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眼睛里淌出一滴泪水。
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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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火,烧死了常家的老夫人、表小姐,以及数十个下人。这本来是一件哀痛的白事,但常府门前无一丝白色,倒塌焦烂的木梁依旧是倒塌的。
没有人敢来悼念这场意外,耳目灵光的家族早已从这场大火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开始老实做人起来。
常意盘腿坐在榻上,手里盘弄着一串手链,手链是用银叶子首尾相连打造而成的。
“死人骨头上扒下来的东西,你也不嫌脏。”皇帝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了眼常意手里的手链:“老六的东西,我以前经常看他戴在手上。”
常意点点头,请罪道:“我上次进宫匆忙,没来得及说手链的事。”
皇帝摆手:“无事。”
“......我也没想到他狗急跳墙,居然想放火把常家一家都烧死。”常意皱眉。
后来大理寺的人去常家的废墟检测,发现每个屋子周围都有油的痕迹。沈闵行是真的打算把这一家都烧死,没有一点留情,他们能活下,还要多亏了她的那个小侍女张辟正好盯着窗外。
“先生,你说井里的那具尸骨,到底是沈闵行还是常成雨。”
常意看着那条手链,难得神色有点迷茫。
“你是怎么想的?”沈闵钰温和地引导她。
“一开始,我以为井底的人是常成雨。”常意淡淡地说道:“但这手链属于沈闵行。”
“相貌可以用易容改变。两种可能,一种是,现在活着的那个人是常成雨――那么倒推一下,就是老夫人和常成雨起意,害了沈闵行,霸占了他的财产和身份。”
“还有一种可能,”常意说道:“现在活着的那个人是沈闵行,那么......说明老夫人为了权势,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皇帝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
他说道:“朕记起来,常成雨做过老六的伴读。”
常意挑起眉。
“别这样看着朕。”皇帝笑道:“朕老了,记性不好。”
“那时候他们俩就长得很像。”
“您记得......”常意犹豫道:“他是什么性格吗?”
“很自卑,不爱讲话。”皇帝摸了摸下颚,只想起来这么一点:“他当时陪老六读书,朕很少见他讲话。”
“他在家里不是很受宠吗?”
常意小时候没怎么见过这个三叔,回来后常成雨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受宠的老来子,相当擅长交际。
“那朕就不知道了。”
皇帝说道:“你可以有你的判断。”
“不论他是谁。”常意淡淡道。
“死了,便毫无区别。”
――
常家一家人被关在天牢,这地方基本上没有活着出来的人,看押的官员也不怎么用心,一天就给他们一顿饭,还是让他们这么多口人一起抢着吃。
那晚之后,常意让把老夫人尸体抬走,就不再管他们,走的时候甚至没看他们一眼。
他们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被关到了这里。
牢里无日夜,常熙回不知道过了多久,迟迟没有一个结果,比被牵连砍了头更难受,这种不上不下,每一秒都是最后一秒的感觉,让他恨不得直接咬舌自尽――
可他还不能死,他还有母亲,还有妹妹。他们三人缩在一块,常笑莺原来是吃一点东西都要人哄着的娇.小姐,可现在她连一点剩下的菜梗子都能吃的津津有味。
淮阴侯自从被常意踩在脚底后,似乎被刺激到了一般,一个人缩在角落,和相依为命的几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常熙回没有管他,心中甚至有些怨怼。
他一直冷落明媒正娶的母亲,没有春娘,小妾的通房也从来没断过,从来就没管过他们这些儿女,如果他们出息了,就是他口里炫耀的谈资,如果犯了错,反正也和他没关系。
这就是他的好父亲。
但凡他重视这个家一点,没那么依赖老夫人,他们一家也不会因为老夫人愚蠢的决定而被扣上莫须有的谋反帽子。
他怎么能不恨,他的人生,妹妹的人生,都已经彻底被毁了。
他的母亲,早已在进了常家的门后被耽误了一辈子。
而淮阴侯,还在当他的儿子,懦弱地逃避现实。
牢外隐隐出现了火光,这个点怎么会有人来,是来宣判他们的结果的吗?
常熙回绝望地看向那个火把。
越来越近了,举着火把的人......那张脸,是侯星?
常熙回扑过去抓住栅栏,惊诧道:“候兄,你怎么来了?”
侯星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来看望你。”
“你是怎么进来的?”常熙回不可置信地说道,天牢归枢机处下的谪寺管,侯星这个大理寺的小官是怎么买通关系进来的。
“我被调到谪寺做事了。”朋友入狱,侯星也不想在他面前说升官的事,免得像在炫耀,只是一笔带过。
他看了一圈,问道:“常小姐呢?”
没有看见常意的身影,担忧她是不是丧身在火海里......
侯星只知道常家无缘无故着火了,后来枢机处来了人把他们一家下了天牢,并不知道中间缘由。因此才刚调任,就向上司提出想进天牢看望一下故友。
毕竟他和常熙回相识一场。
上司愣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只是他不能打探其中缘由,只能进去一炷香的时间。
常熙回听到他提起常意,神色愣怔住了几息,然后干巴巴地说道:“她......在外面。”
他也不知道现在心里对常意是什么想法,他确实也没资格自称是她的亲人,他对她好,不也是为了弥补自己心里那份愧疚吗?
她那么聪明,想必早就看出来了。
侯星想问,又怕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常熙回摸了摸自己的腰间,拿出一个艳粉色的香囊,昨晚不小心溅了些火星,看上去有些破败了。
上面刺绣不好看,也不细致。
常熙回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把香囊递给侯星。
侯星仿佛接了个烫手山芋:“这......”
“恭喜候兄升官。”常熙回咬着唇角,都有些出血:“你出去肯定还能见到我妹......常意,你能不能把这个帮我带给她。”
虽然不知道这个廉价的香囊有什么意义,但侯星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如果还能见到常小姐,我定会完好无损地交到她手上。”
常熙回向他拱了拱手,闭上了眼:“再告诉他,是我、是我们对不起她。”
侯星心情蓦然也沉重起来。
时间到了,侯星只能和他道别,两人都知道,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侯星背对着常熙回,走出许久,后面传来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在下祝侯大人,官路顺畅、前途无忧。”
侯星在原地站立了好一会,才忍住了回头的想法。
他想起在国子监时,常熙回虽然成绩不上不下,但也是个颇具天赋的少年郎。
侯星隐隐猜到常家这次犯的不是小事,常熙回只是被牵连,实在是可惜了。
......可世上的事就是这般不讲道理,有的人从出生就拥有了一切,有的人用尽全力也只是别人的踏脚石。
唯有苦难和意外的降临,不分年老长少、不分贫富贵贱,洒在每一个人头上。
第35章 其三十五
“你拿的什么东西?”
带他过来的上司就站在外面等着他, 看到侯星手里紧紧拿着的香囊,好奇道:“怎么有点眼熟?”
“封大人,这是他托我带给他妹妹的东西。”
封介笑了一下, 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别紧张嘛,放轻松点, 我只是觉得看上去眼熟。”
他在怀里摸了摸, 掏出来一个和侯星手里差不多的香囊:“你看,是不是挺像的?”
侯星定睛一看, 何止像,简直一模一样,连香囊上的花纹都挑不出一根不同的丝线来。
“这……”侯星指了指封介手里的香囊, 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 瞠目结舌。
封介摸了摸鼻尖:“我们那还有十几个呢。”
枢机处桌子上堆的都是这些香囊, 全是常意拿来的, 说是亲手做的,也没说一定要让他们拿走。
可每次值班都能看见明晃晃的艳俗颜色, 越看眼睛越疼,他们只好自发把这玩意拿走――这都是常意的阴谋, 明晃晃的阴谋。
不过这玩意还挺香的,他闻着闻着也就习惯了。
封介想到里面关着的人和常意的关系:“他不会要让你把这东西给常意吧。”
侯星一惊:“您怎么知道?”
他也是从常熙回的话里第一次知道了常小姐的姓名,怎么封介也知道。
封介面不改色地骗他:“常家上下八代的名字我都知道, 将来你也要知道, 谪寺的职责如此。”
“这样……”
侯星话里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 他这次调任,可算得上是一步登天了。虽然谪寺只是属于枢机处管理范围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地方。
他的上司, 谪寺的寺卿,还是枢机处的一员……
他对封介颇有些崇拜的意思。
封介及第时,他还在国子监读书,老师说他性格纯直,颇有封介之风,他一直都把封介当作自己的榜样。
封介心里却在想,这傻小子果然和常意说得一模一样,心思单纯就算了,一点人情世故也不通,哪有入职第一天就要求上司带他看天牢的,要不是他,侯星高低得吃个大亏。
唉,也就本心坚定这一点适合这,有这一点,其他的缺点都不算什么了。
封介想通了,朝他招招手:“走吧,去看看新活了。”
侯星踌躇道:“不用处理天牢的事吗?”他试探地问封介,其实也是想知道常熙回最后有什么结果。
“不用。”封介瞥他一眼:“这不归我们管,我也没资格去管。”
关在谪寺的天牢里,谪寺的寺卿却没有资格管,那到底谁有资格……皇帝吗?
再问下去就是冒犯了,侯星眼观鼻鼻观心地闭上了嘴,安静地跟在了封介身后。
――
常意和沈厌不同,她在京城是没有府邸的。不能说没有,只是她没有住在府邸的必要。
淮阴侯府被烧没了,她就跟入府之前一样住进了宫里。
这是她向皇帝求来的恩典,如果无事,她只想待在唐灵身边,照顾这个对她来说如同母亲一般的人。
即便唐灵已经不认得她了。
常意成日住在永安宫里,除了给唐灵熬药诊脉外几乎不做别的事,好似已经把沈闵行的事彻底忘在脑后了。
谈华钰作为她的锋利爪牙,牢牢地盘踞在城门口,监视着每一个想要靠近的人。
里面没有一个人和沈闵行有关。
这样过了好几天,其他人都有些等不住了,程系琅挑了个她值班的日子,风尘仆仆地跑过来质问她。
“我真服了你,还八风不动地坐着呢。”程系琅气喘吁吁道:“到底有没有结果啊,这都几天了,也没出城,也没闹事,结果也没找到人影!你倒是在宫里快活,知道对我这个京兆尹造成了多大的压力和伤害吗!”
常意放下手里的折子,对他笑了一下:“别急。”
“别急!?你还敢叫我别急,你知不知道我急得嘴里都长泡了。”程系琅还作势要张嘴给她看,常意嫌弃地往后仰了一点。
“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前朝余孽是不是挖了条地道,早就跑了。”
程系琅悲痛地说道:“我不想再这样了,我天天觉都睡不好,哪个店进了个生面孔都要跟我汇报。”
常意露出无懈可击的敷衍微笑:“不可能,因为我在城外也安排了人手。”
她绝对不会让沈闵行出城,从刺杀常步箐的那波刺客来看,沈闵行在城外的势力绝对不小,不然也无法借前朝的势鼓动起义,组织叛军。
把沈闵行放出城,无异于放虎归山,即使玉玺和城外的密室已经被她控制,也隐患不小。
沈闵行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出城,也肯定不能现在出城。
这是他们之间门的博弈,就看谁先露出破绽。
至于沈闵行死没死,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常意甚至没去看仵作鉴定那具烧死在常成雨屋子里的男尸。
这给管理京城的程系琅和看守城门的谈华钰带来诸多压力,沈闵行一天不被发现,他们俩就得再精神紧绷一天。
“你再忍忍。”常意安慰道:“谈华钰整日住在城门口,比你辛苦多了,也不见他来抱怨。”
“那能一样吗!”
程系琅不忿道:“我们俩能相比吗,我看他巴不得在你面前多占些苦劳呢。”
他脱口而出,及时收住,略过刚刚的话:“哈哈,我随口说的,你可不许跟小谈说啊。”
常意翻开新的一页,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哦,对了。”程系琅转移话题:“你知道沈总使最近在做什么吗?”
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常意知道他肯定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
她自消夏诗会那日后就没和沈厌碰过面了,这的确有点奇怪,沈厌在刻意躲她,她知道。不过京城就那么点大地方,沈厌又是个兴趣爱好贫乏到只会发呆的人,怎么可能好几周都不见人影。
这人在做什么?
常意心里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不管沈厌在做什么,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常意回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也挺好的。”程系琅打了个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