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野心但并不冷情,也犯错误但会反省知进退。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朝暮是欣赏纪尘寰这样性格的。如果再给唐久几年,哪怕归去风没有了老祖,有纪尘寰在,这归去一峰也不算是传承断绝。
可惜的是,唐久能够教导纪尘寰的时光真的是太少太少了。
天意弄人,天命如此。
唐久去应此劫,她与纪尘寰之间师徒情分只能道一声“可惜”。可若唐久不应此劫,纪尘寰和整个世界的众生就都没有“以后”了。
所以朝暮纪尘寰和唐久“可惜”,但也仅仅是可惜而已。
唐久回头一瞥的时候,纪尘寰直接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枕山河化作实体,接住了纪尘寰。
枕山河抬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唐久,他脑海之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又并不真切。
唐久对他笑了笑,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想不起来,那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下一刻,唐久手握朝暮,一道一道地斩断天劫。可惜天地大劫并非是人力所能敌,朝暮化出一道虚影,摸了摸唐久的脸,替她挡下了雷霆一击。
下一刻,唐久的长剑尽断。随着朝暮的破碎,一道碗口粗的天雷直直的劈向了唐久。
唐久微微闭上了眼睛,八千载修为一朝散。
在唐久身形消散的那一刻,不祥的劫云缓缓散开,第一缕阳光倾泻而下,天地之间的灵力霎时间丰盈了起来。
是,云销雨霁,日月忽换。
第88章 . 小山重叠(八) 【晋江独家首发】……
若虚宗, 归去峰。
一个男子一身白衣,他的白衣极素,没有一丝一毫的花纹。他没有戴玉冠, 一头墨黑长发仅被一支树枝挽起。此刻他靠在树边, 双眸微微闭上,似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对他而言重要的事情了。
“老祖。”归去峰的护山大阵传来了轻微的波动,树下坐着的男子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抬手,一身青衣的若虚宗弟子就从山门被传送到了他面前。
男子容颜极盛, 若虚宗的小弟子是看了他一眼就慌忙的低下头去,生怕玷污了九天之上的谪仙人。
看着小弟子的忐忑神色,男子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
“你唤我‘老祖’?”男子的声音算得上温和, 只是却恍若寒冰乍破,总是有一种飘忽破碎的感觉。
小弟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师父说啦,归去峰修为最高的那个人, 我们要尊称一声‘老祖’的。”
“你师父是谁?”男子手心一张, 手心就出现了一颗圆润晶莹的小果子。他将这果子塞进那个孩子手心, 如同春风化雨,试图减缓一点儿这个孩子的紧张。
小弟子下意识的将果子塞进嘴里,直撑的两腮如同圆滚滚的小仓鼠。听见男子的问话, 他努力的嚼了嚼,好半天才含混道:“思……我四福丝谢雨师。”
他话都说得含混,唯有师父的名讳说得字正腔圆。
“原来谢师侄都收徒了。”白衣男子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波澜。他摸了摸小弟子的脑袋,只是轻声教导:“你师父说得没错, 这里修为最高的人才能被称为‘老祖’, 她还在云游,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小弟子的眼睛瞪得乎乎圆,他刚入道不久, 但是毕竟是上清界出生的孩子,总是能轻易分辨出修士的修为高低的。眼前这个男子给他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就连他师父也不曾厉害成这个样子。
这样的人还不能被称之为“老祖”,那他们若虚宗的老祖又该多厉害?
这个孩子出生得晚,等他出生的时候,上清界的大乘老祖已经飞升了七七八八,等他依稀懂了一些事理,那些修士们就纷纷传说,说整个上清界就只剩下了一位老祖,就在他们的若虚宗了。
小弟子真的是太小了,很多事情都难以对他解释清楚。纪尘寰只是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低声问道:“你今天来,是你师父要让你帮带什么话么?”
虽然归去峰平时并不设禁制,就如同唐久在时一样,从来都是任凭若虚宗的小崽子们自由来去的。但是当年天地大劫,归去峰由纪尘寰暂代峰主之后,其他各峰都会约束门下的小弟子,不让他们往纪尘寰跟前晃悠。
无事不登三宝殿,哪怕是谢雨师和沈留珠,也不会随意让门人来叨扰纪尘寰的清静。
距离当年……真的是太久了。
当年唐久应劫的时候,纪尘寰心中大悸,昏死过去。他没有亲眼看见唐久魂飞魄散,却几欲就那样随着她去了。
“第二次了,第二次了。”那个时候,纪尘寰醒来了,可是却又像是没有醒来。他口中呢喃着这一句,或许只有一梦婆娑知道纪尘寰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纪尘寰来说,这是唐久第二次抛弃他了。
而这种抛弃,纪尘寰无力谴责。因为她是用生死在他们之间划下一条接线,将他和她分离两边。
他们的缘分太浅了,所有人都这样说。
世人看唐久如同神明,她以一己之力挽狂澜,救了所有人。他们赞颂归棠老祖高义,清醒自己劫后余生。至于唐久兵解,将一身修为和气运反哺天地这件事,世人在感激之余,却也难免有人觉得理所应当。
“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下尘界的人尚且知道这句话,在众人看来,或许是因为唐久比任何人都厉害,所以她就理所应当的应该站在众人面前。
纪尘寰哪里有功夫去揣度旁人的心思,他曾经野心勃勃,但是这野心让他弄丢了他的帝师。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他是唐久最乖的弟子,从不忤逆师尊,也的小心翼翼的藏起全部心思。
纪尘寰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猝不及防的失去的。他和唐久明明亲密无间,明明应该相伴,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什么“世事无常”,为什么他师父总会以他想不到的方式离开。
纪尘寰是心性坚定的人,但是在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很沉很沉的坠下去,他只愿长梦不愿醒。梦里什么都有,梦里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梦里他还能牵住她的衣角,还能感受她的温度。
纪尘寰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来。
天地大劫突至,唐久应劫而去,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当唐久闭关的师兄师姐们有所感应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们,就如同当年失去师父一样,失去了这个几乎是看着长大的小师妹。
整个上清界都在庆祝自己劫后余生,唯有若虚宗无人欢呼。纪尘寰不知道,在他昏迷的三个月之中,若虚宗曾全宗缟素。
天下皆知若虚宗归棠老祖应劫而去,唯有归棠老祖的弟子不知。纪尘寰睁开眼睛之后,整个人都陷入了魔怔之中。他数次寻死――他是真的不想活下去。
纪尘寰自己也没有想到,“同心一人去,坐觉临安空”居然是这样的一种感觉。他的一切未来,都是以“要和师父一起”为前提的。少了这个前提,什么与天争、与人斗都变得没有意义。
他不像一梦婆娑中的那一世的小皇帝,在心空了之后还能拖着一具躯壳茫然前行。唐久不在了,那么什么登天之阶,什么浩淼仙途对于纪尘寰来说都没有意义。
那一段时日,对于谢彦来说简直是最艰难的时段。
天地大劫之后魔族结界破开,魔界浓郁的灵力散入天地。作为交换,魔族在这天地之间也有了一席之地。仙魔对立千年,但修仙之人的确受了魔界的恩惠,有了魔界的灵力相助,这飞升之路才算是真的畅通。
天道不会厚此薄彼,作为交换,魔族也终于适应了上清界的空气,不必再偏居一隅。
天地初定,再负担不起一次仙魔大战。作为仙门魁首,谢彦这个若虚宗掌门不得不站出来和澹台余烬这个魔尊签订了和平共处的协议。随着谢彦和澹台余烬在所有修士和魔族面前三击掌,至此魔族与修士在上清界共存,不得寻衅滋事,互相戕害。
当然,魔族生性桀骜,修士对魔族的偏见也难以一夕改变,仙魔两族和谐共处,还需要谢彦和澹台余烬各自约束、共同努力。
魔族之事已经够谢彦头疼的了,可是他却要日日去看看他们老祖家的那位小师弟。
他看出纪尘寰心存死志,同时也有了片刻的明悟,关于纪尘寰对唐久的心思的明悟。易地而处,如果今日应劫的是他师父,他一样会悲痛欲绝,但是却很难像纪尘寰这样愿意死生相随。
这不是一个徒弟该对师父有的心思,可是一想到让这位小师弟如此的人是他们老祖,谢彦又觉得理所应当。
毕竟,那是他们老祖啊。她本是天底下最远离凡尘的半步金仙,本是平等的爱着世人,却唯独为一人俯身回首。被那样强大的人偏爱过、保护过,生出更多的贪婪,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
世事无常,谢彦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纪尘寰的感情,却也知道这件事情其实也不需要他评价。谢彦能做的,只是好好看着纪尘寰。
纪尘寰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他每天都陷入唐久还在的错觉里,这个情况并没有随着他回到若虚宗归去峰而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他修炼、变强,也如同往昔一样在唐久的屋子里一坐就是大半日。所有人都觉得纪尘寰正常了,直到枕山河发现了异样。纪尘寰解开了和他的契约。枕山河一个激灵,下意识就知道不好。而下一刻,纪尘寰逆行功法。
他是真的心存死志。元婴修士就是自爆都未必能死得干净,况且元婴修士自爆,那绝对是一场灾难。纪尘寰不想毁了归去峰,却也不想死在距离归去峰太远的地方。他就只能选择逆行功法――一个人想死的时候,总有很多种办法折腾自己的。
然后,谢彦就发现,这小子入魔了。
说到底,纪尘寰还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他虽然是元婴修士,但是入道满打满算没有超过一年。他哪里知道,修士逆转功法,其实就是入魔。纪尘寰当然没法儿知道,因为天底下唯一这么做过,并且还活下来的人,就是澹台余烬。
看着纪尘寰眉心生出的魔印,又看着纪尘寰通红的眼眸,谢彦握紧了手指,却终归没有忍住揍了纪尘寰。
谢彦直觉得,这个熊孩子这么折腾自己,简直是对不起老祖的付出。唐久去应劫,为的就是让他们这些小辈好好活下去――他这个小师弟怎么就不明白,对于老祖来说,“这些小辈”里,他一定是分量最重的那个。所以他这不是糟践自己,是在糟践老祖的心意。
第89章 . 小山重叠(九) 【晋江独家首发】……
澹台余烬没有想到, 自从自己成为天道的反抗者之后,居然还有屈居人下的一天。
魔界就是这个样子,谁的拳头硬谁就说的算, 并不讲究什么论资排辈。而谁也没有想到, 纪尘寰在入魔之后非但没有形神俱灭,反而修为一日千里,简直比他正正经经的在归去峰上随着唐久修炼的进步速度还更加迅疾。
这句话里“更加”一词,当真十分值得玩味了。毕竟纪尘寰可是入道两年就修成元婴的鬼才, 而在入魔之后,如果他的修为上升还要更快的话,那么他会妖孽到什么程度?
如果不是见到纪尘寰对于所谓的天道是多么恨之入骨, 澹台余烬还真的以为这小子和天道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亲缘关系。
纪尘寰入魔之时,澹台余烬已经有所感应。每一次魔尊更迭,上一任魔尊都会有所感应。只不过有的魔尊会战战兢兢, 拼命想在下一任魔尊成长起来之前了结对方, 保护自己的位置, 而有的人则会见猎心喜,迫不及待接受挑战。
澹台余烬显然是后者,他来到归去峰上找到了纪尘寰, 痛痛快快的跟他打了一场,然后便毫不迟疑的将魔尊之位交给了纪尘寰。
只不过那时候纪尘寰心存死志,澹台余烬甚至都不确定这小子会不会继任魔尊之位。而让澹台余烬意外的是,虽然纪尘寰还是把他摁在了魔尊的位置上, 但是却并不像是对魔界的势力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纪尘寰想让澹台余烬替他收拢魔界的力量。
说起来, 澹台余烬可是连天道都敢反抗的人,如果谁要左右他的命运,那么就连天道都要被他踩在脚下。可是这一次, 澹台余烬却选择了和纪尘寰合作。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纪尘寰忽然又不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澹台余烬要帮着纪尘寰执掌魔界。
总之,不知道他们两个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在唐久应劫而去的若干年后,归去峰上有了新的峰主,而魔界,也完成了一次魔尊之间的不像样子的权力更迭。
纪尘寰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并没有瞒着谢彦,也没有瞒着归去峰上的所有人。谢彦很多次欲言又止,可是他就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作为唐久的牺牲的既得利者,作为天道用来要挟唐久的筹码,在面对纪尘寰的时候,谢彦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说起来,他们这些人和唐久相识的时间比纪尘寰要久很多。可是异地而处、扪心自问,被唐久有生命保护了之后,他们还能为唐久做些什么?
谢彦心头复杂,他不能阻止纪尘寰行事,因为他总觉得,纪尘寰要做的事,就是他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了。谢彦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们老祖看着这个小子,也护住这小子。
魔族天生反骨,纪尘寰一路走来,不说尸山血海,也算道路坎坷。一直到纪尘寰在魔界之中取得了绝对的话语权,镇压群魔不许维护人间,同时对他俯首称臣之后,澹台余烬才恍惚明白这小子要做些什么。
――纪尘寰还真是个疯子,不过疯得他喜欢。
澹台余烬找到纪尘寰的时候,被谢雨师派来寻纪尘寰的小童子已经离开。看着小童子捧着灵果离开的身影,澹台余烬这才缓缓现出身形。
澹台余烬:“你对待若虚宗上这些小的都是温柔,可一点儿也看不出尊者的杀伐果断。长渊台上血未干,魔界中人要是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怕不会觉得他们尊者是失心疯了。”
懒洋洋的靠在一旁的栏杆上,澹台余烬随手端了一个没人用过的茶盏,为自己斟上了一杯茶。感受到了入喉的辛辣,澹台余烬一脸“果然不出我所料”地笑了起来。
澹台余烬摇头:“就说你很是会装像,喝酒就喝酒,还非要摆出个茶盏来。”
纪尘寰并没有理会澹台余烬的调侃。他垂眸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纪尘寰这才收敛了几分心神,问道:“事情查的如何了?”
其实若虚宗中虽然并不讲究太多清规戒律,但是也并非是对弟子全无约束。白日饮酒,终归误事。谁家的徒弟若敢这样的话,少不得要被师长责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