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养孩子当一款理财产品,肯定是血本无归。
倾注了大量时间、金钱和心血培养的儿子,再次跟宁家村的那个女孩在一起了,站在温暖室内的宁清忽而感受到了冰冷强悍到不容任何抗拒的宿命感。
她曾那么努力从宁家村走出来,那么些年,她几乎没有回过宁家村。是心气太高,也是没必要。
当老公调任于维州,她再没理由不回乡,当她带着儿子回去时,万万没想到,儿子会爱上一个宁家村的女孩子。
两个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人,因为她而相识了。
那个女孩,什么都不用做,就轻易得到了她曾被欲望与野心燃烧着拼命才得到的一切。
她的终点,成了宁清的起点。
宁家村早被拆迁了,但又没消失过。那么一群人,不过是从村落里,被搬到了安置房内,劳作的土地变成了厂房。
能够走出宁家村的人并不多,宁真不得不承认,她们在某些方面很像。
比如,下得了狠心。放弃了儿子,这十年,都再没联系过他。
比如,拼命维护家人的尊严,虽然她认为宁国涛不值得。
当年结婚,公婆自然对她的家庭背景做了调查。她的妈妈名声很不好,一个丈夫早逝要养两个孩子的女人,能讨的生计有限。
当时结婚时婆婆说,办婚宴,来的大人物多,怕你妈妈不擅长跟人打招呼,就不安排她坐主桌了吧。
能跟赵泽诚结婚,是她人生跃迁的开始,在那个关头,她失去了理智、忍耐和考量,对他说,如果我妈不能坐主桌,这个婚,我就不结了。
能够走出来的人,为了往上爬,自尊都不重要。但弱点也在那,将至亲血脉,有时看得比自己都重要。
宁真不蠢,走一步看十步。他们俩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不再是个孩子了,没有父母能犟得过孩子,爱就是天然的弱点。
她从过商,从商是一件能颠覆人的认知、重塑行为逻辑的事情。
商人天然厌恶低效,爱好高效。人生总避免不了妥协,而商人只和真正的利益妥协,且姿态柔软,转变无比顺滑。
旁人厌恶生意人狡猾算计多,生意人笑话这些人为了旁人的评价,连真正的利益都能放弃只为搏个好名声。
但是,她的儿子,她的家庭,真的要去面对那样一家人吗?
那个女孩,就不该用她儿子当筹码,哪一个做母亲的能受得了这种威胁?
看到坐了半小时的儿子终于起了身,宁真去开了大门,却发现他正走出院子要往外边走去,手中还拿了罐可乐。
“不回家吗?”
“嗯。”
“那你去哪?”
他要去哪?
赵昕远不知道,但他并不想呆在家,也不想挨冻,想找个温暖的地方坐着。
宁真想再做一次尝试,“当年她说出那样的话来要挟我,昕远,作为母亲,为了你,我必须要帮她。我对她的意见就是,在乎她不是真的爱我儿子。她不该来利用你,你觉得她有多少真心爱你?”
寒风中坐了半小时,情绪上他已经冷静了。
“妈,我曾经因为对感情要求纯粹,不容许有一点瑕疵,才失去了她。”赵昕远的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他妈,说出这句话时,冷风吹进鼻子里一阵酸,“她是不是真心爱我,是我们俩之间的事。她也没办法跟你证明这件事,你对她有意见的前提就不存在。当年的事是一笔坏账,核销吧。”
“你是在怪我吗?怪我干涉你的人生吗?”
是,但他不能说。
“我没有在怪你。当年我出车祸,是你一直守着我,我知道你有多爱我,你只是想保护我,我怎么会怪你?”他往回走了两步,靠近了宁真,他并不想与人多说感情的事,但他此时需要说一句,“妈妈,我也知道你希望我过得开心幸福。说话会口不择言,感受不会骗人,她让我感受到了幸福。我希望你理解我,不要做一些让我们关系生分的事情。”
“爸那里我去解释,外边冷,你赶紧进去早点睡吧。”
宁真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思绪很乱。他那一句,同样是威胁。
赵昕远走出小区要打车时才拿出手机,冬□□服厚,没感受到震动。她一个小时之前发了信息,问他在哪。
他一反常态地没有直接打过去,问了她,你在哪。
她很快就回了信息,说在家。
刚好一辆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乘客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上了车,跟司机说了目的地。
坐在车内,他终于感受到了暖和气,冻僵的手指回温得慢,拇指缓慢地打着字,说等我,可又删掉。
在外面呆了太久,头有点疼,出门时没带药。在摇晃车厢内眼神聚焦在手机上,更晕了,他只能手机锁了屏,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夜景转移注意力。
现在的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利用不利用。
往复杂了的宏观上说,人在有资格当工具时,反而更重要些。之前的一切科技变革,本质上都是对人类使用的工具的提升。因为工具的提升,使用工具的人在能力上提升了,这使得人比过去要更重要了。
同时,最大的工具也是人。普遍意义上的绝大多数人,是少数人的工具。AI社会的恐怖不在于AI能统治人,而是AI能取代人对工具的使用。而绝大多数的工具人,对真正社会顶端的人来说,没有了价值。
虽然这么说不好听,人类觉得自己有思想、情感、自由等一切区别于低端物种的东西,但工具失去了被人利用的价值后,会是什么处境呢?
简单点说就是,被她利用,是他的价值之一。他身上若无一点被她利用的地方,那他该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优秀。
但此时,赵昕远不知该如何面对宁清,他无法为自己找到理由。
宁清哭完了肿着眼,他没有回信息,她也没打电话催他。
她不该让他知道她偷看了他的隐私,他让她当没存在过。
不想再哭,不想再干等着他的信息,她起来开了灯,洗了拖把和抹布开始打扫卫生。
这是她心情低落时最爱干的事情之一,让身体忙碌起来,清理着物理空间上的垃圾,似乎能将心里的不舒服也清理掉。
好几天不住,地上掉落的头发没有多少,就是一些灰尘。兴许是临街,就算白天窗户紧闭,回家开一会透透气,屋子里的灰尘也不少。
边打扫边盘算,又是三个月了,过几天要交房租。这段时间她花销真挺大的,主要是谈恋爱费钱,还会带来一系列想要买衣服、化妆品的冲动消费。
不过她的确有更开心点,花就花了吧。
当听到手机铃声时,她正跪着擦地板的角落,匆忙起了身拿了放在书桌上的电话,“喂。”
“我在你家楼下。”
宁清连鞋都来不及穿,就踩了双棉拖跑了出来,铁门“砰”的一声被她随手带上,踏过黑暗的楼梯间,跑到了楼下拿着手机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人。
“你在哪啊?”
赵昕远抬头看了眼单元号,“三单元。”
“什么三单元,我家不是在五单元吗?”宁清猛然想起,刚刚头昏了,跟他说了在家,“你现在在维州吗?”
赵昕远以为自己记错地址了,往前走到了五单元,也并没有人,“对啊,你不是说你在家吗?”
他是去特地找她的吗?
不能两个人同时搞惊喜,不然就是场惊吓了。
“那个......我在京州的我家。”
“什么?你回京州了?”
天很冷,寒意顺着裸着的脚脖子传到了身上,听着他的声音,宁清却联想到了邮件里的他,那个让她心疼的他,“你不是想要我今天回来陪你嘛。”
现在才八点,最晚的班次是九点多,赵昕远再次往小区门口走去,“我现在回去,估计十点多到。”
宁清冻得准备上楼,边走边摸索口袋,“完了,我钥匙没带。”
“那你去我家,在家等我。”
第57章
家中开了两盏灯,一个人住,就放了把家中钥匙在办公室。虽然一晚上的电费也没几个钱,宁清就觉得很浪费电,先打了车去公司拿了钥匙,回来拿了包,把灯关了门锁了,再打车去他家。
路上发信息给赵昕远,问他晚饭吃了吗,他说没吃。她心一动,跟他说你先吃点别的垫肚子,回来我给你做三明治吃。
下了出租车,宁清就去了附近商场内的超市买东西,他家厨房没有任何开火的痕迹,她也就只买了面包、黄油、鸡蛋、芝士、午餐肉和蛋黄酱,再拎了瓶牛奶。
明天是假期第二天,原定行程取消,两人也许在家窝一天。接近中午的早餐可以再吃个三明治,喝一杯牛奶。
她原本没这么爱赖床的,周末到点就醒,醒了后会把日程排满。在考证的那几个月里,周末六点就爬起来学习。潜意识里是不敢浪费时间的,假期都要找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高中时她也完全不是这样的性格,也许是这几年,没了家庭的坚实支撑后,她反而不敢那么放松了。有时单纯的享受快乐,都会带来那么点的心理负担。
现在,她很爱与他无所事事的每一个周末。赖在床上,理直气壮地浪费一个上午。也许是他家的床太舒服,也许是与他做的事很舒服。被他珍重地爱抚着,会对望着彼此的眼不说话,会十指缠绕,每一寸肌肤的贴合,被汹涌的潮水覆灭后,被他压着,心中的恐惧与空虚都会被挤出。
特别是生理期之前,她都要怀疑自己的好色,被他亲一下,她都会感觉。一次两人出门前,他抱着她亲了会,就放下了她去换鞋子了。被雌性激素支配,她就很想要他,抱着亲着都不够。但她又好意思主动跟他说,我们别出门吃饭了吧。
黄油的香味在厨房里散开,鸡蛋和午餐肉煎好,再把面包放入锅中热了层焦脆。面包涂了蛋黄酱,一层层放入了芝士、鸡蛋和午餐肉,再拿片面包盖上,宁清又倒了杯牛奶,拿着三明治一起端到了客厅的桌上吃。
吃着晚饭,在等着他。他回来后,她再给他做个三明治。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爸爸在外面拖车,回来得晚,妈妈会等着爸爸,给他热饭,在饭桌上陪着他再吃两口菜。
看着赵昕远家中客厅的空旷,吃完想躺着等他的沙发都没有,宁清突然想买一个沙发。
很久之前,她周末出门看电影,看错了场次,早到了半个多小时,就去了旁边的一个家具店闲逛打发时间。看到了一张深棕色的休闲椅,就坐了上去。皮质细腻,头部和靠背都可以调节,还有一张脚凳可让人翘起腿舒舒服服地躺着。整个人都仿佛陷了进去,不想再起身。
现在都记得价格,三千多。她不是买不起,是没处放。若换套更大的租房,又得考虑后续搬家的麻烦。
得到一件喜欢的东西容易,难得是为喜欢安置空间。
看,人是有多贪心,不会满足的。原本只想要一个有他的冬天,此时却想买把椅子放在他的空间里。不想去考虑未来,但又在无数个未来生活场景的描摹中,有他的身影。
赵昕远打完电话就喊了出租车,边等边买好了火车票。上车之前,还有十分钟,在车站内买了咖啡和面包。
她在家等着他,会为他做夜宵。
这么些年,他都独来独往。从不习惯与人合租,只在大一经济状况窘迫时跟人合租过,从那以后,都一个人住。喜欢偶尔的热闹,圣诞节会被同学邀请到家中一起过,春节会去朋友家吃饺子。
从未有人在家等过他,他也不觉得有这个需要。一个人多舒服,不用迁就任何人。那时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太多东西要学。
家庭给了他很优越的物质生活,得到一切都很容易。出国读书,才是他独立生活的开始。
人要想自己活得更有尊严、更体面,只有两条路。要么比别人强,要么比别人辛苦。
列车飞速行驶着,车窗外一片黑暗,驶过城市时才有点点亮光,随即又陷入了黑暗。独自一人时,总想走得更快些,不被落下,当遇到她时,想更慢些,慢下来体会曾经被忽略的无数感受。
车厢内没几个人,安静极了,列车的行驶声都成了白噪音,他闭了眼。恐怕自己都没察觉到,车窗倒影中的人眉头紧锁着,难以舒展。
心中还是有些东西停留在原地的,爱情是很珍贵的东西,他依旧想要纯粹。
下了列车,坐上出租车时,她又发来短信,问还有多久到家。
赵昕远进小区前,又在旁边的便利店提了一打可乐回去,家里冰箱太空了。刚开了门,还没来得及关门,一个温热的身体就扑到自己怀里,还想着跳到他身上。他只得把左手的可乐放在玄关上,双手架住了她的腿,一脚把门踢着带上,抱着她往客厅走去。
宁清可算等到他了,都无聊到在客厅的划船机上对照着教学视频锻炼了半小时,出了身汗又去洗了个澡,换上了毛绒绒的睡衣再去厨房给他做三明治。
“都十点半了,你迟到了。”挂在他身上,宁清玩着他的衣服扣子,“我可以给你买个沙发放在客厅吗?”
“不可以。”
“为什么?”宁清看着他进来时都没个笑容,甚至带着一股子的寒意,他这是怎么了,突然对她这么冷淡。
“你不住过来,买了不浪费钱吗?”没有沙发也的确不好,他只能把她放在桌上,“我今天特地去找你,白跑了一趟还赶了夜车回来,你要不要奖励我一下?”
他真的,逼她逼得很紧,之前不肯来他家,就跟她闹别扭。现在来了他家,又不允许她回去自己住。
宁清亲了他一口,他的嘴唇好冷,又拿过他的手帮他焐,“这算不算奖励?”
“不,你这是搞诈骗。”
她闷笑着凑到他的耳旁,“那我帮你焐身体好不好?”
“你要怎么焐?”
“你想的那种焐。”
“这不是奖励,这是你该做的。”赵昕远没被她诱惑,回来的路上,有很多话想跟她说,看到她时,脑子里却不由得在想,这些年,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他不会自负到认为她离开他就一定过得不好,相反,她有强大的生存能力。有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在诺大的京州有寄居之地,精神世界还是那么丰富。
她会不会孤独?同他一样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