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喃喃说了句:“你小时候还在襁褓中,我就抱过你嘞。我大婚的时候,老顾和他媳妇儿,牵着你的小手,过来看我拜堂。我当时拿着遮羞的扇子,偷偷瞥了一眼,真是水灵灵的娃。”
外祖父笑着说:“你这老花眼的,这我外孙女。”
她一脸惊讶,“噢,我记得,叫什么舒来着……”
“望舒。”
对对对,望舒这名字好啊,转眼间就这么大了。”
坐在角落里的阿娘,听到了这些,已经偏着头埋在袖子里,泣不成声。
大抵是觉得,韶华易逝,物是人非。
洛阳虽然繁华,日子却过得不紧不慢,有时候累了倦了,就躺在床榻上,捧着话本,一口一颗葡萄,又酸又甜,凉风吹着吹着,便又进了梦乡。
然而京城中,却是风云际变,暗流涌动。
望舒收到来信,素有贤名的二皇子妃惨遭妾室陷害,落了胎,小产后失血过多,身子日渐虚弱,奄奄一息的她选择了自我了结。正想下葬,灵堂却燃起了一场诡异的大火,郁清荷死无全尸。
京中有风言风语传出,说是郁清荷阴魂难散,府中常常闹鬼,二皇子因为忧思过度,身体日渐衰弱,险些丧命。
贵妃娘娘请来道士驱鬼,为了冲喜,甚至把太子太傅之女杜婵娟娶进门,给二皇子当了侧妃。望舒还听说,刑部尚书认回来了他家的真千金,本以为真千金是个乡野愚妇,京中贵女皆嘲笑这个凤凰不如鸡,宴会上明嘲暗讽令人难堪。谁料真千金满身诗才惊艳绝伦,琵琶横抱惊呆众人。
左右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情。
她还有大事要办。
前世,嘉靖初年,七月,河南道大雨倾盆,一连下了半个多月。黄河中下游水灾泛滥,死伤者不计其数。太子晏希白奉旨前往,治水有功,可日以继夜,劳累过度,本就虚弱的身子再次落下病根。
望舒离开长安之前,就明里暗里跟晏希白说了许多次。她提及儿时,曾在洛阳外祖家住过一段时日,稀里哗啦的大雨极为唬人,降雨大,排水难,街上快成了一道小河流,比望舒身子还高。外祖父在她耳边吓人,说是大水要淹了洛阳城。
望舒又说,黄河一带到了七八月就会闹水灾,若是不早做预防,只怕到时候死伤惨重。
晏希白应该是上了心的,虽然开河引流,修建防洪堤这些长期工程一时间难以开展,但在洪水来临之前,他已经命人转移了部分民众,只是还剩下些胡搅蛮缠、不怕死的,还在誓死力争更多补贴,县官一急之下动用了蛮力,事情闹得有些大。
然而,这些小纠纷在自然灾害来临之前,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没有人能阻止天上下雨,没有人能阻止河水泛滥。
如同前世一样,一连好几日,望舒都被困在了这巨大的雨帘之中。
阴暗,逼仄,潮湿,让人难受。
她派人去探听更多消息,传回来的却是,虽然早做防范,但依旧水灾严重,没日没夜的雨导致山洪暴发,池塘中溢出来的鱼到处活蹦乱跳,洪水来临,冲塌了桥,破坏了农田耕地,淹没了整个村子……
望舒感到一阵阵的无力与彷徨。
直到这一天晚上,素娥半夜叫醒了她,“娘子娘子,太子殿下到洛阳啦——”
望舒睡梦中惊醒,连忙下榻穿鞋,穿着薄薄的寝衣便要往外边跑。
第53章 望舒,不行
打开房门, 冷风哗啦啦地拂面而来。外边雨停了,庭院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盈盈的月光洒下, 隐隐约约能看到房屋的轮廓,西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晶莹的水珠啪嗒一声滴落。
拱门外, 稀稀疏疏的几道人影,手中提着灯, 望舒踏着一滩滩小水坑小跑过去, 带着不可言说的欣喜和期待。
她告诉自己要走慢些,黑灯瞎火的若是摔倒了要惹人笑话,她告诉自己不要太过猴急,不然会显得不够矜持。
可是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气喘吁吁的停下, 她抬起头便看见了每一个人清晰的面孔,她左顾右盼,独独见不到心中所想, 难免有些失望。
“怎么没穿外衣就跑了出来?”阿娘见她恍恍惚惚,开口问道。
“不是说太子殿下来了么, 他在哪?”
阿娘抬起手指向门外,“喏, 这马车不是刚到吗?”
她长舒了一口气,跟在提灯的小侍女后头, 走了出去,外祖父听到消息后, 也连忙匆匆赶来。
晏希白正在顾府门前站着, 他愈发清瘦了, 看起来太过劳累。
望舒屏气敛息,来到他身侧,不知道说些什么,开口便唤了声:“殿下。”
晏希白眸光闪动,他解下披风,小心翼翼盖在了望舒肩头,“夜雨风寒,有劳娘子前来相迎。”
随后他转身向外祖父作揖,“顾员外,本宫奉命前去治理黄河水患,途径洛阳,前来寄宿一晚,多有叨扰。”
外祖父连忙说:“不算叨扰,不算叨扰。简直是……蓬荜生辉。”
他招了招手,吩咐侍女:“想必殿下风尘仆仆,赶了许多里路。快去备些热水,整理好厢房,再让厨子做些热食。”
晏希白说道:“我们一行人在路上吃了些干粮,大晚上的,就不劳烦诸位了。事情紧急,从长安到这儿一路连夜奔波,只暂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得离开。”
望舒心头一紧,拽着他的衣袖,小声问道:“这么快吗?”
他低下头,浅应了声:“嗯。”
外祖父让开道路,“既然如此去,这大晚上的,殿下先进去歇息吧。”
“好。”
望舒跟着晏希白一路往厢房走去,眼看着她就要走进屋里,外祖父连忙一阵咳嗽,望舒有些疑惑地向他看去。
他背着手,深色复杂地说:“望舒,大晚上的,你也快回去睡觉吧。”
“我……”望舒扯着晏希白的袖子,不愿离去。
晏希白低声哄道:“回去吧。”
“嗯。”她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
回道房中,呜咽着躺在了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起身后,小心翼翼出了房门,见周遭都熄了灯,她摸摸索索潜进了晏希白所住的厢房。
他洗漱过后,换了寝衣,坐在床榻上借着灯看地图,头发松散有些凌乱,脸上还还氤氲着薄薄的雾气。
他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来,隔着珠帘看见望舒的身影,笑着说:“你来啦。”
望舒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的床榻上。“若是我不来,殿下又该如何?”
“若是不来,某不敢唐突娘子。”
“唐突,怎么才算唐突?”
望舒侧身,一手撑在他身体左侧,一手轻轻擦去他眉梢未干的湿润。指尖流连而下,划过耳廓,最后轻缓地揉着他白皙的耳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殿下,若是我们不做些什么,岂不是辜负今夜良宵?”
他明明面色潮红,眸光晦涩难懂,却只是将她揽入怀中,头埋在她肩上,鼻息间是熟悉的香味。他卸下了满身疲劳,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轻声拒绝道:“望舒,我明早还要赶路。”
望舒有些委屈地说:“可我真的好想你。”
他轻笑一声,将她反身抵在了床榻上,修长又炙热的手抚上她的腰肢,不同于往日的柔情蜜意,好像每一寸肌肤都带着灼热,他起初只是轻轻吻上她的眉眼,最后认命一般,将淡粉的樱唇一点点染上暧昧的红色。
望舒被这种急剧的亲昵冲昏了头脑,眼角泛出泪珠,手不知道放在何处,不小心便滑入了他的衣间,入手是热气腾腾,光滑细腻的肌肤。手指滑动,腹间肌肉坚实,让人有些吃惊。
晏希白身子颤抖,屏住呼吸,连忙将她的手反制在枕头上,“望舒,不行。”
她一声嘤咛,气喘吁吁,脑中是落了又涨的潮水,她不禁想,手感真好……
半晌后,意乱情迷的两人缓了过来,沉默无声躺在床榻上,可终究是谁也睡不着。
夜半更声传来,望舒好像想起来什么,兴奋地拽紧了他的手,“殿下,子时过了,今日七夕,你与我在一起。”
他恍惚了一下,笑道:“是我与望舒的第一个七夕。”
望舒轻声问道:“殿下,外祖生辰过了,他现在身子硬朗,又有阿娘作陪,我和你一起去治水好不好?”
他说:“望舒,天灾人祸,流民泛滥,太危险了,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望舒反驳道:“殿下,我不是只会饮酒作乐的娇娇娘,我吃得了苦,帮得了忙的。”
“可我却不愿让你涉险,留在洛阳好吗?等我安抚好灾民,便与你一起回长安,过了冬,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望舒牵着他的手,轻轻应了声:“好。”
晏希白坐起身,拉着她的手:“望舒,更深露重,我送你回房中。”
她侧着身子,看向晏希白,“睡吧,殿下,我明天早点起来,再偷摸着跑回去。”
他亲了亲望舒额头,她却有些惴惴不安地唤道:“殿下……”
“嗯,怎么了?”
沉默半晌后,她说道:“此去治水赈灾,以来千万要保重身体,二来,殿下还需多费些心神,严防小人作乱。”
“好。”
晏希白劳累许久,沾了枕头,很快便沉沉睡去,望舒听着他平缓的呼吸,侧过身子,月光洒落窗台,她睁着眼,格外清醒。
她放不下晏希白,可是自己的力量太微弱了,事态本来就乱,她不能去帮了倒忙还要叫晏希白分心。
朝廷每年都有拨款下来修筑河防、整治河流,但一路贪污,资金一路衰减,到了目的地已经是所剩无几。修建的进程一拖再拖,有时候修到一般没钱了,便草草了事。
发生水患之后,朝廷拨款赈灾,便是这些救命钱,也有胆大的一路克扣,从中浑水摸鱼捞点油水。
前世,亦是如同现在这般,太子晏希白奉旨前去治理黄河水患,他爱护百姓,治水有功,更是大力惩治了贪官污吏,在民间声望颇高,甚至一路盖过皇帝。
有好事者在民间散播这些危言耸听,说当今圣人不仅日渐沉迷酒色,更是喜欢炼丹之道,养了一群没用的国师道士,一会儿这出现了祥瑞,一会儿那里有客星犯主。
全然不顾百姓私活,手底下更是一群只会阿谀奉承的贪官污吏,不如早早退位,让贤太子殿下。
皇帝听后勃然大怒,派人将那些刁民的嘴巴通通缝上,在朝堂上更是有意无意疏离他这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儿子。
可流言是止不住的,孰是孰非,谁好谁坏,谁真正是为民请命,大家都心知肚明。
后来,那些利益收到侵害的“肱骨之臣”,受到二皇子唆使,都当是抓住了晏希白莫须有的马脚,一个劲儿的罗织罪名,硬生生将清清白白的太子殿下,说成是无德无能的废物,说成是勾结党羽、意图串位的恶人。
皇帝也容不得这个儿子啊,顺着大家的台阶下来,一道圣旨废黜了太子之位,让他日后只能在秘书省做个远离朝堂政事、清而不要的闲官。
可是望舒无法叫晏希白变得更加世故圆滑,无法叫他不顾念百姓生死,无法叫他为了自己便不去做这些种种。
但愿,这辈子,他也能活得畅快。
那些伤他害他的人,哪怕权势滔天,也得百倍奉还。
*
望舒说是第二日要起早些,可她睡着睡着便起不来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着些烦人的话,望舒皱着眉头说了句:“素娥别吵了,我再睡会儿。”
她翻了个身,盖上被子便能与世隔绝。
素娥今日胆大包天,居然上手推着她的身子,“望舒,醒醒,我要走了。”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掀开被子做了起来,睁眼后却看到了晏希白的脸。
她小声咕哝,“我还以为昨晚是一场梦呢。”
晏希白摸了摸她的头,“不是梦,望舒,我该走了,你先回房中再多睡会儿,好吗?”
望舒清醒过来,晏希白已经换好衣服,背起行囊了。
她抱着他的腰,有些不舍:“这么快便要走了啊?”
“嗯,离开长安的时候太过匆忙,身上未曾带什么值钱的物件。”
说着,他拿出了一块玉佛,放到了望舒手中,“这是儿时母后送我的,说是能保平安。今日七夕,谨以此物赠予娘子。”
“说来,阿娘还未曾得知我要与你成亲呢。”
“望舒幼时也是阿娘看着长大,若是她还活着,不知会如何作想。”
望舒连忙把玉佛塞回他手中,“既然是保平安的,还是殿下好好留着。等回到长安,你再想尽法子再送我一物吧。”
第54章 有钱真好
天将破晓, 晨光熹微。
两人做了最后的道别,望舒偷偷摸摸踱步到门前,正欲趁着四下无人潜回自个儿房中。
谁料, 甫一开门,乌泱泱的一群小厮挑着箱子聚集在庭前, 外祖父站在中间, 叉着腰趾高气昂地吩咐道:“轻点轻点,别磕坏了。”
透过未合上的箱缝, 里边折射出金黄黄的、白花花的光芒。好家伙, 全是真金白银号。
听到房门传出动静,外祖父啥也没说就转身作揖,“老朽恭迎太子殿下。”
久久未有应答,他也不敢抬头,直到身侧小厮撞了他一下, “老爷,是望舒娘子。”
外祖父抬起头来,见望舒一身寝衣呆呆地站在门后, 满脸皆是错愕和尴尬。
他愣了愣,瞬间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他挥了挥衣袖,斥责身旁的小厮:“看啥看, 都给老子转过去!”
望舒讪笑着说:“早啊,阿翁。”
说罢便像是脚底抹了油, 捂着脸想要逃离现场。
“站住,你这个不孝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