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澹台余烬看着纪尘寰,只能在心中暗自腹诽――若他的师尊真能过来责罚他的话,便是乏的忍受抽筋剥骨之痛,恐怕这小子也会乐得蹦起来。
可惜……
澹台余烬也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那天的故人热血。那天纪尘寰昏厥过去,没有看见唐久最后的时刻。而他神色清明,清楚地看见了唐久全部的不舍。
在最后的时刻,唐久没有看苍生,而是深深的回望自己这个缘分尚浅的小弟子。
澹台余烬那个时候才明白,原来唐久也会不舍,原来唐久也没有所有人想的那样的勇敢无畏。
可是她的不舍,她最不舍得的小徒弟却终归没有办法知道了,
如果有下一次,希望自己的这位朋友不要再憋着心里话不说了。澹台余烬总觉得,如果当时唐久的未尽之言说了出来,应该就能够化作支撑着纪尘寰走下去的力量。
可惜没有如果,如今澹台余烬再觉得可惜,也没有办法替亡者开口,更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说到底,他们终归是无可奈何。
澹台余烬想到了唐久,一时之间,居然有些恍惚。而纪尘寰也并没有催促澹台余烬,如今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日一日的在人世生死枯等,很多个时日,纪尘寰都怀疑自己能否走下去。可是最终他还是走了下去。
一息尚存,一念未绝。如今,纪尘寰恐怕是唯一能够将唐久拉回人家的那双手了。
是的,一直到现在为止,纪尘寰想着的还是要将唐久带回人间。他上天入地的折腾,为了只不过是要有一个有唐久的人间。
澹台余烬并没有走神太久,很快他给出了纪尘寰想知道的答案:“除了你已经除掉的那几个,我们找到了第四十九名天命者,他如今正要拜入若虚宗。”
“天命者。”纪尘寰轻声念着这个词,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你觉得这个该杀还是不该杀?”
纪尘寰所说的那些“天命者”,当然就指的是与澹台余烬、沈留珠,甚至是慧空等人类似的承载了天道特别的期许、拥有大运道,同时也会以自身的气运反哺天地的人。
同样是反哺天地,有唐久这样的应劫之人让天道可以苟且偷安,自然也要有其余的天命者在下一轮天地大劫来之前,维系着这天地之间的灵气与运势。
他们这样的人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纪尘寰没有办法给出这个答案。
或许他自己就是所谓的“天命者”本身,但是从他失去了自己师尊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要成为掀翻这天命之人。
澹台余烬的觉醒只是痛苦,而纪尘寰的觉醒,却伴随着滔天的恨,这些恨一寸一寸的揉碎了他的筋骨,又一寸一寸的将他重塑。如今他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就是要向这天道复仇。
入魔只是当初阴差阳错的结果,事实上,纪尘寰还是真的想死了。是一梦婆娑把他从疯狂的边缘拉了回来,他给纪尘寰编织了一个执念,告诉他要做些什么,以待来日。
其实一梦婆娑未必会有多么的智慧和通透,他只是很擅长给人画饼。
一梦婆娑只是问纪尘寰:“既然你都已经不怕为你师父去死了,那么你愿意为她活下去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梦婆娑是一个微小的缩略版的天道,所以它总是能够触碰一些常人触碰不到的东西。
关于唐久与枕山河之间的关系,关于方面枕山河应劫的旧事,一梦婆娑总是能够模模糊糊的摸到一点儿边缘。那一次一闪而过的想法被一梦婆娑捕捉了,成为支撑着纪尘寰活下去的火种。
一梦婆娑锲而不舍的进入到了唐久的师兄师姐们的回忆中,最终将当年的事情还原了一二。关于唐久为何要应劫,也关于枕山河到底是谁,一梦婆娑将一切告诉了纪尘寰。
如果枕山河是第一个应劫之人,如今他还能够有一息尚存――虽然是以剑灵的形式,那么唐久呢?
当一梦婆娑对纪尘寰说出这些的时候,纪尘寰的眸子亮了一瞬。一梦婆娑不是很能够确定自己是否说服了纪尘寰,但是从那天之后,纪尘寰的脸上终于不再是一片灰白的死色。
有的时候,人是要靠着一点点梦想才能活下去的。没有人比一梦婆娑更知道这一点,只不过一梦婆娑有的时候也会自我怀疑,他不知道放任纪尘寰痛痛快快的去死,和让他这样痛苦的活,到底哪一种才是更好的选择?
只不过无论如何,从那天开始,纪尘寰就开始踏上了一条与天斗争的道路。他开始威胁天道,用自己的方式。
既然天道把他师父从他身边带走,那么他上天入地的折腾,总有办法逼得天道不得不将他师傅还过来――这不是狂妄,这只是,纪尘寰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了。
第90章 . 小山重叠(十) 【晋江独家首发】……
在一梦婆娑的帮助下, 纪尘寰知道了这个世间还有一种人叫做“天命者”。包括他自己在内,其实就是这所谓的天命者之一。
而如今他想要逆天改命,不是为了他自己, 也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纪尘寰就只是想要天道把它褫夺的东西还回来。
他就只是想要如法炮制, 想要血债血偿,想要让天道也尝尝他们这些被它随意摆弄命运的人当年有多绝望。
――他开始屠戮这天地之中的天命者,当然,这种屠戮并不是毫无原则的。
纪尘寰不算是个好人, 在唐久走了之后,他更是疯起来了。他之所以还没有大开杀戒,是因为他心头还有一片皎洁。
他总要让自己手上不要沾染太多鲜血, 待到他和他师父重逢的那一天,他用来牵住她的手……至少要是干净的。
至于纪尘寰的原则,其实也是非常简单的。说到底, 他也只不过做出了和他师父一样的选择。
就如同当年唐久选择帮助沈留珠, 而诛杀定禅法寺的和尚慧空一样, 所有拼命活下去、活得自尊、活得有风骨的“天命者”,纪尘寰未必会施与援手,但是至少不会落井下石。
因为这些人身上, 或多或少都有唐久的影子,一想到他们有着和他的师父相似的命运,也有三分像他师父的脾气秉性,纪尘寰就对他们下不去手。
而另一种像是慧空那样,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 甚至不惜戕害他人的天命者,纪尘寰也同样不会手软。
他斩杀这些毫无德行的的所谓天命者,真正的目的, 其实是阻断他们用自身的气运反哺天地之路。
人与天斗,与命斗。乍听之下,仿佛是蜉蝣撼大树。可是纪尘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偏生就要去斗上一斗。
纪尘寰其实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易地而处,纪尘寰并不觉得自己会做得比慧空更好。只是他终归比慧空幸运许多,在他绝望的时候,唐久向她伸出了手,而他拼命握住了那只手。从此之后,唐久就是纪尘寰前行的一切指引与理由。
纪尘寰未必会去做世人眼中正义的事,却一定会去做唐久眼中“应该如此”的事。
他这样的坚持不滥杀,当然会拖慢进程,所以澹台余烬曾经问他,问他这样值不值得?
那个时候纪尘寰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洁白,丝毫看不出上面沾染过鲜血。
“至少我要保证这双手是干净的。没有沾染过无辜的人的血。”纪尘寰喃喃自语。
因为纪尘寰知道,在某些事情上,唐久其实最是严苛。
慧空的事情未必没有给纪尘寰丝毫启示。
虽然慧空这个人为人垃圾,如果当日没有被斩杀于唐久剑下,如今纪尘寰也会把他拉出来折磨千百万遍。但是好歹他给纪尘寰做出了错误的示范,也让纪尘寰及时窥见唐久的底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因为有慧空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里,这个世界上才少了一个不择手段的魔头。
有些人生的没有价值,死后倒是泽被苍生。这天底下的事兰因絮果,到头来还真是说不清楚。
澹台余烬已经收敛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听到纪尘寰问他调查的事情如何,他拍了拍手上的果皮,坐直了身子,对纪尘寰正色道:“这也是我今天来寻你的原因了。你让我找的人……如果推演不错,现在应该正好到了你若虚宗。”
难道新的天命者可能是若虚宗的弟子?一想到有这个可能,纪尘寰的脸色就微微严肃了几分。对于不相干之人,他尚要留有余地,如果这个人是他若虚宗弟子,哪怕这个人卑劣的褫夺他人气运,纪尘寰却也很难说自己能对同门下手了。
纪尘寰杀一个人自然不需要有太多的思量,可是若虚宗却中不能有一个对同门举起屠刀的老祖。他自己可以满身污秽毫不在意,却不能容许“仙门老祖”的名号在他手上染上一丝一毫的罪责。
澹台余烬自然明白纪尘寰心中的想法,他拍了拍纪尘寰的肩膀,对他耸耸肩道:“好了好了,放轻松,事情没有想的那么糟糕。我前些日子推演的时候这个气运之子还在东海,这几日别人到了你若虚宗,想来是参加你若虚宗的入门大比的。”
既然是气运之子,难免就要踏上仙途,而踏上仙途的人,终归是绕不过若虚宗的,毕竟若虚宗是天下第一宗门,乃是无数修仙之人心向往之之地。
如今乃是若虚宗仙门大比之时,难免有人想要来此碰碰运气。而且若虚宗想要入门的弟子向来没有诸多限制,真的考究起来,更多的还是讲究一个“缘法”,甚至都不究什么资质。
听到这个人可能还没有入门,纪尘寰微微收敛了神色。世人都传说,要进入若虚宗是没有什么规律可寻的。纪尘寰却知道,若虚宗但凡招纳弟子,必定严格考验心性。
当年他一步一步迈进若虚宗,“问心”一关多么严苛,没有人比纪尘寰更加清楚了。
能够入若虚宗的人,要么纯然宛若赤子,要么心中有一个“锚点”。前者因为不识人心难测而无垢,后者却是因为有所顾忌,因此有不能为之事情。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总之,过不了“问心”关之人,是无法进入宗门的。
若虚宗修士何止上万,却并无门内勾心斗角之事,上下一门空前和谐,凡入一门皆如兄弟手足。能够成就这样一个宗门,后天教育是一方面,早早甄别了修士的品性也是重要原因。
“哎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天道选中的苦力们一个个都有些邪性的运气,就连你,自己不也是迷迷糊糊的被收入到这里的吗?你就当真不怕出了什么差错,一招不慎,让那人真的成了你的同门?”
澹台余烬偏生不喜欢看纪尘寰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总是要上去给他泼一泼凉水。
纪尘寰不理会他不凉水。他只是低头静静的捏开了一颗干果,却并不急着吃果仁,只是将剥了干净的果仁放在一旁用小碟子放着。
仔细看去,那边的小碟子里已经叠了五六种不同的干果,还都是细心的用灵力剃了壳的。更有甚者,纪尘寰还不厌其烦的用灵力在枣子上刻下了细密的花刀,蘸一层晶莹剔透的花蜜。
这看起来哪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枣子,简直像是精致绝伦的艺术品。唐久并不爱吃太过甜腻的东西,不过这种稍稍蘸了蜜的枣她就很是喜欢。
往天唐久自己吃的时候,只是用小牙签扎住枣子在蜜里滚一滚,终归觉得有些不入味,吐起核来又麻烦。也真是难为她家的小弟子这样的用心,想出来如今这个法子。
纪尘寰对于唐久的事情从来用心,就连哄她吃个枣也是挖空了心思。
眼下纪尘寰正在专心致志的刻着手中的灵枣,澹台余烬静静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针对这件事情出言挖苦。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真心都不该被挖苦,而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哭”总是有很多种表现形式的,并不一定要涕泗横流。
就像此刻纪尘寰坐在那里,他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可是就是让人生出一种就连凝视都会不忍的感觉。
无情苦,有情更苦。
患得患失苦,生死两茫茫更苦。
终归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苦难,浮生各自苦苦挣扎,实在没有必要嘲笑别人的苦处。
澹台余烬大多时候不做人,这个时候倒是横生出几分体贴来。
纪尘寰和澹台余烬他们两个人没有在这里闲坐很久,方才谢雨师让小弟子来找纪尘寰,也正是为了这一次若虚宗的宗门大比。
虽然不是每一届若仙门大比仙门老祖都要参加,但是自从接过了这个名号,纪尘寰总是不会错过这种活动的。
“小师叔,这边坐。”谢雨师和韩三水正在忙碌,冷不防看见纪尘寰,两个人连忙对他打招呼。
纪尘寰没有选择惊天动地的出场方式,他对谢雨师和韩三水点了点头。看见韩三水和谢雨师都没有佩剑,纪尘寰了然道:“江笛和玉城又带着他们两个出去玩儿了?”
谢雨师和韩三水的佩剑出自剑冢,剑灵又正好是龙凤,和江笛玉城算不算是同根同源,但是好歹有几分亲近。唐久去后,纪尘寰也并不太拘束江笛和玉城,一向是纵着他们的。
他知道唐久约束这两只,既唯恐这一点洪荒遗血受了委屈,又怕他们两个血里带风、命中含煞,会为祸一方。纪尘寰甚至想,他偏要宠坏江笛和玉城,说不准他师父一生气,就会回来教训他了。
“小师叔你看,这就是这次要参加仙门大比的人了。”
韩三水拍了一下纪尘寰的肩膀,让他向山下看一眼。
若虚宗的宗门之外人群攒动,纪尘寰微微合眸,等他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眼中有金光流动――正是拂世金瞳。
第91章 . 杯酒余温(一) 【晋江独家首发】……
若虚宗的仙门老祖有一双拂世金瞳。
无论在唐久走之前, 还是在唐久走之后,这似乎成了若虚宗的仙门老祖的一种传承。
没有人知道,这天地上不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叶子, 哪怕是仙门老祖, 也并不一定非要有一双能够看破世人的眼睛的。纪尘寰之所以能够看破,大概是源于他的师父这一生只有一次的偏心。
天雷降下的那一刻,唐久应劫而去。她对自己的小徒弟满心愧疚,总是想要留给他更多的东西。仿佛只有这样, 唐久才能更加安心。
为了苍生,唐久将自己反哺于大地,而为了纪尘寰, 在最后的时刻,唐久把自己生生碾碎,榨干就血脉里的最后一点灵力, 生生的为纪尘寰催生出了血脉灵术。
天底下能够觉醒血脉灵术的人万中无一。纪尘寰已经占尽天下八分机缘, 又怎能事事如意?可他的师父偏偏要他事事如意。算准了自己徒弟命中并没有什么血脉灵术, 唐久就舍了自己的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