的杨老六看到兰应德进来连忙上前行礼。
“兰爷大安。”
兰应德向他拱手回礼:“杨锅头一路辛苦了,请坐,长生上茶。”
等兰应德坐到正堂的椅子上,杨老六才道:“本来昨晚就应该来给兰爷请安,但到的晚,怕扰了兰爷休息,望兰爷不要见怪。”
兰应德摆摆手:“杨锅头外道了,咱们兄弟一起路发财,您这么客气倒让兰某汗颜了。”
杨老六老家昭通镇雄,长期干的是帮盐商拉盐的活,通过同乡昭通帮的五爷搭上兰应德这条线。第一趟跟着兰应德去了红河,回来时兰应德还指点他带了些香水、珍珠、沉香之类的货,一来一回赚了个满盆满钵。
兰应德应承他只要愿意跟他去允相,一年可以跑四趟,但只能跟着他,不许接别的活。
他拿不定主意,约了五爷上回营街的清真楼吃饭,他这老乡啥都不好,就好清真楼的牛大排和白斩鸡。
啃着油滋滋的牛大排,五爷斜眼睨着杨老六:“你这是想吃肉又怕挨打?”
杨老六殷勤的端着壶给五爷的酒杯添上酒,堆着笑道:“从来只见山上的洋雀飞下坝,不见坝上的老瓦飞上山,我从镇雄一路打拼,好不容易在昆明站稳脚跟,现在要跟兰先生去那个山格拉,我这心里没底呀!”
“在昆明站稳脚跟?”五爷用牛骨头指着他嗤笑:“连滇池边的破茅屋都买不起就敢说在昆明站稳脚跟,口气可真大。”
杨老六跟着兰应德跑了一趟赚了些钱,腰杆子硬得很,感觉自己已经出人头地了,被五爷这么一通奚落,顿时觉得讪讪的。
“我这不是眼界小,刚三天没吃洋芋饭就得意忘形,所以还得五爷您多提携、提携我啊!”
五爷扔了手里的大排,拿了块帕子擦手,喝了口酒咂咂嘴道:“你去窗口看看,告诉我你看见什么?”
杨老六挨到窗口伸头看,一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除了特别热闹他也看不出有其他啥特别的地方了。
他回过头朝五爷笑道:“我道行浅、眼拙,五爷您给我指点指点。”
五爷指着窗外对他道:“外面这条街都是回回开的烟馆,货全是兰应德的供的,只要兰应德一撤手,这条街的回回都得回巍山杀牛。”
杨老六瞪大眼睛,这一条街的货都是兰应德供,他的亲娘哎!兰应德得多有钱呀?
看着杨老六眼睛都快脱窗了,就知道他现在恨不得马上跟着兰应德去允相。他警告他道:“不过我可告诉你,富贵险中求,这走大烟可是险中之险,你可得想好了。”
杨老六被脑子里的锦绣前程烧得踌躇满志,五爷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这年头不提着脑袋干事情能出人头地?他们镇雄人没有别的优点,就两条:胆子肥、敢拼。
允相,他去定了。
现在看着笑吟吟地兰应德,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一身书生气的男人有这么大的本事,黑帮、军政甚至是外国人都能搭上关系,办事不温不火,一出手就往最辣手的生意上碰。
他整了整神色道:“兰爷折煞我了,您给了我一条发财之路,我杨老六对您感恩戴德,哪里敢称您的兄弟。”
长生端着茶盘上来,给杨老六和兰应德摆上茶正准备下去,兰应德叫住他:“长生你留下,这次你要跟我一起去,也听听。”
等兰应德回到月明的房间的时候,月明又睡着了,画架支在床前,抽屉里颜料四零八落,调色盘里颜料也还没干,估计是画着画着累了。
床头小桌上的粥米油结在碗面上,肯定是他走后就一口都没吃。
兰应德坐在床边看着睡熟的女儿,昨天伤了风估计有些鼻塞小嘴微张,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还知道挑嘴说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想到两天后就要出发去腊戌,这孩子才刚来没几天,人生地不熟就要把她独自一人放在这里兰应德很是忧心。可他没有办法,身边没有信得过人,这次的货物又要紧,这一趟必须带着长生走。
原以为罕土司能看在自己为他卖命赚钱的份上会好好照顾月明,可仅仅只是去府里请个安就一身狼狈的回来。
还是手头上能信任的人太少了!
第11章
十一
还有一天就要出发去腊戌,早晨吃早饭时兰应德告诉了月明她将要去土司府住一段日子的事。
月明病愈,正高高兴兴地喝着长生给她泡的奶粉,听闻这个消息盛着牛奶的碗没有端住,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牛奶溅了她一脚。脚上湿腻腻地不好受,但月明现在什么都顾不得。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在兰应德和长生之间来回巡视,长生埋下头扒米线不敢和他对视,兰应德满脸的无可奈何。她咬着唇起身奔出饭厅,差点撞上拿着笤帚准备扫地的玉香大妈,她看着月明奔走的背影不知所措。
月明径直奔回房间,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的随身物品往小皮箱里面塞。
追着过来的兰应德见状错愕,问到:“你这是要干什么?”
长生上前去和她抢小皮箱,被月明一把推开,她哭着嚷道:“不要你们管,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要回昆明,反正不管在哪儿都是只是我一个人。”
最后一句话刺痛了兰应德,他顿时觉得手脚冰凉。这些年他吃不少她的,穿不少她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为了上学方便还给她租了辆小汽车接送她上下学。在物质上月明不比其他的千金小姐差什么。但他忘记了,一个孩子最需要的就是亲人的陪伴。
他带她来到允相,嘴上说是为了一家团聚,转眼又把她扔进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让她继续觉得惶恐又无依,也怪不得她反弹这么大。
看着女儿伏在床上扑着自己的小箱子呜呜直哭,兰应德示意长生出去后坐在床边拍拍她的肩:“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成天哭鼻子,算算从昆明到允相你哭了几场了。”
月明自顾自的哭,脸埋在胳膊里声音闷闷地:“明知道我来这就哭,还要把我留在这个破地方。”
“就是为了离开这个破地方,爸爸才要把你留在这赶快去赚钱呀!”
听到这句话月明的哭的声音小了一点,但还是没抬起头。
“你那么喜欢画画,爸爸想送你出国去好好学学,法国、意大利你想去哪里就是哪里。可爸爸得把咱们去国外的钱赚够了呀!不能到了国外住没地方住,吃没地方吃对吧?”
兰应德年青时去英国留过学,月明从小听他讲留学的经历,很是向往。她慢慢抬起头,小脸上全是泪痕:“可我不想一个人呆着,也不想去土司府,他们讲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那个二少爷还捉弄我。”
兰应德拿出手帕给她擦脸:“我已经让他们给你找了个会说汉话的丫头陪着你,你怎么是一个人呢?二少爷捉弄你,你不理他就是了,要是还觉得不行,我让长生留下来陪你。”
月明心里是想让长生留下的,但是她在土司府有吃有喝的,兰应德要跟着马帮走好远的路,一路上餐风露宿,没个自己人照应怎么能行呢?
她哽咽着道:“我没关系了,你还是带着师兄走吧,路上有个照应。”
懂得妥协的孩子总是特别惹人心疼,看着月明哭得一塌糊涂却还故作坚强地说她没关系了,兰应德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把月明搂进怀里:“爸爸答应你,一定赶着回来和你过端午。”
那就是要走三个多月了,月明觉得简直象下辈子那么长,刚刚忍住的眼泪又要决堤,她把头埋在兰应德怀里带着哭腔道:“爸爸,你要早点回来。”
长生和兰应德不让玉香大妈动手,亲自给月明收拾行李。长生拼命往月明的行李里塞药,一边塞一边絮叨:“这是上好的白药,你要是那磕着碰着流血你就用,别可惜;这是牛黄解毒丸,要是觉得燥火了就吃;这是犀牛角粉,你要是又发烧了就吃一点。”
说完想起师妹的口粮,拍拍脑袋道:“我又给你买了两罐奶粉放在我屋里了,我去给你拿。”
见徒弟出去了,兰应德走到正在叠衣服的月明身旁,把一个袋子递给她:“这里有俩百个银元,你拿着做零花,府里的饭菜你要是吃不惯就让下人出去买,那些府里的下人都熬成人精了,耍滑头、看人下菜碟是家常便饭,你该赏就赏别省着省得自己受委屈。”
月明没接,对兰应德道:“我身上有钱,穷家富路的你和师兄还是多带点钱在路上吧!”
兰应德把钱放进皮箱里用衣服掩上,对她道:“那就能缺了这几块钱,你一个人孤身在允相多放点钱在身边总是没有错的。”
这孤身一人又戳到月明的心,闷闷不乐地低头叠衣服。
兰应德见状把她手上的衣服拿过来丢在一边,拉住月明的手语重心长道:“爸爸知道你不愿意去土司府,可爸爸没办法,咱们家人口单薄能算自己人的也就是你师兄长生,爸爸实在是不放心让你独自在这个宅子里呆着,想来想去能护着你周全的也就是土司府了。”
月明觉得都到这时候了,不能让父亲提着心上路,乖巧地点头:“我明白的,您放心我会乖乖在土司府等着您来接我。”
女儿这么乖巧兰应德心里不是滋味,女儿哭闹发脾气他觉得头疼,现在这么委曲巴巴地听话他又觉得女儿还不如哭闹发脾气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也只能这么着了。
长生和兰应德晚饭后将月明送进了土司府,俸二在大门口迎他们,看见兰应德那叫一个殷勤。喊着下人把三人手中的行李提进去归置好,兰应德让长生帮着去收拾,父女俩跟着俸二去见土司和印太。
进了花厅,兰应德领着月明向土司和印太行李。看到罕玉燕也在,便招呼了一声:“三小姐。”
罕玉燕看见兰应德先是一怔,这就是阿妈口中只是个白身还带着拖油瓶的鳏夫么?不是说他年纪和阿妈差不多,怎么看着如此年青。不仅如此容貌还很清俊,通身一股读书人儒雅的做派,根本不象领着马帮到处跑的烟贩子,她忘记了,他原本是个郎中。
土司看见女儿直勾勾地盯着兰应德,呵呵直笑,自古女儿家都爱俏,她就是看不上兰应德的身份,也会看上他的好容貌。
印太见不得他这副一厢情愿的样子,转头问边上站着的陶大:“怎么不见二少爷,上次让兰家小姐受了惊,他也不知道出来陪个礼。”
陶大一脸为难:“二少爷吃完晚饭就出去了。”
罕土司听见,手上的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不悦道:“他又出去喝酒了?这家里是没酒还是家里的酒有毒,成天往外面跑。”
罕厉阳怕土司现在就让人扯着罕云开回来揍一顿,连忙道:“他正是在家呆不住的年纪,你管他做什么,太太后日要去洞景佛寺拜舍利,我让人请了玉南来唱赞哈,咱们高兴咱们的,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吃冷酒。”
一听这个罕土司也忘记要教育儿子了,问道:“玉南不是被你姨父干崖土司请去唱他的生日宴了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厉阳道:“过节前就回来了,说是陶头人家过些日子要过赕,让人去接回来了,我跟陶头人商量了一下,让她先在咱们府上唱两天,后日再让他带回去。”
罕土司满意地点点头:“还是你有孝心,什么事都想着你太太。”
印太也含笑看着儿子,对他道:“既然这样你也去请几位太太过来听听,顺便把兰小姐介绍给她们,这要相处好几个月呢应该打个照面,免得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罕厉阳让贴身的小厮去各房请人。不一会唱赞哈的玉南过来了,给众人行了礼。兰应德听说是陶头人亲自送过来的,便对土司道:“按礼数应该去给陶老头人问安,请恕蓝某暂时告退。”
在座的除了月明都知道他们家和陶头人的关系,罕土司挥挥手:“你去吧,这老头犟得很,估计你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印太瞪了他一眼,真是什么浑话都敢说,和颜悦色对兰应德道:“看在曼奴的面子上这些礼数都是应当的,你放心去,令嫒有我照顾呢。”
看着兰应德起身月明有些慌张,顾不得是在土司府做客张嘴就问:“爸爸你去哪儿?”
兰应德温和地对她道:“爸爸去和一个长辈打声招呼。”
“那我要不要也去呀!”
兰应德想起陶头人先前的态度,对她道:“不用,爸爸去去就回来,你乖乖听印太的话。”
出了门,兰应德没了在里面的从容疾步向大门走去,袍脚翻飞但他现在已经顾不得礼仪了。
第12章
兰应德疾步如风,终于在大门前看见和俸二交谈的陶头人,他理了理因为疾走而有些凌乱的长衫下摆,踱步走到陶头人面前,弯腰行合十礼道:“请岳父安。”
陶头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兰先生怕是叫错了,我未出嫁的女儿只有一个,还因为不听大人教诲早早便香消玉殒,当不起你这声岳父。”
俸二见陶头人不管不顾当着外人就下兰应德的脸,顿觉尴尬,又怕兰应德脸上挂不住,连忙找了个借口一溜烟跑了。
兰应德直起腰道:“我知道你怨怪我,是我没本事保住曼奴的性命,但我求您看在月明是曼奴唯一血脉的份上,看顾她一二。”
陶头人冷笑:“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年拐得曼奴不管不顾的舍弃家族,你生的小畜生害她丢了性命,我不找你偿命已经是看在曼奴的份上,你现在倒想来指使我,简直是痴人说梦。”
兰应德低下头:“我不奢望您能原谅我,您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只是恳求你能体谅一个做父亲的心。”
陶头人笑得越发冷:“现在你知道一个父亲的心了,可你当初为什么不体谅体谅我。”说完不管兰应德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