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用情至深”四字,李忘舒没来由地怔了一下,她终归是女子,便是重生一回,可正如当初坐船时遇见王大娘与她开玩笑,如今又是这老者,到底不适应。
展萧目光复杂,却不想再在此事上周旋,遂开口:“我与前辈之事,与她无关,还请前辈不要为难一个女子。”
那老者摇头:“她又不是普通女子。福微公主,能从永安一路来到锦州,哪有你说得那般脆弱。”
李忘舒骤然觉得一股冷意自脊背而上。
面前这个瞧着毫不起眼的老者,不仅认识展萧,还知道她是福微公主。
对方又是身在与帝令宝藏之处密切相关的地方,让她不由不多想。
难不成今生随着她的改变,就连李炎都早做准备,明面是利用展萧骗取她的信任,实则是让她指路帝令宝藏,以此瓮中捉鳖吗?
那展萧……
她神情复杂地看向展萧,却不想那不嫌事大的老人家又开了口。
“可怜你如此维护公主,公主却并未完全信你。展萧,你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这福微公主可是‘香饽饽’,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到永安皇宫里换个锦绣前程?”
“我……”李忘舒开口,却发现自己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方才那一瞬,她确如这位老者所言,产生了片刻的犹疑。她明知不该,可却又不由自主去设想最坏的可能。
只是她未曾想到,展萧却是沉静开口:“前辈有话直说吧,我既离开鉴察司,便笃定主意护佑公主,就算公主不信我,我也万死不辞。”
这一回,连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都愣了一下。
似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孤注一掷之人,他旋即长叹了一口气,这才站正了身子:“看来是老朽贸然了。”
他负手朝着展萧与李忘舒走过来,如今又哪还有方才开玩笑取乐时的油嘴滑舌模样?
“多年住在这荒无人烟之处,我也未曾想到,鉴察司里还会有你这样的人。看来先帝这是又赌赢了一回。”
“老人家,还认识皇祖父?”李忘舒心中满是惊骇。
那老者却是正色,忽然向着李忘舒行礼,声若洪钟:“微臣明镜阁阁首霍雪风,见过福微公主殿下。”
*
永安宫城,御书房内。
李炎生气地将一叠折子扔到地上:“朕看朕就是太惯着他们,才让他们越来越无法无天!”
御书房内侍奉的宫人全都颤颤巍巍跪在地上,没有一人敢发出声音,生怕帝王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王得福小心谨慎地回话:“圣上,小心龙体啊……”
“小心小心,朕倒想要小心,你瞧瞧他们办的是什么事!”
他走过来,指着御书房的殿门大骂:“那方靖扬跪在同昌门前,满口胡言乱语,狂妄之极!朕将他关进牢里让他反省反省,朕有错吗?有错吗!”
“圣上自然无错,只是方小将军与公主殿下年纪尚轻,不懂事,圣上给些时间,他们自然也就想明白了。”
李炎冷笑:“想明白?朕既然无错,福乐又为什么要在御书房外头跪着?还说什么不把方靖扬放出来,她就不起来!她到底记不记得她是公主,是大宁的公主!”
帝王显然正在气头上,这一回,连王得福都不敢多话了。
李炎越想越觉得满腔怒火:“从她幼时,朕就安排人好生教导,什么好的都让人送到承乐宫去,结果呢?就养成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朕还尚且未说什么,她倒要同她那情人一起来向朕逼宫了!”
王得福听着心里猛地一跳,圣上这火气着实也出乎他的意料。
公主的名声何其重要,岂能这么轻易就用上“情人”二字,只是王得福却也不敢多话,只盼着圣上先冷静下来才好。
否则不光是被打了一顿板子关进大牢的方小将军,只怕连福乐公主都要受到牵连。
正这时,忽听得外面小太监颤颤巍巍的声音:“启,启禀圣上,皇,皇后娘娘求见!”
李炎正愁火气没处发呢,当即朝着外面厉喝:“没学会规矩就去学,谁教你这么传信的!”
那小太监年纪又不大,当即扑通一声跪在门外:“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姜梧不忍见状,干脆自己走上前,推门走了进来:“圣上,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疏于教导,还请圣上莫要为难这些宫人。”
李炎看向她,终究压着些怒意,放缓声音:“朕倒是正想问你,你是怎么教导的女儿?你瞧瞧福乐她如今像什么样子!她是个公主,是朕的女儿,这会却为了个男人跪在外头,她可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福乐年纪小,又没经过什么事情,圣上若怪,就怪臣妾教导无方吧……”姜梧眸中含泪,“臣妾愿意领罚。”
李炎指着她,好一会才终于说出话来:“你,你就这么气朕。你女儿与个男人私通,你非但不好好管束,还要为她求情!”
“圣上,福乐怎么能是私通呢?”姜梧万没有想到李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与方小将军清清白白,不过是彼此动了心,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分之举,圣上如今要拆散一对有情人,却不许他们挣扎反抗,可圣上当年,不也是拼上性命才得与舒月妹妹厮守终生吗?”
舒月。
李炎扬手,一巴掌摔在姜梧的脸上:“谁也别跟朕提她的名字!”
姜梧摔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脸,愣了一下方苦笑:“圣上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臣妾。圣上明明心里有她,只是恨她心里不曾装着圣上罢了。福乐只不过是做了与圣上当年一样的事情,圣上恨的不是福乐,是因那两个孩子两心相许,不像圣上当年,不过强取豪夺。”
“反了!朕看你也要反了!”
王得福听着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这么些年来,先蕙妃娘娘便是圣上的“禁地”,谁都不敢提起,如今姜皇后却为了女儿,连命都不要了,那这事又该如何收场?
李炎冷哼一声:“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一个都有各自主意,便当没有朕这个人一般。那好,朕今天就如了你们的意!福乐不是用情至深吗?朕这就下令,那方靖扬目无君上,出言不逊,乃是包藏祸心意图谋反!朕这就……”
王得福听言大骇,这回他也等不得了,连忙爬上前抱住李炎的腿:“圣上三思啊!那方小将军当年可在猎场救了圣上性命,如今西岐王马上就要到永安,圣上若取他人头,恐凉了永安武将之心啊!”
李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王得福所说没有错,那方靖扬年纪虽轻,但已立下许多功劳,又是公认的良将,前途无限,他若果真下令斩首,恐怕不只殿前司,连永安外的驻营都会人人自危。
他登上帝位,及至如今大权在握,岂会不知军心是重中之重?
“挟恩却不自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是用情至深吗?下令革除他殿前司廷卫营校尉之职,连他父亲一起,滚回老家去!朕倒要看看,山高水远,他们还怎么用情!”
“圣上三思啊……”王得福还想开口,李炎却一脚将他踢开。
“滚!都给朕滚!”
李炎转身回到桌案旁,却是扶住桌角,只觉头晕目眩。
王得福从地上爬起来,忍着疼痛还想谏言,尚不等他开口,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清澈声音。
“父皇在上,儿臣福乐,身为大宁公主,奉天下食邑,当馈万民。如今西岐虎视,州县余灾,儿臣无救世良策,惟受命和亲,解父皇燃眉之忧。但求父皇莫牵累忠臣良将,以至朝中无人。恳请父皇恩准,以效天命!”
昔日皇宫里最无忧无虑的公主,如今跪在御书房前,字字落地,郑重有声。
阖宫寂静,似有所感,偏在她话音落下之时,才见长风万里,拂柳穿堂。
她郑重叩拜,素日最爱流泪,此刻却一滴泪都不曾流下。
李霁娴不知道自己那时是如何有了莫大勇气,她只是忽然想到,长姐当初登上那辆和亲马车时,是否也同她一样,盼着以己之身,换万世太平。
*
日影西落,天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落在这一方土地之上。
李忘舒抬头仰望,不知是不是因在地底久了,倒觉格外刺眼。
任谁都不会想到,银锁之中的地图所指密室,出口竟然是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形似山谷却又与山谷不甚相同的凹陷,藏在瑶山之中,两侧是群山壁垒,一边有流水潺潺,唯一一条通路则早被布置了无数机关,倘若不是明镜阁中人,踏入一步便会葬身其中。
明镜阁,一个李忘舒和展萧都从未听过的地方。
“本就不是隶属朝廷,你们这些小孩,自然没有听过。”霍雪风领着他二人穿过一条小径,走入一个竹篱笆围起的院落之中。
“这明镜阁,乃是听命圣上,不过与鉴察司不同,除了帝王本人,无人知道它的存在。”
霍雪风推开草屋的木门,里头收拾齐整,甚至临窗的小桌上,还摆着一套茶具。
“既除了帝王无人知晓,那我们……”李忘舒有些犹疑。
霍雪风兀自坐下,又给他二人指了位置:“你们就是特例。”
“前辈所说的特例,指的是……”
霍雪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茶却好像是喝出了酒的滋味一般:“持帝令者,于明镜阁而言,视同皇权。”
霍雪风倒是云淡风轻,而听到这句话的展萧和李忘舒却是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
若如霍雪风所说,那“得帝令者得天下”方才有几分道理。
一本《帝策》,固然可有天授君权之辞,但真正给帝令增添筹码的,只怕是这霍老前辈口中的明镜阁。
此处不过一个山谷,且来往并不方便,这位霍前辈却知道他二人身份,甚至看起来熟知他们前来锦州的所有过程,由此可见,这明镜阁的势力,恐怕还在鉴察司之上。
“前辈,晚辈还有一事不明。”展萧开口。
霍雪风放下茶盏:“什么事?”
“晚辈推掉土墙之时,前辈就已经等在墙外,所以前辈甚至知晓我们是何时到了密室之中?可此处只见前辈一人,晚辈实在不解。”
霍雪风大笑:“你这娃子问题还挺多。我且问你,你鉴察司消息灵通,是因为什么?”
展萧便答:“鹰组耳目,遍布大宁土地,是以传递消息,远快于各州府的传信兵。”
霍雪风点头:“这不就是了?你鉴察司有的,明镜阁只会更多。帝王倚仗,自高祖一朝,便是代代相传,除阁中之人,绝不令外人知晓。历经这么多年,早已如同水流,浸入大宁的每一寸土地,你说我怎么知晓?”
寥寥数语,展萧便已明了,眼前这位霍前辈绝非他如今可以抵抗。
只是他与李忘舒心里的问题,却因着这些话,越发清晰。
李忘舒想了想,终归帝令在她手中,这些话也该由她开口,于是道:“前辈身为明镜阁阁首,又有这样盖世之功,想取我二人性命,易如反掌,如今既留我们二人至此,想必,当是有所筹谋吧?”
霍雪风脸上露出些欣慰表情来:“公主殿下倒颇像当年的成央公主,只可惜岁月如梭,故人已以,不过当年喽。”
他站起身,负手面对着李忘舒和展萧:“老头子已入耳顺之年,如今身子骨硬朗,却也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这明镜阁阁首之位,历来代代相传,如今还没有合适人选呢。”
他走到展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留你们至此,告诉你们这些事,老头子自然也有私心。”
“前辈,我们如今寄居人下,只怕……”李忘舒可清醒,如今她是借代王之势,明镜阁这么大的势力,以她现今的能力,可吞不下。
前世所见所闻,早让她明白,若想成事,最忌讳急功近利。她如今尚且未能回到永安,更有与西岐的一纸赐婚,倘若再收下明镜阁,更要成为众矢之的。
她是为了让大宁免于战火的,不是为了挑起战争。
打西岐人自然是要的,但倘若是因为明镜阁,引得李炎出兵内斗,那反而得不偿失。
霍雪风笑着摇摇头:“公主是心疼你这小情郎不成?”
李忘舒滞了一下:“不,不是……”
霍雪风反而如个老顽童一般:“公主与西岐王和亲,却半路上与这么个鉴察司的暗卫跑了,这还不是私奔,还不是与情郎一道?”
这老头子怪不正经,李忘舒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展萧便起身,甚为恭敬:“霍前辈,殿下久在皇宫,不识民间玩笑,还请前辈海涵。”
“你倒是维护她维护得紧,岂不知她是君,你是臣,君臣有别,你是个情郎尚可,难不成还真想做驸马?”
霍雪风问完,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李忘舒和展萧身上打转。
见这两个年轻人一下都不说话了,便知自己当初收到消息时的那些猜测,只怕成了个七七八八。
他于是不逗这对怎么都不肯互相承认的有情人了,只看向展萧:“老头子不逗你们了,既然你们坦诚相问,老头子也实话实说。”
“前辈请讲。”
“这帝令宝藏,有来无回。”霍雪风正色,竟是让人心神一震,“除非……”
“还请前辈明言。”展萧倒不会被那“有来无回”几个字就震慑住。
他所入有来无回之地多了,这也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除非尔等能通过明镜阁的考验。持帝令者,视同半首;通过阁主试炼者,视同半首。倘若既有帝令,又通过了阁主的试炼,那此后便视同明镜阁阁首,整个明镜阁听凭调令。是以,得帝令者可得天下。”
他看向展萧和李忘舒:“你们二人,谁来试炼?”
展萧拦下李忘舒,向着霍雪风开口:“还请前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