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怕有心之人借题发挥,扰乱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况且现在前朝的那档子破事还没解决。
封介思来想去,还是把这事交给常意最靠谱。
事情分个轻重缓急, 侯星虽然心里已经震惊到脑子断弦了, 还是拿着香囊, 退到一旁让封介说正事。
“你说, 沈厌那孩子是从别人家抢的?”常意莫名其妙地问道。
这是她这几日第二次从他人口里听到有关沈厌的事,而且一次比一次离谱。她上次听程系琅说沈厌抱了个孩子, 就猜到这孩子应当不是沈厌自己的。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孩子是沈厌当着人家亲生父母的面抢来的!
真是邪了门, 他该不会犯了病了吧。常意揉了揉太阳穴,仔细回想了一下,从没见他犯病时表达出想当父亲的意愿啊。
常意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事既然闹上来了, 迟早也是她解决:“知道了, 等看完这些记录,我去看看他怎么回事。”
“这都是谈华钰记下的?”封介随意瞥了一眼,就看见上面记得事无巨细, 连城门旁走过两条狗是什么花色都写了好几列。
“是,他细心。”常意夸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和侯星倒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突然被常意点到名字,侯星有些紧张地挺直了背。
“怎么,在谪寺还适应吗?”常意随意开口。
侯星没想到常意会主动开口和他说话,一时间竟然没接上话。虽然离上次见面也不过一两个月,此时坐在这里,他们俩的身份却是天壤之别。
常意的眼睛还和在常家那般,清澈、轻柔,似乎在看他,可又完全没把他看在眼里。她还是那个在常家不受重视的失母孤女时,侯星只觉得她性格淡然、与世无争。
可常意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只感觉到了无尽的压力和惶恐,好像他的所有心思,都已经被看透了一般。
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又刺挠、又有种自卑感,他之前对这位聪明又冷静的女孩心生的好感,都在阶级的权力的台阶下消失殆尽。
侯星呐呐地说:“常小姐......常领事。”
封介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别紧张,放轻松。”
常意话里带了些微不可见的笑意:“封介,你先出去逛逛吧。”
封介点了点头,拍了拍侯星的肩膀:“那你们俩叙旧,侯星,记得好好感谢常大人的提携之恩。”
这空间里只剩下侯星和常意两人,气氛总算放松了点,侯星率先有些失落地开口道:“先前是下官失礼,冒犯常大人了。下官说考女官的话,不过是一番戏言,还请大人别放在心上”
“没事。”常意没想到这么久之前在马车上的随口一句话,他还能记得这么牢,侯星关注的点总是那么奇怪:“你说的也没错,若我运气没那么好,一直被困在淮阴侯府里,考个女官应当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路子了。”
侯星联想到常熙回一家下狱,心中感慨,又不好说些什么。
“看来我那篇弹劾淮阴侯的折子,可以作废了。“侯星苦笑道。
常意弯了弯唇,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花季小姑娘。前几日她留在庄子那的眼线说,来刺杀的刺客都可以算作自杀式袭击,训练有素,一见人就服毒,查不到一点尾巴。
常步箐的尸骨估计都凉了。
“常大人,我只想问一句......”侯星闷闷地开口:“您提拔我进入谪寺,是因为想补偿我当初在常家,那一次救了您吗?”
他不得不这么想,刚调任的时候,他还惊喜万分,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一展才华。但封介的一番话让他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在官场上多有不足,又知道了他调任中有常意的手笔。
如果他是因为挟恩而升官......那他宁愿不要。
常意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说出这种话,反而回道:“是你太小看自己。”
“可......”侯星还想辩解什么。
常意挑挑眉:“好歹也是个进士,也是当年骑马游街的英才,怎么在官场里历练了几年,吃了几个苦头,就自卑成这样。”
“我确实能力不足。”侯星有些惭愧地说道。他从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干到了七品的司直,不可能没反省过自己的问题。
他有时也会想,自己大抵是真的不适合官场吧。
常意道:“我一直认为,没有没用的人,只有不适合的位置。我只是觉得你这人不细致,在大理寺也是浪费了,而这正好有个位置适合你。若你觉得挡那一刀值得一个五品的实权官位,未免太乐观了,你的命暂时还没有那么值钱。”
常意虽然说得不好听,却奇妙地缓解了一点侯星内心的焦虑。侯星定了定神,平静了一下澎湃的情绪,从袖子里掏出一直捏在手心的粉色香囊,对常意小声地说道:“这是常熙回托我带给您的东西。”
他谨慎了点,没直接递给常意,只是拿在手里让她看到全貌。先前还不知道,现在看到常意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他就猜到常家一家入狱应该和常意脱不了关系。
他不清楚常意对常家现在是怎么一个态度,但他也不愿失信于人,只好斗胆试了试。
常意看到那香囊,眼神确实凝固里几息,好似在想什么。
侯星说道:“他说,是他们对不起你。”
常意还是没说话,片刻后,她好像回过神一般,开口道:“你出去的时候放在在门口的小桌上吧。”
常意看上去并不想留下那个香囊,侯星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好听从。
他退到常意说的那个小桌旁,瞪大了眼睛。
小桌上堆了好几个一样的香囊,相同的颜色挤在一起,分外惹眼。侯星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里那个香囊放了上去,被火燎过的外表在里头独树一帜。
常意头也不抬:“你走吧,好好跟封介学学。”
――
沈厌头有些痛。
五岁大的小孩已经可以上房揭瓦了,可他捡回来这只,安静得不可思议。
不动、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
沈厌府里下人不多,因为经常被皇帝留饭,厨子开火的次数也有限。
沈厌好像找到原因了一般:“饭菜不好吃?”
厨子脚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坐在他对面的小孩摇摇头,还是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好像沈厌是山海经里走出来的怪兽。
他努力咽了咽口水,肚子里发出巨大的鸣声,好像饿鬼在哀嚎。
桌上的饭菜是他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识过的美味佳肴,有鱼有虾,还有他都不认识的食材,鲜香的味道一直往他鼻子里钻。
坐在他正对面的沈厌正支着手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凤眼冷淡地垂下,瞳孔比一般人都要深。那垂下的几缕白发,更显得不像人类。
他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被饭菜香味又勾饿了,大声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面前的这些东西。他一定是被妖怪抓走了,他要是被迷惑吃了这些饭菜,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的,妖怪就要把他吃了!
沈厌蹙眉:“不吃,那就饿着,看我吃。”
他长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饭量实际很大,在军中吃个七八碗都是小意思。
沈厌端起碗筷,刚想当着这小孩的面把这些饭菜都吃了,让他涨涨记性。突然耳朵尖敏.感地动了动,沈厌顿了顿,吃了一小口,又把碗筷放下了。
刚被扶起来的厨子差点又给他跪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将军,是菜做的不合您胃口吗?”
“不是。”沈厌简略地回答。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了些动静。
“沈大人,失礼了。”
一个身影推开大门,正好对上在院子里吃饭的几人。
沈厌抱胸和她相视一眼,常意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又穿过他看向了旁边的小孩。
常意开门见山地问道:“从哪抱的小孩?”
沈厌说道:“路上捡的。”
“路上捡的?”常意笑了笑:“当着人家父母面捡的啊?沈厌,你可真是出息。”
院子里的厨子,常意身后的张辟,所有人头都低得不能再低了。除了常意,这世上还有哪个人敢将沈厌的大名放在嘴里喊――哦,还有皇帝可以。
唯有那个被捡来的小孩一脸懵懂,还在盯着常意的脸看。
这个进来的姐姐也好看到不像人......他果然是进了妖怪窝吧,还是他只是在做梦。
常意坐到小孩身边,低头问道:“你知道自己名字吗?”
小孩嘴里含糊了半天,可常意看上去实在太温柔了,话也温柔,神情也温柔,他实在拿不出刚刚的坚决对付这个大姊姊。
“我......我叫刘圆子。”
他声音小小的,却还是引来了沈厌扫过来的凌厉视线。
沈厌薄淡的唇抿了抿。
刘圆子也心虚,他被这白头发妖怪绑过来这么多天,都咬死了不说话,被拿剑指着才肯吃一点点饭,如今倒戈得这么快,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没骨气。
常意却轻轻笑了下,安抚似得摸了摸他的头:“你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吗?想不想回家,我送你回去。”
刘圆子咬了咬唇,有些出乎常意意料地小声说道:“我不想的话,可以不回去吗?”
刘园子的眼神怯怯的,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常意的袖摆,仿佛在请求着什么。
第38章 其三十八
常意静静地打量了刘圆子一眼, 她其实是为了看沈厌的笑话而来的,这小孩的话一说出口,她才察觉到可能有隐情。
这孩子虽然害怕沈厌, 但不是因为想家,只是单纯因为沈厌这个人可怕的很。
常意知道,即使是亲生父母, 也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存有私心, 她就是一个例子。乡下打小孩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每个衙门里随便翻一翻案子,就能找到不少。
所以常意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这个孩子的问话,也没有置疑他居然连家都不想回, 是不是享受了将军府的荣华富贵就迷了眼, 太过白眼狼。
这个自称刘圆子的小孩, 不像被富养的小孩, 这也正常,听封介的描述, 找来的生父也只是个形容邋遢的农户,家里并不富裕。
可穷养不是苦养, 一个孩子在家受不受宠爱,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至少常意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个过于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很小心, 也很会看人脸色。甚至能通过小动物般的直觉, 察觉出沈厌对他没什么坏心, 敢在沈厌面前拿乔。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想回去吗?”常意问道。
“你的父亲来京城找你了。”
听到父亲这个词,刘圆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小声地说:“我不想待在家里,在家里没饭吃,还好痛。”
常意眼睛闪烁,揽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再问下去,而是温声答应道:“好。”
刘圆子埋在她怀里,闻到她身上淡雅的药香气,突然有些羞愧地挣扎道:“我、我身上好脏的,不要弄脏了你的衣服。”
“没事。衣服都是要洗的。”常意看了眼他身上的衣服,确实不干净,宽宽松松的短打,像是女子的款式,到处都是针线的痕迹,还有几个补丁掉了。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有青有黄,还有泥浆子点缀。
她看着刘圆子羞得不敢抬头,问沈厌:“怎么也不给他换身干净衣服。”
“是我不给他换吗。”沈厌的声音几乎是咬着牙发出来的,散发着渗人的寒气:“我一靠近他,他就哭。”
刘圆子听见他说话,心虚地往里拱了拱。
沈厌抓住他后颈,想把他从常意怀里提起来。
常意轻轻打了他手一下:“好了,说正事。”
常意把手放在小孩耳朵上,对沈厌说道:“你是看到了什么,才把他带回来的?”
开玩笑归开玩笑,她知道沈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把这孩子带回来的。
沈厌顿了顿说道:“就你让我查的城外那家人,他们没什么异样,只是走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在打他。”
沈厌指了指刘圆子,示意常意看他从短打上衣里伸出来的胳膊,光是那条裸露的胳膊,上面就有许多淤青和伤痕。
只是这小孩皮肤黝黑,不太显眼。
常意皱眉:“居然是那家人......”
太巧合了,这孩子。常意有些迟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他被打得起不来了,那对夫妻让他爬去猪圈睡觉――我顺手罢了。“
沈厌撇过头,脸庞一贯的沉着冷静,表情淡淡的,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
常意怔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过了片刻,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人抱回来。你知道现在的朝堂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吗?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念及先生......”
沈厌淡淡说道:“有人有异议,到我面前说。”
常意叹了口气,世上除了他,还有谁敢说这样的话。在过于强大的实力面前,即便是权力也不起了多大作用。
“有心对付你,不一定要用嘴、站在你面前对付你。”常意说道:“这孩子的父亲能顺通无阻地走到谪寺,敲响那面鼓。你知道背后有多少人在推波助澜吗?”
“他们想借我的手对付你。”
这点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
早在好几年前,他们俩不和的消息就人尽皆知了。常意和沈厌虽然平时看上去有些龃龉,也很少来往,但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们俩都是皇帝的学生,不可能真的对彼此动什么坏心。
常意想的比沈厌多一些,他们俩都位高权重,最忌结党,让人觉得她和沈厌水火不容,未尝不是一种好事。总比被人弹劾他俩结党谋反好。
“这事......先放放吧,你愿意养着这个孩子,就先养着。”常意撑着额头,还是先退了步:“这孩子父亲那边,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我不信巧合,他们对孩子的态度也有点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