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彦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一副仙风道骨,不过却是催促韩三水再去炊一锅灵米来。
看着斯斯文文低头夹菜,小口吃饭的纪尘寰,谢彦一点儿也不记方才他那一杯茶的仇,反受用公筷给纪尘寰夹了一块被剁得大小合宜的赤鸠腿肉,转而轻声的嘱咐道:“小纪,来,吃,放松一点,不要客气。”
转过头来,谢彦看到吃的把脸都快埋在碗里的江笛和玉城,他嘴角抽了抽。终归忍不住用筷子去敲了敲那两只的手背。
挑高了眉毛,谢彦教育道:“你们两个,客气些,别太放松。”
若虚宗驰名双标。从他们老祖到谢彦个掌门,简直是一脉相承。
唐久其实已经很多年不吃真正的食物了。倒不是说她真的辟谷,也断然不是唐久不重口腹之欲,只不过在厨艺方面,唐久是真的没有什么天赋。
她也不能指望江笛和玉城这两个没谱的――指望他俩做饭是不可能的,拆家方面,那两只倒是有些本事。
如果可以,谁不喜欢人间烟火、江河百味呢?总觉得所有餐风饮露的仙人,其实都有一段火烧厨房的悲惨过去。
唐久炼丹都是直接用阵法萃取灵草灵花的汁液,做药都难,做饭就更没什么指望了。
眼下有人给她做好了。纪尘寰和谢雨师一人占住她一边,一起用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她。
唐久有点儿顶不住,她还是伸出了手去夹了一块蘸了汤水的赤鸠肉放入了口中。
唐久从来都没有伪装成九天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不过此刻她认认真真的吃饭的样子,看起来竟然有些像初涉凡尘的小仙子。
纪尘寰看见唐久腮边鼓起了一个小包包,他掩在长长袖口下的手指微微一动,几乎忍不住就要戳上去。
一梦婆娑中的老头在他的识海之中大呼“糟糕”,反复提醒纪尘寰:“小子!现在可不是一梦婆娑的幻境了,她也不是你的帝师,你如果真的敢戳上去,被人一剑抽到山底下那都是轻的。”
这并不是老头第一次提醒他了。
唐久一忘皆空,纪尘寰却不能像唐久那样的潇洒。
虽然当了一世的人间帝王,也曾经河山踏遍,见识过天际辽阔。可是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对于纪尘寰来说,那也不过是叫曾经的遗憾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头重演,又将那个人一寸一寸地往他心里凿刻进去而已。
纪尘寰真的是费了自己毕生的演技,才能在唐九面前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纵使相逢应不识。如今,不识的只有唐久一个人而已。
唐久方才刚刚捉弄了谢彦,她也没有想到报应来的这样的快。
她原本是冰雪一般白净的面色,此刻脸颊泛起了一抹柔粉,而那粉迅速的转换成红。
很快,就连唐久裸露在外的脖颈都染上了这一抹绯色。
和他同桌时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就连一直在努力干饭的江笛都忍不住的叫嚷了起来:“阿久,你脖子是怎么回事?你脸怎么这么红?”
唐久用力将那一块儿肉吞下,一时间,竟然恍惚不知道自己吞下的是一块美味的赤鸠肉,还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辣是一种痛觉。唐久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到这样清晰的疼痛了。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掐了一个法诀。只见唐久五指如同花瓣轻旋,空气中的水气就向着她的指尖涌来,很快就凝结成了一方小小的冰。
唐久将这冰含入口中。
纪尘寰立刻就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样回事。他快速倒了一杯方才泡好的银松枝――当然,这一会儿,是真的用冷水泡过正经灵茶了。
银松针茶香清冽,纵然是冷茶,却也泛出了泠泠的松香。
纪尘寰将这盏茶凑到了唐久的唇边。合着唐久方才凝出的那一块冰,她将这一碗茶一饮而进。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众人方才重新坐回了一桌前。
韩三水简直有些要羞愧自尽,他低头挠了挠脑袋,小声嗫嚅:“原来老祖不能吃啊?早知如此,我就不放那么多赤阳果了。”
唐久摆了摆手:“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是不能吃辣的。”
看着屋中的小辈这副做了错事一般的样子,又看到谢雨师那个小丫头暗搓搓的欺负她师兄,自以为隐晦的用两根手指拧她师兄手臂内侧的肉,唐久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揪住谢雨师的领子,把欺负人的小姑娘拎到了一旁。
这一刻,唐久又很像是真正的长辈:“你们看,很多事情,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结果?我们修仙之人就是与天搏命,就是走错了一步,再寻其他的办法找补回来就是。可是如果不走出这一步,就什么都没有。瞻前顾后,非吾辈修仙之人行事准则。”
唐久轻声地说出来这一句,她其实并没有特意针对谁,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这句话是对自己说出的。
境界或许有高低,修为也有深浅,可是道心的开悟,每个人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唐久不知道今日自己所言的启发了谁,只是冥冥之中,她感受到了传道的授业的契机。
世间冥冥,自有因果。唐久这和归去峰沉寂千年,今日却忽然被几个小辈叩响了山门。这是巧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却,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
唐久起身而去,转而来到了回去峰的一棵杏树之下。这只是归去峰上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杏树,此刻树间繁花点点,满树的杏花疯了也是的开。
唐久指尖化作一道剑气,斩一枝杏花,也斩尽春风。
唐久站在杏花树之下,遥遥望着屋里的人:“墨守成规多年,今日天地已开,谢彦,你不挽天河,更待何时?”
谢彦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腰间的星河长剑已经发出了阵阵嗡鸣,似乎只带主人心中有了决断,便悍然出鞘。
唐久折枝而立。,一直在等待那个时机。
终于,一向温润自持的若虚宗掌门大笑出声,骤然拔剑。
一剑既出,归去峰的晴天白日忽然染上了漫天夜色。
日月之辉暂退,此刻――星河长明。
第31章 . 星河长明(一) 【晋江独家首发】……
整个上清界, 谁不说一声谢彦的运气是真的好。
谢彦出生的时候,上清界迎来了难得的和平年代。没有各族之间浴血厮杀,没有魔族禁犯, 没有妖界作乱, 也没有天地混沌,清浊不分。
除去出生在末法时代,天地灵力有些稀薄之外,谢彦这一代, 几乎堪称是出生在上清界最好的时代。
谢彦的襁褓没有沾染长辈的鲜血,又出生在仙门世家,早早的拜入第一宗门, 自然成长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可是谢彦却也真的倒霉。
他出生仙门,自有家学渊源,几乎是毫无意外和悬念地进入了若虚峰中。
这是谢彦的幸运, 却也是谢彦的不幸。
堪称上清界翘首的宗门, 宗门之内自然天才辈出。谢彦是很有天赋的修士, 但是这点天赋在若虚宗中仿佛不够看。
向前看,若虚宗九峰峰主,都是惊才绝艳之人。
他的小师叔唐久, 更是号称“以一人之力,遮蔽一世之光”――九百岁的大乘老祖,当之无愧的上清界第一人,让和唐久同时期的修士都变得籍籍无名、不值一提起来。
而谢彦的同辈之中, 也是人才辈出。
谢彦的许多师兄师姐, 他们年纪轻轻便以窥大道,动辄就开始在后山闭生死关。而等他们闭关而出的时候,必定是修为大涨, 一时之间为人称道。
谢彦这一路修行,看似平顺非常,平顺到就连他担任若虚宗掌门,都仿佛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
有九峰峰主背靠山,谢彦这个掌门当的中规中矩又平稳。他没有遇见需要宗门精锐、九峰染血的大危难,也没有犯过能覆灭宗门传承的大过错。
没有大风浪,自然就平和又中庸。
大多时候,谢彦都是很好的脾气,但是在真正牵扯到若虚宗的利益,比如和其他宗门划分秘境和灵脉归属的时候,谢彦却又寸土不让。
――是个难以对付的老狐狸。
这就是其他宗门和谢彦打过交道的人对谢彦的印象了。
他的修为停滞在距离大乘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虽然也会有人为谢彦觉得可惜,不过细想想,谢彦千年不得再进一步,仿佛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谢彦每日操持若虚宗大小事务,自然没有办法全心全意追求大道。
虽然距离谢彦大乘期只有一步,但那也是许多修士这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了。
放眼整个上清界,又有几个人能够像谢彦一样,有这样高的修为?
有些人假惺惺的对谢彦说一句“可惜”,不过是谢彦的师叔们珠玉在前,他的这个掌门就总是显出几分弱气来。
可是只有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谢彦当初并不是无可奈何的“被选择”,而是主动的自我牺牲。
――他几乎是,亲手断送了自己登临大道的路途。
谢彦说,他资质平庸,不及师兄师姐,所以愿为宗门鞠躬尽瘁,至此终老。
可是不要忘了,他当年也是天纵奇才,是让仙门世家的骄傲的子弟,如果勤勤恳恳的修行,在寿元耗尽之前,他未必不能够再上一步。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更何况,谢彦的天资本就不差,又是修行之路上走得最踏实的那一个。
可是他偏偏一手接下若虚宗,在若虚宗青黄不接的时候。
或许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境界,冥冥之中总是有些感应。谢彦已经感觉到了天地之间灵力渐渐衰微,所以他不是不能理解同门闭关的真正原因。
从结果上来看,是谢彦投身俗务,断却仙途。可是事实上,其他若虚宗门人也不是单纯的为了自己的修行而选择闭关。
他们出生的确是一个和平的年代,但是,他们出生在末法时代,这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天地之间灵力日渐衰微,几乎不足以支撑一人飞升。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人纷纷闭关,他们想要与天搏命,为自己争出一条生路来,也为整个上清界争出一个未来。
成为若虚宗掌门的前一夜,谢彦抱剑枯坐一夜。
他拔剑之时,他的碎星剑便是漫漫长夜之中唯一的光。而在破晓时分,朝阳出升之时,他一寸一寸的将碎星的光芒收敛,也决心化身此夜静候黎明的一片星光。
从那一天开始,谢彦接下了整个若虚宗的内外大小事物。他变得非常忙,因为若虚宗不仅有修为强劲的老祖级别人物,还有每一年懵懵懂懂的从他们这里踏上仙途的孩子。
若虚宗中师徒传承,连绵不绝。谢彦守着若虚宗,就像守着他掌心的一片星火。
他发大宏愿,有大牺牲,也不在乎其他人人背地里的嘲笑。
他师父问他,君行此路,九死不悔,哪怕前路多艰?哪怕仙途断绝?
谢彦记得当时自己只说了两个字――无悔。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承天地造化,自然也要承担各自的责任。
谢彦的选择出自本心,这是他心之所愿,自然无悔。
他的前辈、他的同门,都在寻一条通天之路。不光是为他们自己,也是为上清界之中此后成千上万的修士。
谢彦觉得,自己或许不能够与他们并肩,但是至少,他要为他们守住一条后路。
而整个上清界中,那些源源不断踏入仙门的小弟子,就是希望与未来。
薪火相传,总有一天将成燎原之势。
这也是他的道。
谢彦从未对别人说过他所寻之道。他只是沉默着,似乎已经习惯了万千人误解、万千人揣测。
只是谢彦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心路历程竟然被唐久一语道破。
在九峰之中,谢彦唯一觉得琢磨不透的便是第九峰归去峰的峰主唐久。
他的师叔们每一个都个性鲜明,而唐久却仿佛没有个性。唐久天纵奇才,却每日得过且过。
虽然若虚宗对外一直宣称唐久在闭关,但是作为若虚宗的掌门,谢彦总是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东西。
他知道唐久没有一日在真正闭关,她只是平静的在归去峰中生活,有的时候逗弄她的两只灵兽,有的时候怂恿若虚宗的小弟子下山给她买话本。
更有甚者,唐久干脆在归去峰上摆个小傀儡,而她本人则金蝉脱壳,以散修的身份在上千界四处游荡。
总之,唐久绝对不是一个人就能沉寂千年的性子,相反,她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无论如何,唐久是闭关不出也好,懒散度日也罢。谢彦能够在每一位九峰老祖的身上看见强烈的想要一步登天的心,可是唯有唐久与众不同。
唐久几百岁的时候就已成半步真仙,成为大乘老祖。她分明是上清界万年来最有可能飞升的人物,可是却偏偏修为停滞不前。
唐久究竟想要干什么?谢彦一无所知。
但是谢彦却是最先和他这位小师叔熟悉起来的。因为自从他当上掌门之后就发现,很多若虚宗的弟子在外遇险,却总是会被一个白衣女修所救。
那白衣女士几乎不遮掩自己的身份,因此谢彦很快就知道,救了那些若虚宗小弟子的是自家老祖。
谢彦最看重的就是门派之中的弟子,而唐久屡次出手相助,保全这些小弟子的性命,让谢彦天然的对唐久多了几分好感。
随着时间推移,谢彦和唐久相处日久,他渐渐就发现,唐久和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位老祖都绝然不同。
唐久知世故,但是更愿意天真如赤子。唐久也懂得人心贯,但是却很愿意相信人心。
她竟然是这样矛盾的存在。
有的时候,强者的天真,往往比弱者的蠢笨更可怕。
谢彦真的担心外面那些人会把他们家老子骗了,他分明是师侄,可是却活生生的操起了当爹的心。
而如今,面前的唐久让谢彦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唐久折枝为剑,就这样在谢彦不远处站着。
唐久周身分明没有一丝杀意,可是却就连片片飘落的杏花都被唐久周身激昂的战意卷起,最后被搅碎成了朵朵花瓣。
“来,一战否?”唐久微微抬了抬下巴。她是在约战,但是还是却对着谢彦笑了起来。
唐久这一笑,就分明揽尽了春光。
谢彦的回答,是抽出了他那里的碎星长剑。
碎星,已经多年未完全出鞘了。
“星辰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