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莺,从今往后有我为你撑腰,你是我的人,不必再对任何人奴颜婢膝。”
柳砚莺照自己人中按了按,免得昏死过去,“世子您先冷静,事情没准没您想得那么严重,老夫人在午休,我好不容易才哄睡的,您不要扰她老人家清净,有什么事就先和我说。”
路承认握着她手,紧紧握着,“我冷静不了,今日本来约了尚书府的张湍吃酒,现下我不把你的事办了就哪也不去。”
张湍?
柳砚莺也握住了,握住了救命稻草,“您,您约了人吃酒?您既约了人便要一诺千金,您是大丈夫,怎可以无故爽约?”
“还吃什么酒,让王二送个信回绝了便是。”
“别回绝。”
“怎么?”
柳砚莺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想好说辞,路承业约好和张湍吃酒,她巴不得他赶紧离府,别在荣春苑大呼小叫,吵醒了老夫人她免不得在路景延那前功尽弃。
她吞口唾沫道:“您看这样如何?我陪您去,我先陪您去赴约,您也冷静冷静,想想和勋国公府的婚约,回来等老夫人醒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柳砚莺哄孩子似的劝着路承业,路承业一听勋国公府,也被浇了盆冷水,又听她陪自己赴约,稍稍觉得好受了些。
“可是——”
柳砚莺按住他,怨念颇深道:“没有可是,世子,您今日行事实在鲁莽,您可想过我的处境?王府上下多看重您的婚事您不是不知道,既然都答应了夫人先将勋国公府的婚事放在首位,您又怎能出尔反尔?”
路承业冷静下来:“是我思虑不周了,母亲不为难我,未必不会为难你。”
柳砚莺撇撇嘴,谁说不是呢。
路承业总算消停:“委屈你了。”
见他让步,柳砚莺眼睛都亮了:“世子哪的话,不委屈,那咱们走吧?张公子还等着呢。”
她又轻声细语顺毛捋了半天,路承业消下大半火气让柳砚莺给领出了荣春苑,他叫来候在外边的王二准备马车,携柳砚莺去府门口候着。
柳砚莺没有忘记和路景延的约,但忘不忘的都只能假装忘了。
待回府再与他解释,毕竟这事实在来得突然,又牵涉重大关系到她后半生命运,比放什么黑猫白猫重要百倍。
走着走着她觉得不对劲,陡然站住脚步问路承业:“世子,我们为何前门不走要走北门?”
路承业不知她与路景延有约,只自然道:“我与张湍约在了城北他的府邸,走北门顺路。”
“…原来如此。”
柳砚莺硬着头皮四下看了看,没发现路景延,想来他还没到,便放心大胆上了路承业的马车,心想等回府后再与路景延解释爽约的缘由。
马车格楞楞跑动起来,柳砚莺坐在下首位,心事重重一个不稳便往后右侧倒去。
路承业眼疾手快护住她两肩,趁她惊魂未定将人往自己怀中带了带,依偎他胸口,栀子花头油的香气给他撞了满怀。
不过是抱了抱,柳砚莺只坐直身子扭过脸假作娇怯,蒙混过去。
殊不知适才春风乍起,将那轿帘吹起半分,泄露了轿厢内的景象,路景延来北门赴约,恰好看了个真切。
瑞麟放下手中蒙着黑布的猫笼,揉揉眼睛,“三爷,那是?我没看错吧。”
春色渐浓难敌寒意料峭,微风带起路景延的衣袂,他怒极反笑,却又笑不及眼底,转身拂袖而去。
*
柳砚莺并没有陪路承业在张湍府邸吃酒。
她将人送到便让王二先赶车送她回去,一路上宽慰的话说了不少,路承业平静下来想到勋国公府的婚事和母亲肃穆的脸,便也放她先走了。
路程来回不到半个时辰,柳砚莺在心里求神拜佛,双手合十恳求路景延千万被琐事拖住,不要准时赴约。
一下马车她便心凉如水,因她恰好撞上瑞麟外出放猫提着空笼子回来,见瑞麟幽幽怨怨瞧着自己,她便明白出大事了。
柳砚莺等王二赶车离开后绞着手绢上前:“瑞麟。”
瑞麟只道:“砚莺姐姐,您不诚信。”
柳砚莺提起团扇就打:“谁不诚信?我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压低嗓音,“三爷已知道了?”
瑞麟呵呵笑:“您上车时我和三爷就在边上看着呢。”
兜头盖脸一盆子冰将柳砚莺给埋了,她强作镇定问瑞麟:“三爷可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完了。
柳砚莺算算时辰老夫人还没起,她今日就这点时间得空,再不去找路景延就什么都迟了。
柳砚莺将团扇往后脖颈一插,提起裙裾便往木香居赶,瑞麟知道路景延未必想见她,生怕她惹出是非,紧随其后地拦着,“砚莺姐姐,您慢点走,被人看到不好。”
柳砚莺横眉往后一睨:“看到就看到了,你们三爷许诺了要纳我,我早晚是他的人。”
“哎唷。”瑞麟吓得想捂她嘴,顿时怕了,“分明是您做了错事在先,哪有您这样不知——”
柳砚莺瞪他:“不知什么?不知羞耻?我告诉你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让我自己跟三爷解释。”
言语拉扯着二人已行至木香居,柳砚莺将瑞麟一推小跑进去,拐过长廊狠狠撞上一堵软墙。
她揉揉脑门忽地抬眼一看,嗓子眼顿时就哽住了。
路景延垂眼觑她,下巴凝着一滴汗珠摇摇欲坠,脸侧因汗水沾着几缕发丝。
他左手提着铁剑,剑柄冷冰冰正抵着柳砚莺腹部皮肤,她脑袋乱做一团浆糊,慌忙后撤两步,挂上个无事发生般的笑。
“三爷,练剑?”
路景延只越过她:“刀剑无眼,我院里不允许下人跑动,你撞上的若是剑刃,这会儿已殒命了。”
柳砚莺赶忙追上去,她跑三步才敌他两步远。
“三爷,三爷别走,听我解释。是世子知道了昨天我被传去玉清苑的事,今晌午急匆匆跑来说要纳我,我怕他惊扰老夫人,也怕他抢占先机回头让您因我得个兄弟不睦的恶名。”
路景延是庶子,一旦路承业这个嫡长子提出要纳她为妾,那路景延之后若是再提,就是夺兄嫂,违背礼教大逆不道。
路景延停下脚步,凝着深邃的瞳孔看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于是你便爽约上了世子的马车。”
柳砚莺解释:“那是世子说他今日与张…与尚书府公子有约,我眼看事情不妙,自然要想方设法先将他拖住送出府去。”
见路景延冰山不化,她说到这儿急得眼圈红得像兔子,“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三爷的错!等了那么久也不来荣春苑讨人家,到底是嫌我倒贴,便宜轻佻。”
她偷了春色染在眼梢,流淌万种风情,嘴角轻轻向下一弯,是生气了。
“三爷不会不要我了吧?”
适才她栽进世子怀中那任风摧折的模样与现下一比较,倒没那么叫路景延不悦了,起码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如何让他欢心。
路景延挑眉问:“你觉得倒是我该向你赔不是了?”
柳砚莺打蛇随棍上,笑盈盈上前两手握住他的手掌,掌心覆着些习武磨出的粗茧,她不觉着硬,反用指尖勾画着。
“您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可方才得知您误会了我,我跑过来心口一阵阵地疼,您说我为您疼的这颗不是真心还能是什么?”
“真心?”
就连话术和荷包都是前世对世子用剩的,她现在对他能有多少真心,路景延再清楚不过。
柳砚莺忙不迭点点头,握着他手掌往自己左心口贴去,“您摸,真心。”
她没想那么多,只知道对付路景延这种不解风情的,就要下狠手,最好让他多尝些好处对她念念不忘。
手底突如其来的绵软让路景延片刻失神,柳砚莺正在心中暗道“成了”,却见他眉心紧蹙,阴沉了张脸。
路景延反手将她两个腕子锁在掌中,一把拉近二人间的距离。
柳砚莺这下是真将胸口给撞疼了,她还当是二十出头的男人血气旺,刚想抱怨,就听他道:“柳砚莺,你为何总有这些让人生气的本事?”
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柳砚莺茫然看他。
路景延注视她问:“你前世也是这么勾引世子的?”
“铮”一声,何止是胸口,柳砚莺连魂都让这一下给撞散碎。
她错愕地观察着这个适才她嘴皮磨破都要讨好的男人,“三…三爷说什么?”
路景延紧扣她手腕在胸前,再无法看她继续将他当成第二个路承业那样哄骗。
“我知道你是谁。”他抓住她单薄的肩,薄唇轻启对她低语,“柳砚莺,我认得出你,也对你再熟悉不过。”
“那年秋天你死在湖里,被打捞上岸后你的皮肤冻得发青,连指甲盖都是紫的,府里没人敢碰你,是我合了你的眼睛,亲手将你身上每一处关节归位,这些你或许不知道,但我记忆犹新。”
柳砚莺眼神震动,后退半步却无处可逃:“你是说……你也是从上辈子来的?”
路景延沉闷地笑了笑:“就在你死后一年,我出兵西北战死关外,临死前我让上峰烹我尸体好带将士回家,也不知他是否照做。”
柳砚莺陡然想起那日路景延回府浑身人血的模样,登时反胃,原来那日便是今生的路景延死亡,为前世的他让路的日子。
也就是说,他什么都知晓,知晓她前世差点成他嫂嫂,知晓她对他大哥也是“真情一片”,知晓她前世跋扈恃宠而骄被推入水里溺亡……
她对他的努力就像笑话一样。
不,对柳砚莺来说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重活一世竟还是不开眼地押错了宝,上辈子找了个短命鬼,这辈子又跟个短命鬼周旋。
她僵硬着脸扯出个笑,却笑得比哭都难看:“那……三爷您今生还打仗吗?”
问完她便觉得不如不问。
若是没有前世那场战役,路承业不会死,路景延也不会顺位继承王府,更不会立下丰功伟绩青云直上。
她摇了摇头:“算了,别答我了,烦您先把我松开。”
适才还波光粼粼包含情义的双眼此刻像熄了火的灯芯,焦黑的,迟钝且麻木。
路景延让她眼中熄灭的灰烬烫到,手上握得更紧,笑问:“怎么?得知真相之后便不催着我纳你进屋了?”
柳砚莺见他问得戏谑,无疑是坦白了戏弄她的心思,连日来的接近讨好变作历历在目的耻辱,登时羞愤得两颊发热,搜肠刮肚挑拣出最难听的话来说给他听。
“早知道你也是个死了又活的短命鬼,谁跟你浪费时间,不嫌晦气?”
“晦气?”
路景延面上的表情在那一刻精彩纷呈,他是笑着,却笑得比愤怒还叫人害怕,他甚至俯下身来更靠近了她一些,只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这张脸面庞英俊品貌非凡,若是换个时候定叫柳砚莺面红耳赤,可此刻靠近只让柳砚莺觉着他青面獠牙金刚怒目。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她被这份怨恨的情绪吓了一跳,变得做贼心虚起来,眼睫颤了颤又很快说服自己,不必要为了路景延的难过而难过。
下人眼里他多高不可攀,郡王府的三爷,她见了他该点头哈腰,难得被一个下人耍了,可不就该怒不可遏吗?
“这便是你的心里话。你为求上位对我百般殷勤,我又活该受你蒙骗被你利用?”
路景延说出这句话几乎耗尽所有气力,他以为他看透了她,可她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叫他感到前功尽弃。
柳砚莺肩膀被捏得剧痛,躲又无处可躲,只好别过脸不看他,“你又何尝没有骗我?”
路景延极轻地笑了声,俯下身去,两眼与她平视,“柳砚莺,是你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越赌越输,越输越赌。”
柳砚莺怕路景延,但又不那么怕,在她得知他也来自前世那刻,他们间的羁绊早就远超任何一种寻常的情感。
所以她敢赌气地说:“输就输了,我不信我会一直输下去。”
路景延果然怨愤:“你还要去找谁?”
二人瞪视彼此,急促的鼻息混乱交错,柳砚莺檀口微张喘不上气,端的是又悔恨又气愤。
只是这种剑拔弩张分外眼红的气势根本持续不了多久,他们之间的仇,无外乎旷男怨女那点事。眼见男人眼底欲色渐浓,柳砚莺眼神慌张想要挣脱逃跑,他不松开,另一手扣住她后颈,迫使她仰头迎合。
她含混不清又哭又骂,尝到血味方被松开,嘴上晶亮的唇脂不复存在,下唇隐隐渗着血丝,路景延复又垂首吃了那点血迹。
他双唇没有离开她,仍以平稳口吻说道:“这就怕了?是你先来招惹的我。”
巨大的羞耻感席卷柳砚莺的身体,她顾不上满脸泪痕,抬手便要掴他脸。
路景延钳制住她手腕,凝视她许久后胸潮澎湃,那浪潮席卷上岸又只化作轻缓的波。
他温柔地再度吻她,吻她柔软的唇,吻她湿润的面颊,吻她眼下的泪痕,温柔得就好像适才还在对她放狠话的是另一个人。
这一刻他的确不是路景延,她也不是柳砚莺。
他们是前世在孟婆桥上被赶下来的两个鬼,打翻了碗里的孟婆汤,灵魂游荡无处依归,只得灰溜溜找回多年前的肉身,挤走曾经的灵魂苟活下去。
只有他们,知道彼此来自何处。
柳砚莺两臂抵着路景延胸膛将人推开,发鬓凌乱地别过脸去,倏地扯动唇角似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万分释然。
“我说呢,你分明喜欢我,却总拒绝我。现在我明白了原因,一定不会再招惹你,和你撇清关系就是。”
她那神情与路景延前世对她的印象逐渐重合,也逐渐遥远。
路景延不喜欢这种感觉,眼底晦暗的情愫一扫而净,她果然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