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砚莺心里百转千回不知该不该上去提醒,怕只怕别人不领情,反倒叫她沾染一身腥臊。
眼看男人翻身上马,柳砚莺忆起前世自己凄惨的死状,权当积德行善,心一横从树后窜出来。
“大人!大人请留步!”
男人被人叫住调转马头,见是一姿容艳丽的女子,只下巴微抬皱眉打量。
“大人。”柳砚莺欠了欠身,心跳“咚咚”,“大人恕我唐突,实在是我有要事相告。”
想象中的苛责没有出现,男人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沉声问:“有何要事?”
柳砚莺迟疑抬眼,又看了一眼他平平无奇的穿着,结合此人平易近人的语调,想来不会是什么皇亲贵胄,至多是个公侯家的公子。
柳砚莺壮起胆子点向他身下马匹,说道:“适才我亲眼看见有人在马匹的食槽里下药,就是下在这匹马的草料里。”
那男人倏地皱起粗浓的眉毛,迟迟不做反应。
青年上前一步,替男人问话,他不急着问罪柳砚莺的唐突,只问:“你是哪家的?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柳砚莺撇了下嘴,她就知道人家不一定领情。
既然对方多半是个武官,那这个跟在他身边的青年,要么是个小副手,要么就和她一样,是个等级不低的家奴。
见对方不相信她的话,柳砚莺咂舌坚定道:“这马定然被人下过药,我亲眼所见,你觉得我是乱说不要紧,等这马真的惊了你家大人你就知道迟了。”她小声起来,“横竖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
还挺泼辣。
马上的男人笑了两声,嗓音沉稳浑洪,“你叫什么,是哪个府上的?”
柳砚莺动了动嘴皮没敢说,男人笑道:“你放心,我不是为了找你秋后算账。”
“那大人可要一言九鼎。”
男人大笑:“好,一言九鼎。”
柳砚莺稍微掀起点眼皮看他,“我叫柳砚莺,是平旸王府的女使。”
男人粗浓的眉头一碰,笑问:“平旸王府的女使为何会在这儿当弼马温?”
柳砚莺见他挺好说话,就也大胆了些,“回大人的话,我不是看马的,我是在这儿看马具的。”
男人胸口发出沉闷的笑,“好,两者之间大有不同,大不一样。”他往身后密林一指,“柳砚莺,我得去了,还有人在等我。这样吧,回头这马要是真的惊了,我就去平旸王府给你赏赐,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赏赐?
柳砚莺皱起眉毛眨巴眨巴,心说这男人还没摔下马便坏了脑子?
“说来说去,您还是不信。”
男人见她气馁,哈哈大笑:“我信,没说不信,既然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大胆地说就是。”
她狐疑蹙起眉毛,被事情的走向迷惑得思绪迟钝,不过路景延的脸早在她脑海幻化作豺狼虎豹,时不时显一显形,叫她管不了那么些了。
“不瞒您说…我想要我的身契。”
男人果然始料未及,像捡了个烫手山芋,“你是要出府?这是为何?”
柳砚莺觉得这人不着调,不能多说,便只负罪又委屈地说道:“我得罪了主家,不然也不会无故在这儿看马。”
男人哼笑道了声“明白”,也不问她得罪了谁,只挥鞭打马扬长而去,青年也朝她微一颔首,微笑告辞。
马蹄踏起烟尘飒沓而去,柳砚莺呛了口沙赶忙甩手,待到人消失在树林深处,这才抬手摸摸脑袋上的小珠花。
她何时魅力这么大了?
柳砚莺撇撇嘴又摇摇头,不是她的问题,是这个男人实在太奇怪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当真的必要。
前方密林遮蔽,李璧策马跑向狩猎场深处。
他挥鞭划破长空发出撕破天际的响动,远处那帮臭小子见他姗姗来迟,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小皇叔终于来了。”“小皇叔又迟了。”“小皇叔!你快点跑!”
李璧夹紧马腹泥点子飞溅朝他们奔过去,“叔叔让你们半个时辰,这可是你们自己不领情!”
身下马匹状况不佳,已经传递了些焦躁易怒的情绪给他,李璧权当没有发现,径直自人群穿行而过,挽弓搭箭欲射日落。
他明知马匹被人下药,却还是一马当先跑得了无踪迹,半个时辰后,那马果真长嘶一声,作势要把李璧这个负累自背上甩落。
李璧两腿肌肉紧绷死死夹住马腹,两手拽紧缰绳意图驯服烈马。
“庆王殿下!”
身后传来被风撕扯的吼声,李璧全然没有料到身后会有人追赶而上,忙乱之际转头回看,两眼一眯险些摔落马下。
路景延领庞俊横穿林中灌木,抄近道追上了李璧踪迹。
他观察良久,此时解开提前准备好的套索,在马背微微侧过上身,攥紧了手中绳索,不疾不徐让它在空中划着圆弧静待时机,犹如一个耐心极佳的猎手。
二人逐渐并驾齐驱,路景延抓住疯马前蹄落地的短暂空隙,朝李璧大喊:“弯腰!”
绳套牢牢困住疯马脖颈,路景延猛拉缰绳急停身下马匹,他死死拖拽住那一往无前地疯马,两边力道都聚集手中,拉绳急速擦过路景延掌心,只消一瞬便皮开肉绽。
庞俊见状在旁大喊:“庆王殿下!快弃马!”
李璧纵身跃下马背,翻滚着卸下冲力,他在隆冬被雪水泡烂的枯叶里滚成个泥人,等到正脸朝上,这才隔着满脸碎草叶窥见天光。
路景延将被拽得口吐白沫的疯马交给庞俊,自己甩甩手腕顺坡一路找到浑身泥泞的李璧。
李璧摔懵了,他两眼发直只觉乌兔倒走天地暗淡,耳边金戈铁马厮杀混战,将士们纷纷倒在他的眼前。
路景延甲胄残缺手执铁剑将他从尸山血海中刨出来,朝他递出手去。
“中军还剩弓箭手二十六人,弓.弩手三十一人,骑兵十人,刀盾手六人。殿下,带他们回家。”
李璧在恍惚间喃喃:“知珩…你还活着……”
路景延正想将泥地里的李璧拉起来,闻言如遭雷击,递出的手顿在半空。
“知珩”是他前世及冠后平旸王为他赐的字。
可今生他才满二十,未行冠礼。
作者有话说:
路哥: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要放跑我老婆?!
庆王:骚瑞bro,我只是想找个理由去平旸王府和你组队……
第26章
挨到傍晚,柳砚莺已是冻得鼻头通红。
马奴端来一碗热乎乎的八宝茶给她,“砚莺姐姐,您喝点暖暖身子。”
柳砚莺接过去喝得缓慢,生怕喝得急了将冷冰冰的五脏烫出个好歹,“马都栓回来了,前面还没散?”
马奴说道:“没呢,我听说圣上打了只老虎,前头载歌载舞正在兴头上。”
柳砚莺撇撇嘴,心说这些凶兽都是临时从笼子里拉出来的,丢进猎场专供达官贵人取乐,总共就一只老虎,皇帝不打谁敢去打?
如此便又顶着冷风枯等,饥寒交迫终于等来禁中宦官通报。
没说缘由,只叫他们先走,看来一时半会散不了场,让他们先回去也不是体恤下人,而是心疼这些昂贵的宝马,跑了一天该回家歇歇。
柳砚莺老远看着那个方向灯火闪烁歌舞欢腾,扭脸看了看身后打着响鼻的马,和那马一起嗤出好长一口气。
回府跳下车架,她揉揉让风吹得转筋的腿肚子正欲往荣春苑走,听见有人跑马归宅,便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完这一眼她只恨自己为何不是个透明人。
马背上路景延也瞧见了她,人群中那张见了他便煞白的小脸。
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径直朝她走去,柳砚莺脚底生根不敢动弹,这儿周遭都是人,她若是跑起来定然无比扎眼,同样的,这儿人多,他不会乱来。她根本不必怕他!
路景延行过她身侧,轻飘飘撂下一句:“跟我来。”
柳砚莺两腿软了软,适才的豪言壮语全都湮灭,闭了闭眼跟过去。
躲不掉的,这儿是他家,她再躲还能躲回娘胎里去吗?
一脚迈进木香居,柳砚莺只感觉陷进沼泽,难以迈步。
路景延站住脚步扭头朝她看过去,发带翻飞,“要我抱你?”
他今日上值,穿一身劲窄的军服,革靴紧紧包裹线条结实流畅的小腿,旋身看向她时腰间蹀躞敲击作响,加之身高压迫感十足,柳砚莺摇摇头,绞着发梢踩着小碎步跟上。
瑞麟向来是个有眼色的,在暗处看到后便将内院待命的婢女悉数遣散,退了下去,有个与他相熟的婢女胆子稍大些,问:“荣春苑的柳砚莺不是世子的人吗?怎么老来咱们木香居?”
瑞麟笑笑:“你那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要眼见为实,这都不懂?”
“可世子若是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常翠阁的人上哪知道!我告诉你,要不了多久咱们也就不必瞒了,我看三爷就是在等一个契机才好管老夫人要人。”
“什么契机?”
“笨!世子大婚啊。”
那厢柳砚莺跟着路景延进入暖阁,后者摘了腰间蹀躞往酸枝木塌上一靠,抬手示意柳砚莺将门带上。
柳砚莺心中百转千回,咽下那点难嚼的恨,挂上个熟练的笑脸,“三爷,我待不了太久,老夫人就是今晚不知道我提前回来了,明天也会知道的。”
“那你就更不该浪费时间,把门带上。”他说完这话柳砚莺才发现他右手掌心缠了圈白纱布,微微一怔,不多嘴只装没看见,但也不关门。
路景延自塌上直起腰,两肘撑着大腿朝她屈了屈掌心,使唤她靠近,“你不喜欢关门,那我们就开着门。”
柳砚莺下一刻便转身将门碰上,苦兮兮道:“关上了关上了。”
她转移话题,“哎呀,三爷的手这是怎么了?”
“一点擦伤。”
“可处理过了?”
“简单洗过。”
她逮到机会便要推门而出:“我去叫婢女来给您包扎。”
手刚扒上门缝,身后那人捉弄猫儿似的用言语揪住她后颈皮,“你不也是婢女?怎么?不喜欢给庶子包扎?”
柳砚莺后槽牙磨得“吱嘎”作响,嘴巴端的是笑,眼睛却快要哭,只不过淌的不会是泪,只会是绵绵不绝的恨。
“三爷说得哪的话,我粗手粗脚,难说不会一个不小心落点东西在您伤处,没准就是一把剪子,一瓶砒.霜。”
她说得败兴,有意激怒他好躲过一劫,路景延根本不受刺激,伸手指向侧室,指引她去取来处理伤处的东西。
柳砚莺打开药箱在他边上坐定,哪怕做好准备,掀开纱布仍感到不适,这满掌的血肉模糊哪是擦伤二字可以概括,说路景延是握鞭炮去了她都信。
她偏过头闭着眼睛,浑身起了鸡皮,“我不行,您还是自己处理吧。”
这一闭眼挤下一滴泪,柳砚莺睁开眼便瞧见他那只好手正朝自己探过来,吓得窝着肩膀直往后缩。
路景延顿了顿,拇指在她脸颊蹭下丁点湿濡,“这便是你说的砒.霜?”
柳砚莺拿掌心在眼下蹭了蹭,心说毒得死你就是,毒不死你就不是。
“回三爷,是迎风泪。”
路景延竟笑了笑,也不和她争这屋里哪来的风,“我自己处理还要你来做什么?”
柳砚莺一听眼睛亮闪闪的,眼泪全都憋回去,合着叫她来是为了包扎呀。
“我处理,我这就处理。”她翻捡药箱里头的伤药,挨个认上头标着的红签,“您早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柳砚莺嗓子眼堵住,眉毛拧在一块儿,他这一进屋又关门又脱腰带的,她还能以为什么?
面上只笑:“以为您要训我话呢。”
路景延却道:“晚点再训。”
柳砚莺仓皇抬眸撞进路景延眼底,他稳稳当当正注视她,叫她一时间有些无所遁形,只好当这个“晚点再训”就是字面意思,闷声不吭俯下身去清理他掌心伤处。
他问:“你今天也在围场?”
“是。”
他瞧着她小心摆弄伤口时扑朔的睫毛,“我怎么没见你?”
“我在马厩那儿。”
“母亲让你去的?”
“是。”
他喜欢听她尾音上扬像个小狐狸那样洋洋得意地说话,“别只回一个字,把话说完整。”
柳砚莺揭开伤药瓶子的手停住,听他不像生气,又说了一遍,“是的三爷,是王妃让我去的。”
她听见他闷闷地笑了声,应该是满意了。
柳砚莺挑起眼帘朝他悄悄觑过去,见他正看着自己,又收回视线,为他撒上药粉,“会有点疼。”
路景延问:“疼怎么办?”
能怎么办!柳砚莺气得要死,这大爷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半靠在榻上,可有半点怕疼的样子?还问她疼怎么办?无非是想她顺从心意说点他爱听的。
“那…我给三爷吹吹?”
“吹吧。”
柳砚莺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低头替他吹了吹伤处,几缕鬓边发在他掌缘轻飘飘搔动,像极了春日的柳絮,撩拨行人敏感的呼吸。
路景延伸手勾弄起那缕发丝,以指尖将它别在她的耳后,指肚薄茧蹭过她耳后痒痒肉,催得她往一侧缩了缩脖子,却不抬头看他,只假装专注地处理伤处。
好容易将那一道道工序都做完了,柳砚莺拿过棉纱布一圈圈给他缠上,打完结,又将多出来的布头平整地掖进纱布里侧。
“这就好了三爷,那我就先回了。”正想搬开腿上的小药箱先走,刚包好的那只手便“恩将仇报”将她腕子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