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轻笑一声,问道:“你们是打算去哪?”
封介摸了摸下巴,对常意说道:“我今日接程大人的班,他正要带我去交接一件案子。常大人可要与我们一起,既然你要回枢机处当值,这事夜迟早要经过你手。”
常意挑眉:“什么事?”
“一家医馆,死了个大夫。”封介若有所思地说道。
“大理寺没人了么,还要你们亲自去看?”常意皱皱眉。
“这件事情,和前朝六皇子有关。”封介和程系琅对视了一眼说道。
说起来这事还是和常意有关系,皇上将余孽之事全部托给她,加上谋反之事重大,导致即使沈闵行已经被抓,余后出现相关的事,也没地方敢接手,只能交由枢机处负责。
怎么又是沈闵行?常意蹙起眉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舒展开来,她说道:“那便一起吧,刚好今天也无事。”
下一刻,她在封介和程系琅震惊的眼神里,转头拍了拍很明显不感兴趣的沈厌,说道――
“正好沈将军胳膊伤了,一同去医馆,也好上个药,省的延误了病情。”
沈厌别了她一眼,憋出一句:“没伤。”
常意则是完全无视他:“走吧。”
糊涂的人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走,而聪明的人已经看清楚了谁说话才算数――比如说封介。
封介笑眯眯地说道:“那医馆怕是要蓬荜生辉了。”
程系琅摸了摸鼻子,可不是吗?一个小小医馆的案子,居然会出现京兆尹、谪寺寺卿、十娘子和沈大将军四位卧龙凤雏。他现在真有点后悔自己没直接下值,而是为了讨封介一碗面汤,跟着他跑来东街交接医馆的案子。
如果不是来东街吃面汤,就不会撞见常意和沈厌的私事,就不会因为好奇看热闹被逮,就不会被封介强迫着和这两尊煞神走在一起。
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向沈厌讨常意欠的那七百里银子,封介根本不知道他和这两人走在一起对他有多大的伤害。
所以都是那碗面汤的错!他下次再也不吃了!
程系琅沉浸在自己的悲愤之中,都不知道已经走到了医馆门口。
因为涉事特殊,医馆已经被官府封住,一般人都进不去巷口。
封介和程系琅穿着朝服,常意和沈厌虽然一身常服,但两人的外貌本就不低调,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里头的人看到了,忙小跑出来迎接他们。
去世的人是这个医馆原本的主人,迎出来的这个,是死者的孙子,还正值青年,和沈厌差不的年纪。
他一走出来,本来是想先拜见穿着官服的官大人的,视线扫到站在旁边的常意,嘴里顿时忘了词。
青年磕巴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愕然。
他面对封介他们的圆滑灵活都没了踪影,语气里全然是惊喜,话都说不全了。
“常意......你是常意吗?”
第56章 其五十六
“常大人, 你的熟人?”
封介识相地拉着程系琅退后一步,为他们让出叙旧的空间。
常意看向说话的那人,不是她记性差, 而是青年的面貌变化太大。那时的半大少年,现在已经像禾苗一样拔高了许多。他眉清目秀的,眼睛填着些狡黠的笑意, 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惊喜, 里边闪闪亮亮的,目光直白而坦荡。
常意顿了下, 才把他和记忆里那个机灵的少年对应起来。
那年皇上进城,多亏了这少年和爷爷把她捡回自家医馆,替她治好了手。
他似是怕常意已经不认得他了, 有些羞赧地解释:“我叫孙千, 当年和爷爷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医馆, 你来看过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孙千跟着爷爷在医馆里打杂活打了好几年,什么人没见过, 但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晚那个衣衫褴褛、身负重伤的姑娘, 因此即使常意样子变化极大,他还是第一时间辨认了出来。
但他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过于冒犯了, 常意现在的穿着打扮, 看一眼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一身贵气。听闻大家族里的姑娘,是不能随意和外男认识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打招呼, 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坏了她的名声。
孙千有些局促地瞥了瞥和她一起来的几位大人,心中诧异,常意旁边的人并没有用怀疑猜测的目光看向他们,除了常意后面那个白发的男子一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其他两个人甚至注意力已经移开,在医馆里四处查看起来了。
没有人把她当做闺阁女子一样严加看管,甚至给她让出了谈话的空间。
常意说道:“我记得的。你是阿千,你们的医馆搬到这儿来了么?”
她还记得孙老头的铺子离城门那比较近,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如今这医馆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开在东街这边,购置的花费显然不菲。
常意这一问,他更难为情了,孙千挠挠头讪讪道:“还得多谢你,常姑娘。那天过后,你不是托人给我们带了十五两银子吗?爷爷说要不了那么多的,但送银子过来的人非让我们收下。后来爷爷拿着这些银子在这边租了个铺子,生意还算凑合。”
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们祖孙还能安安稳稳地过十几年。
孙千想到爷爷,面上黯淡了几分,但面对外人,还是打起精神道:“我们这些年还能赚些钱,常姑娘,等会我去账房给你拨些银子,就当我们这些年的利息。”
既然这医馆是孙家爷孙俩开的,那封介口中的死者是哪个人,也不必孙千再格外介绍了。
常意顿了顿,心中也有些低沉下来。
她摇摇头:“这银子是给你们的,不是借你们的。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不过我当时无法留在城内报恩,只能托人送些银子给你们。”
常意断然拒绝了孙千要还回银子的想法,问向他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孙子报的案,你可以直接问他。”程系琅实在困的不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说道。
常意的眼神又移过来,孙千犹豫了一会,这些人中他只认得当初报案时来过一次的京兆尹大人,其他的一概不认识――但常意他是信任的,爷爷走后这么多天,他第一遇到可以分享共同记忆的人,也许是遇到熟人一下子激动,连心口都有些酸涩起来。
孙千对常意说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我不会医术,只能帮爷爷跑跑腿晒晒药,爷爷每天都要在门口坐堂坐到宵禁。那天晚上,有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要我爷爷去后院给他治病,我以为他伤处羞于见人,便没多想。”
“我当时在外边,就看见他脸有些长,皮肤白白的,不像个中年男人,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几眼。”孙千一边回忆一边说,声线里有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过了半天,那人就出来了,爷爷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铺子关了。”
“当天晚上,爷爷就去走了。”孙千的声音里含着费解:“他是在睡梦里走的,什么也没发生,让其他大夫看了,也只说是年纪到了。可我爷爷身体一直很好,每天都能绕着城内走一圈呢,怎么就突然走了。”
他当时再无法接受,也只能作罢,但就在他不再纠结这事之时,看到了谈华钰在城内张贴的画像。
那长长的脸型让人记忆深刻极了,画像上画的,不正是那天那个来他们家医馆的人吗!孙千顿时把那晚的事联系在了一起,决心报了官。
常意思忖了一会,说道:“沈闵行来医馆做什么?”
“不知道,他也没受伤吧。”程系琅把问题丢了回去,沈闵行是常意的人抓的,人是她亲自审的,有什么问题,这里没人比她更清楚。
“他没……在被抓之前没受伤。”常意本来想说没有,想起沈厌一脚把他踢进墙壁里的事,又突然改口道。沈闵行被收进天牢时已经被搜身过了,身上除了沈厌打出来的外伤,没有其他有异的地方。
“那他来医馆做什么?”封介走过来,问道孙千:“你可听见他和你爷爷说了什么?你爷爷收治他之后有什么异常?”
孙千有些悲愤:“就是太不对劲,我才怀疑的。但前边他们说话时,我因为没听懂就没仔细听。后来那人走之后,爷爷说他很累了,没有跟我多言,就去休息了。”
他此时想起来,后悔极了。
封介皱眉:“既然没有证据,也没有说什么,老人家或许真是因为岁数大了。”
孙千怕他不管了,有些惶惶地看着他们。孙千年纪也就比常意大一点,突遇变故,难免让人有些心存不忍。
“去后院看看吧。”常意微微颔首,不再逼问他:“若如你所说,他是你们家医馆的最后一位顾客,一定有什么痕迹留下。”
常意也不大相信巧合,既然沈闵行曾经来过,就不可能什么都没做――他不会浪费时间做一件无用的事,这是常意能够肯定的。
孙老头接诊完他,隔日就莫名死亡,倒是符合沈闵行的行事作风。
常意都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孙千此时才发现,这几个人中,居然隐隐约约是以常意为主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紧了紧手。他倒不是羡慕或者嫉妒,只是觉得她如今地位骤然拉大,让他有些帐然若失罢了。
后院里,孙老头惯常坐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官府的人来搜时已经看过一遍了,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封介和自己的下属侯星一样,不擅长这种案子,因此只是在旁边旁观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动作,而程系琅早就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
沈厌本就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算来算去也是荣朝权利巅峰的几人,凑在一起也只有常意一人在干活。
常意看了一圈,把石桌下几个药篓都翻过来看了看,拿在手里问道:“你收拾的?”
孙千挥了挥手,爷爷走的突然,他这些天忙都忙不过来:“我哪有心思收拾……”
常意淡淡:“那便是有人给你收拾的了。”
孙千愣了下,一阵凉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上,犹犹豫豫道:“不会吧……替爷爷理过后院的药篓了,或许是爷爷自己抓完了。”
常意拿着这个药篓,纤长的手指抓住边缘,径直倒过来,让他看清楚:“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若是自己抓完的,药篓里肯定有残留的药渣、残片,但这几个药篓里什么都没有,很显然是有人特意倒置下来清理过。”
沈闵行就喜欢干这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
孙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几年前,面前的人还是个小孩时,他就知道她很是聪明,但现在的她,让他感觉多智近妖到有些恐怖了。
进院不过一炷香时间,她便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轻而易举地找出了线索。
常意问道:“这几个空了的药篓里,之前装的是什么,你能辨别出来吗?”
孙千嗫喏了一下,不确定道:“我试试,上面应该还有味道。”
他虽然不好读书,不能继承爷爷的医术,但帮了十几年的忙,对药材还是熟悉的。
他把几个药篓拿起来,挨个闻了闻。
“附子、马钱子、蟾酥……应当是这三味药。”
常意闻言:“你看看你们医馆的药里,是不是少了这三味?”
孙千被她一说,也不想别的,听她的乖乖去了库房。
封介好奇:“常大人有何高见啊?沈闵行好好的,要这三味药材做什么?”
“附子、马钱子、蟾酥,都是剧毒的药。”常意皱眉,拈了下药篓的边框:“他怕是不安好心。”
沈闵行精通药理毒性,不然也不可能养出一个常步箐。他拿这三味药,必然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下毒,就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了。
这边孙千跑过来,因为太急,语气都有些不稳:“确实、确实少的是这几味。”
不出所料,常意颔首。
“那、那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几味药,他要害我爷爷?!”
他要真想买药,他们也不会不卖啊?为什么……就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害死了他爷爷。
孙千有些迷茫地看向常意,这几个人中,他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面前的少女。
“这几味药不是随便拿的,去年起,这样的药材卖出去,就必须得向上报备了。”
常意顿了顿,艰难地解释道:“他盯住你们这家小医馆,大概是因为你们药材很全,但店不大,也不起眼,他借治疗之事进隐蔽之处商量,应当是想出钱让孙爷爷暗中卖给他这些药,而不进行报备。”
这只是她的推测,但结果很明显,孙老头因此被杀,不管沈闵行当初对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他必然是没有答应的。
孙千还是不能接受,傻傻地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爷爷就因为这样的事情死掉了,如果他知道了,他宁愿偷偷把这些东西卖给那人,这些药、这些医馆他都可以不要。
常意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使答应了与沈闵行交易,他也照样会被灭口,因为沈闵行就是这样的人。
高高在上的皇族后裔,是不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亡的。
“那、那他人呢?”孙千期翼地看向常意:“你们会让他罪有应得的,对吧。”
明明他们俩才是现在管这事的人,孙千这毛头小子却全程都在期期地望着常意,仿佛她就是主心骨一般。虽然自己确实没出多大力,但被人直接无视,程系琅还是感觉到一点莫名不爽。
封介看看孙千黏在人身上移都不移的眼神,再望望常意,最后侧眼瞄了瞄沈厌,更觉微妙。
常意说道:“我保证,他会受千刀万剐之刑,在肮脏的闹市斩首示众。”
让他经受自己用过的毒的痛苦,让他这样心比天高的人在肮脏的集市,在自己瞧不起的人面前被斩首,是常意从识破沈闵行这个人时就为他安排妥当的结局。
孙千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发颤地说道:“可爷爷,永远回不来了。”
她出于礼数移开视线,静静凝视着天空。无论沈闵行死多少遍,被他夺走的,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生命,都永远回不来了。她能做的,也只是无力地尝试为逝者讨回公道,不至于让罪行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