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应德新买的大宅还有几分汉人的影子,土司府的布置就完全是允相特色,屋里铺了柚木地板,进屋前就得把鞋脱在门外。床是四柱靠背床,床头的靠板雕了只孔雀,尾巴用各种贝壳上色后镶嵌起来,显得那只孔雀活灵活现又珠光宝气。
四个角落都有黄铜的长脚油灯,每盏都比月明还高,得拿专门灭油灯得长杖才能够得着灯芯。
最让宝黛惊奇的是梳妆台上有一面梳妆镜不算,旁边还有一大面立式的穿衣镜,而且两面都是水银镜。土司府可真够豪气的,虽然这东西在昆明很是平常稍有几个钱的人家都买得起,但这东西本就易碎,允相这里路远又崎岖难走,运这些镜子一定所费不赀。
月明正坐在窗边的榻上对着屋内的陈设发呆,叫叶楠的新婢女端了盆水进来,高举着水盆跪在她身边道:“小姐,洗。”
月明没见过这种阵势,在昆明,龙司令的太太都怕不兴让人给举着洗脸水洗脸。
她对叶楠道:“你放下我自己洗。”
叶楠也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不敢,一动不动。月明无法,用水扑了面拧了毛巾迅速擦干了事。
把毛巾扔回盆里她对叶楠道:“好了。”
叶楠把盆放下,因为进门时就脱了鞋,月明现在脚上只有袜子,叶楠伸手就去抓她的脚腕,准备给她脱袜子。
这个月明忍不住了,她缩回脚对叶楠道:“这个我自己来。”声音因为急躁显得有些凌厉,叶楠被吓到了,以为自己做错事惹得月明不高兴,手足无措得搓着衣角。
月明见状三下两下脱了袜子,把脚伸进盆里对放缓了声音对她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叶楠明白了月明只是想自己脱袜子,再加上月明语气又变得柔和起来,她胆子也大了,手伸进盆里就帮月明洗起脚来。
月明本能的想挣扎,但又怕把水弄洒在地板上,收拾起来又是半天,只能忍着不适让叶楠给她洗脚。
叶楠给她洗好脚又用一块布巾包住脚,放在她怀里仔仔细细地给她擦干。擦完一只又擦另一只,至始至终她都是跪着做完这一切。
月明换上睡衣,看到床上放着两个枕头,一个是土司府给她准备的,一个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她才躺下叶楠立即把被子给她拉到胸前,即遮住了肚子不会着凉,又露出了肩膀防止她觉得热。
叶楠给她仔细压好帐子就端着盆出去了。月明翻了身面朝着墙,伸手将从家里带来的枕头扯过来搂在怀里,闻着熟悉的味道她心中的那些不适渐渐被安抚。
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听见叶楠回来了,悉悉索索地在床边铺床,三小姐跟她说过为了方便服侍,贴身婢女都是在小姐房里打地铺地。要睡就睡吧,反正就算她说不行叶楠也不会离开。
就在月明完全要睡着的时候,身后有一阵凉风吹了过来,不紧不慢,又轻又柔,吹得人很是舒服。可是,又不是在辣阴台睡觉,床也不是对着窗口摆,屋里怎么可能有凉风?月明倏的睁开眼,抱着枕头一骨碌爬起来,吓得跪坐在帐子外给月明打扇子的叶楠仰后倒在地上。
见叶楠摔在地上月明连忙掀开帐子下床,扶起倒在地上摔得不轻的叶楠她无奈道:“你大晚上不睡觉给我打什么扇子,我又没那么热。”
她说的话叶楠一句都听不懂,但她知道自己吓到小姐了。俸二管家说过,不好好服侍小姐他就会用荆竹条抽她,她眼泪汪汪的看着月明,生怕她喊俸二来打她。
月明哪猜得到她肚里的那些担心,对她道:“你去睡你自己的,不用管我。”
看她还是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月明先指了指脚边铺好地床又双手合十放到脸颊边,嘴里道:“睡觉。”
这么连说带比划叶楠总算是明白了,小姐让她睡觉,小姐不会让俸二管家来打她。
她逃过一顿皮肉之苦高兴地直点头。
月明见她明白了转身爬回床上,自己盖了被子后又把枕头捞回怀里。本来是背对着叶楠躺着,后来想了想怕叶楠半夜又有什么惊人之举,又翻了个身,万一她干点什么自己一睁开眼就看见,也好有个思想准备。
叶楠再次帮她把帐子压好,拿长杖把屋里四个角落里地高脚立式油灯压灭,只留床边小几上一盏油灯,这一盏灯灯芯短,罩子又是花面地,灯光就跟萤火虫尾巴似的几乎没什么照明地作用,只是为了让月明晚上喊人时叶楠能就着这点萤火虫尾巴快速地点上灯。
看着叶楠也躺了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她可不想明天挂着两个黑眼圈去送兰应德。
第二天,月明要和土司府的一众人送兰应德。昨天三小姐就跟她说了,起了床吃了早饭就去花厅集合。
为了避免交流上的麻烦,叶楠怎么服侍月明就怎么接受。她递牙刷自己就刷牙,她递毛巾自己就洗脸。
早饭特别丰盛,有糯米饭,配着干巴、咸菜和猪肉铺,有米线和稀豆粉,吃米线的冒子也有牛肉的,猪肉的和鸡肉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月明急着去见兰应德实在时没有胃口,想冲杯奶粉喝了了事,跟叶楠要热水她却大眼瞪小眼的看她,丝毫不明白月明要的是什么东西。月明无奈,揪了一团糯米饭夹了咸菜吃了起来,早上吃米饭又干,咸菜又咸,月明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拿葱花撒在原本要吃米线的肉汤里,几口喝下去顺了气。放下碗拿去帕子擦了擦嘴对叶楠道:“走吧!”
第15章
土司和印太吃完早饭正在喝茶,罕云开正磨着罕厉阳商量让玉南再留一天。
厉阳不解:“她今晚还要在府里再唱一晚的,你想听什么今晚点一折不就行了干嘛还多留一天?我和陶头人说好了就两天,人家家里还等着过赕呢!”
云开悄悄瞅了一眼印太压低声音道:“有太太在,能听到什么有意思的曲子,我想等太太去洞景佛寺拜舍利了让玉南给我唱一天的《八百媳妇大败元兵》
厉阳一脸的爱莫能助:“这玉南本就是为太太请的,当然是太太喜欢听什么她就唱什么?”想了想,终究舍不得让弟弟失望,又和云开商量道:“今天先让玉南回去,反正陶头人家过赕我也得去,回来时顺便把她请回来给你唱好不好?”
等陶头人家过完赕,太太大概也回来了。见目的没达成云开有些意兴阑珊:“那算了,我还是去酒馆听好了。”
这回忘记压低声音,罕土司和印太都听见了。土司看着云开双眼一瞪,太阳穴鼓了起来,两片嘴皮微微一动,云开知道自己这是要挨骂了,连忙站起来往门口跑,嘴里道:“我去看看三姐怎么还不过来,再等下去兰应德怕等不及咱们为他送行,自己走了!哎呦……”
没注意看路,和正准备进门的月明撞了个满怀,月明被撞得差点飞出去,罕云开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问道:“你没事吧?你进门怎么也没吱一声呢?”
月明额头和肩膀被撞得生疼,被罕云开拉住后堪堪稳住身子听见他的话气不打一出来。这厮真是让人咬牙切齿,前面的还象句人话,后面那句简直想让人给他一巴掌。你家佣人不通报还能赖到我身上啊?
印太见月明差点被儿子撞飞出去吓了一跳,连忙让桐云把月明扶过来,罕云开趁机跑了。
印太关切的问:“好孩子,撞疼了么?有没有哪里受伤?”
月明忍着不去碰撞疼的额头和肩膀,装作若无其事道:“没事,不怎么疼。”
看着她被撞得通红的额头,印太心疼道:“老二这个莽撞的,呆会我打他一顿给你出气。”
月明急着出去见兰应德,她觉得打二少爷这件事可以稍后再议:“太太,真不妨事的,以前在学堂上体育课的时候,和同学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关系的。”
印太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远嫁,大儿子作为继承人忙得不可开交,小儿子淘气淘得没个边,对漂亮又乖巧得月明真是说不出得怜爱。知道她肯定是急着出去见兰应德才揭过这一茬,拍拍她的小手道:“刚刚俸二过来传话,你父亲领着马锅头在府外等着呢!你略等等,等玉燕和三太太过来我们就出去。”
月明想自己先出去和兰应德说说话,但她知道得守土司府的规矩,只能做罢。
印太让婢女搬了把椅子让月明坐在她身边,问她昨晚睡得好好,婢女伺候得可还行等琐事。
不一会玉燕过来了,罕云开因为刚刚闯了祸不敢进来,在外面站着假装看风景。
土司见只有玉燕一个人有些奇怪,问三太太哪去了。
玉燕一脸歉意和尴尬对土司和印太道:“阿妈今早说身上没劲,床都起不来了,让我代她祝兰先生一路平安。”因为月明在场,她只敢讲傣语,不想让月明知道三太太对兰应德的敌意。
印太面上不显,心里却冷笑连连。真病还是假病只有她们母女俩清楚,看来前两天自己说的话三天太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光印太生气,土司也觉得面上无关。他以前总觉得印太主意大,现在看看还是他这位印太有气度,他后面讨的这几个太太一个比一个上不了台面,平日里就晓得描眉绣花、拈酸吃醋,老三也算是出身高贵,可一到关键时刻就犯脾气、撂挑子。难怪祖宗规定,太太可以讨十个八个,印太只能娶一个,定海神针一根就够了。
印太对土司道:“咱家怕得让佛爷来家里念念经了,这老八刚生了孩子亏了身子倒还好说,这老三平时好吃好喝也没听说有什么,可最近老是三天两头说身上不好还不找大夫,怕是撞邪了。”
玉燕听见印太这话,身子几不可见的抖了抖。
土司干笑道:“反正呆会要看鸡卦,咱们可以顺便看看府里的运势。”
印太微笑:“那盘福和献鸡是兰先生供的香、塞的盐,老三可未必稀罕。”
印太的言下之意,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俱不吭声。玉燕又羞又恼自己亲妈不会看势头,这府里能和印太一起应酬、一起交际的女人有几个,偏偏她只图自己斗气、痛快,从来不顾全大局,还打着为自己女儿着想的名义,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月明听不懂她们刚刚说的都是什么,但她看见玉燕窘迫得都快哭出来了有写不忍心,大着胆子问印太:“太太,三小姐来了,咱们可以出去了么?”
印太慈爱的摸摸她的头:“好了、好了,知道你等不急了。她转头对土司道:”老爷,走吧!别误了巫师算好的吉时。”
兰应德领着杨老六在土司府的大门前等候着,一群壮汉牵着装满货物的马匹、骡子站在土司府大门口惹得街上的人都过来看热闹。大家兴奋得讨论着兰爷又要去跑烟了,等雨季来临兰爷回来的时候会带回来成堆成堆的银元。
都快日上三竿了土司府还没什么动静,杨老六等得有些不耐烦忍不住道:“这盘福和献鸡都快凉了,这土司老爷……”
兰应德掏出怀表看了眼道:“你放心,老爷和印太最讲究这个,耽误不了。”话音才落,土司领着众人出了府,月明这会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快步奔到兰应德跟前喊:“爸爸。”
昨晚是女儿在土司府生活的第一夜,兰应德担心得辗转反侧几乎是一夜未眠,现在看到女儿好生生的,他的心终于是放下了。他笑着摸摸月明头,跟她说呆会又和她说话,领着杨老六去和土司见礼。
月明走到长生面前好奇地问:“师兄,你怎么提着个罗锅?”
长生左右看了看,发现众人地注意力都在师傅和土司那边,他打开罗锅盖子让月明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合上。
月明看见里面有煮好一大块肥肥地五花肉和一只整鸡,鸡头朝天嘴里还塞了块锅巴盐。她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带去路上吃?汤汤水水的好带么,也不怕撒了。”
长生被月明的蠢话逗得差点笑出来:“别瞎说,谁会带这玩意去路上吃。”他眼睛朝旁边一个穿这灰布褂子的睃了睃,悄声道:“这是给张师傅看鸡卦的。”
鸡卦月明倒是听说过,凡是跑马帮的都兴看这个,看路上的凶吉和家宅平安。还不止看一次,要是半路上看的鸡卦不好,走半路上托着货折回来的都有。她在昆明的时候老妈子给她讲古经常讲,今天终于可以亲眼见见了。她正要细问,兰应德和杨老六引着土司一家过来了,她只好老实的站在长生旁边。
兰应德让长生把锅摆在一张桌子上,示意张师傅可以开始了。
张师傅对着桌上的鸡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末了,他打开锅盖伸手抓出鸡,扭了鸡头就啃起来。
月明看傻了眼,这直接就用手?他的手洗过没有,让别人还怎么吃?还有,不是说是看卦么,他怎么吃上了?”
张师傅啃啃了一阵,把鸡下嘴壳给拔了出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咧着油乎乎的嘴对兰应德和土司道:“老爷、兰爷,大喜呀!下虎牙两须靠拢,是聚财卦。”
土司闻言,露出满意地笑,兰应德凑趣地也笑了笑。月明好奇这个聚财卦长什么样子,伸长了脖子往前凑,让长生提着领子给揪了回来。
张师傅把那个聚财卦放在桌上,手伸进锅里继续揪鸡翅膀,连着翅膀根一起揪。啃完一个,看了一眼翅膀根的骨头,又去撕另一只。
月明斜着眼怪声怪气对长生道:“你们早上肯定没给张师傅吃饭吧?看看他的好胃口。”
长生干脆蒙住她那张刻薄的小嘴,省得她乱说话。月明一边呜呜喊,一边去掰长生的手,无奈他的手就跟长在她嘴上似的,怎么拉扯都拉不开。
云开看见两师兄妹打闹,心里晒笑。这么亲密无间,兰应德怕是要让这个徒弟做乘龙快婿,阿爸那个不做女婿就做儿媳妇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第16章
张师傅啃完鸡翅又去揪鸡腿,两只鸡大腿都啃完后他终于不再去揪那只鸡的其余部位。月明为那只鸡也为他的胃松了一口气,再吃下去她亲爹这个医生得先开方子才能出门了。
张师傅撕了鸡腿骨上的黑膜,捏着鸡骨头迎着太阳看了看,从桌上拿了根牙签对着鸡腿骨又戳又念。片刻后对着土司和兰应德激动道:“四平卦,四签俱在是四平卦!”
在场的人听见是四平卦都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的欢呼声,特别是马帮的人喊得最大声、最热烈。
罕土司也高兴得很,对兰应德道:“应德此番肯定是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兰应德微微倾身:“承老爷吉言。”
罕土司对看卦的结果非常满意挥手对身边得陶大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