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西岐人一行,拢共也就二十余人, 却是风光无两, 连走在旁边的大宁官员都好像失了气势。
天色灰霾,本就让人心里憋闷,如今又见这番仿若被异族人骑在头顶上的场面,永安的百姓更觉气愤。
稍有血性者,无不暗中捏紧了拳头,只恨不得冲上前去, 将那西岐人打出京城。
只是他们大多上有老下有小, 却不能就这么豁出性命去,不过低骂几句, 便各自散去。
朝廷都不将这当一回事,朝廷都专门设宴款待, 他们这些市井小民, 又能改变什么呢?
赫连同盛对于此次来大宁的所见所闻, 倒很是心满意足。
他想过宁帝可能会款待他,却没想到,宁帝给他的惊喜更大。越是这样,便越足以说明,他在西岐时的猜测是对的。
其一,大宁只是瞧着花哨的空架子,内里恐怕支撑不了多久的战斗。
其二,那福微公主放出消息的帝令,看起来果然重要非常。否则宁帝也不会行这样的缓兵之计。
他从永安城南门入城,一路畅通无阻,一直骑着马到了宫城门前。
此处亦有官员迎接,只是却终于让他下马了。
赫连同盛也并不意外,倘若让他在宫城内纵马,只怕他也不必试探了,只管带着兵打进来就是了。
从宫门前一路至乾德殿,每隔一段路程,便有提着灯的宫人站在边上。
那礼部的官员分外热络,向他解释此乃大宁迎接尊贵来客的礼仪。
其间又说什么设有宴席、安排乐舞等词,赫连同盛倒是没什么兴趣。
他听得有些烦了,便终于开口:“听说你们大宁还有一位公主,今日可能见到?”
那礼部官员面上的笑容一僵,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往外冒汗:“西岐王怎么这么问?”
赫连同盛乐见别人这样惧怕的神情,笑道:“别紧张,只是好奇我的未婚妻逃走了,大宁准备拿什么来补偿罢了。”
那礼部官员干笑了几声,此刻才明白安排这件事时曾出使西岐的同僚复杂的眼神。
他不再解释什么,圆润地转换了话题。
赫连同盛也不戳穿他,只是越发相信,只要他稍稍动点心思,那福微公主和大宁帝令,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走进乾德殿时,是志得意满的,甚至仿佛他才是此间华丽宫殿的主人。
宁帝李炎坐在帝王高位之上,分明是俯视着他,却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西岐新王,仿若气势凌人,不可逼视。
“赫连同盛,见过大宁皇帝。”
他走到殿中停下,脸上是得体的微笑,却是并未行礼,分毫不像是前来面见天子。
殿中群臣互相看了看,却谁都不敢说话。
他们自然知晓赫连同盛在西岐的一番所作所为,此人上不敬天地,下不尊父兄,如今大权在握,最是生杀无度。
他们在朝中为官,说到底也是看天子眼色行事,连帝王都未曾发话,他们当然不会去做那两边不讨好之事。
是以这乾德殿中,竟是诡异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对于赫连同盛的礼节不周提出异议。
宁帝紧咬牙关,半晌,方露出一个笑容来:“西岐王不必多礼。早就听闻你已过了天阙关,却不知,怎么此时才来?”
“多谢大宁皇帝关心,原本是要早些来的,没想到在路上看到了福微公主殿下,这才耽误了几日。”
福微公主!
不只殿中群臣,连李炎自己都没想到,赫连同盛竟然直言见到了李忘舒!
赫连同盛倒好像很是欣赏这些人惊讶的表情,他环视了一圈,方缓缓开口:“我也有些不解,这福微公主不知是哪里不满意,竟宁愿冒着性命危险,也不愿嫁给我。是以我才想当面问问清楚,谁料公主殿下躲我如躲洪水猛兽。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先行来到永安,倒要向诸位讨教一二了。”
李炎自然想过赫连同盛此番前来,兴许会发难,他却怎么都没有预料到,对方竟说话如此猖狂直白。
他在殿上就对福微公主逃婚一事大谈特谈,这不就是逼大宁向他西岐让步吗?
只是李炎到底是个帝王,他虽心中怒火中烧,面上却还保持着沉稳。
见那些臣子无人敢回话,便开口问道:“此事也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只是调查至今,已有了眉目,不知西岐王可有兴趣,待接风宴后,再与朕详谈?”
赫连同盛想了想,今日这下马威也给够了,再得寸进尺,说不定面前这位帝王反而狗急跳墙。他来大宁时,便做好了与这些人玩玩的准备,也不急于一时。
于是便道:“既然大宁皇帝如此说,我再咄咄逼人倒是无礼。只是上次一见之后,我已对福微公主倾心不已,倘若皇帝陛下是想毁了这和亲,那想必,也不用再谈什么了。”
这就是恃强凌弱、当面逼迫!
李炎即位多年,又哪里看不出赫连同盛的意思?只是他与律蹇泽早有谋划,小不忍则乱大谋,由是倒硬是压下心中不忿,开口道:“西岐王放心,既是和亲,自然两方都有诚意才是。只要西岐王不毁诺,朕自然奉陪到底。”
*
“若我是李炎,如今内外交困,当然要先选一方联手,逐个击破……”
李忘舒站在一张堪舆图前,瞧着上面山川地形,思量倘若起兵,倒该从何处着手。
她这会有些后悔,当初奉贤殿听学,只是学了些圣人道理,却对于兵戎之事,丝毫未曾接触。
只是再想想,她不过一个公主,还不得皇帝喜欢,能学些圣贤道理已是不易,哪还能奢望兵法?
只怕阖宫里也只有她的皇弟一人学了些兵法罢了。
正在这般思量之际,忽听得外头传来听珠那丫头的声音。
“殿下,展公子来了,求见殿下。”
李忘舒可还没消了气呢。虽不知气从何起,但她就是恼着,如今是在代王府,又不是在外头,她也有了些底气,于是道:“不见。”
门外的听珠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转身,向着站在不远处的展萧摇了摇头。
展萧身后,季飞章和言旷从月洞门外探出个脑袋来,见状均露出同情的表情。
他们自然商议了不少办法,只是倘若公主殿下不见展萧,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是有三十六计,也无处施展。
只是正在几人准备先行离开,待晚膳时再试探一回时,忽又听得屋内传来李忘舒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虽想不通这公主殿下怎么须臾之间就又变了卦,但为防万一,季飞章还是慌忙朝回身看向他们的展萧挥手,让他赶紧去见面。
听珠在一旁看着,想笑又不敢笑,倒觉得分外滑稽。
那展侍卫一身是伤,在床上躺了三天,如今能站起来,也当真是个人才。可他站起来就算了,还敢不顾身体,跑到公主这里来,也不知到底是太过上心,还是故意卖惨。
听珠是个极有眼色的,见展萧走过来,确是要面见公主,便连忙退到一边,微微福礼便退下了。
展萧终归伤还没有好全,如今能到李忘舒这,还是多亏季飞章和言旷把他扶过来,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好像摇摇欲坠一般。
短短的几步路,他倒挪了许久,挪到李忘舒都等不到了,自己把屋门打开来。
“你……”李忘舒本是要嗔怪他到底在磨蹭什么,谁料一开门,迎面是个只着了件素白袍服的病人,她的话倒卡在嗓子里,没能说出来。
偏偏这展萧,自己都这样了还要行礼:“属下,见过……”
他才抬起个胳膊,人就像失了平衡一般朝一边歪倒,李忘舒吓了一跳,原本还在门口站着,这会却是连忙跑过来扶住他。
“你干什么?”
没人比李忘舒更清楚他受了多重的伤。
那霍雪风老前辈,就如他自己所说,根本就是个不要命的。
说着是试炼,可是不管机关陷阱,还是剑法身形,个个都是要取人性命。
偏生那明镜阁的人神出鬼没,又将她看管,她只能瞧着展萧搏命,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自然是通过了试炼,他们才能带着《帝策》从那山洞里出来,可这代价,却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方才只顾着气恼他满脑子帝令宝藏,却未思量他如今当先是个病人。
分明展萧一句话还没说,李忘舒倒自己怪起自己来。
见她垂下视线,脸上难得有了些表情,展萧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殿下怎么了?属下不是还好好的?”
李忘舒抬头看他:“你还笑得出来?你怎么跑来了?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该好好静养吗?”
展萧离她近了些,低声道:“霍前辈有章法,这伤只是看着重,未动筋骨,更未伤及五脏六腑,很快就能好了。”
“那也……那也疼……”她这会倒和个小姑娘似的,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像是撒起娇来。
展萧愣了一下,未想到还能见到她这样的一面,他摇摇头:“放心,于我而言,一点都不疼。”
月洞门那头,言旷看得目瞪口呆:“你说公主殿下和展大哥这是说什么呢?”
季飞章满意地眯起那一双眼睛:“不足为外人道也。”
言旷回过身:“什么意思?咱们商量的那些,管用了?你说展大哥的身体,该不会真的支撑不住吧?”
季飞章直起身,朝外走去:“管用不管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在关心他呢。况且,以前出生入死,你何时见他如此‘柔弱’过?”
“啊?”言旷又朝那院中相扶走入房中的人看了一眼,这回才似有所悟,“我就说,这‘温柔乡’,真就是‘英雄冢’!”
作者有话说:
霍雪风:装的,定然是装的!老头子可没打那么重!
第59章 一诺千金
坐在屋内, 李忘舒才有了种自己被坑骗了的感觉。
她分明是因为不知选取路线该如何下手,才想着赏脸让展萧进来,谁知到最后, 反而是自己担心了半天。
见展萧坐在椅子上,脸色仍旧不好, 却偏生几分柔和,她心里顿时又想起了方才的感觉。
“你怎么这么快就下床了?是不是故意气我呢?”
如今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李忘舒越想越觉得,不该就这么放过他, 终究是把话说了个明白。
方才在厢房内, 季飞章可是同他好一阵分析, 展萧虽不知到底如何与姑娘相处,但他演过各种身份, 见过百样人, 倒是也理解了一二。
于是他道:“属下明白,殿下因何生气。”
“那你且说说,是因为什么?”
他坐在椅子上,瞧着虚弱得如同下一刻就要跌倒了,可说起话来又清冽如山泉,也不知是不是季飞章和言旷方才帮他用了些水米。
他望着李忘舒, 缓缓开口:“殿下气属下只想着帝令一事, 却不关心殿下安危。殿下为了属下,事事亲力亲为, 属下不知何德何能,既醒了, 本应第一件事便感谢殿下赏识照拂, 却未能解殿下心事, 只想着举兵大计。此为属下之过。”
李忘舒未想得他会这样开口,她轻哼了一声:“这些话,可是季飞章教你的?”
展萧心道果然什么事都别想瞒得住这位福微公主,遂点头:“确实是他告诉我的。”
李忘舒惊了,这人怎么还能承认呢?
她原本准备好的揶揄他的话,这下倒说不出来了,只能没好气地道:“只会学人说话,可见你压根没有诚意。”
展萧却道:“属下在鉴察司多年,周围共事之人,未见女子,唯任务途中,为窃取情报,才可与女子交谈。这些年来,屈指可数,寻常女子尚且不识,更遑论公主。”
“所以呢?”李忘舒看着他,倒想听听他还能编出什么胡话来。
“季飞章与属下不同,他出身旧氏族,虽家道中落,但儿时也曾过了些富贵日子。他又以纨绔身份自居,往来皆是不同身份的姑娘。若论女子心思,他比属下更懂。”
“你到底想说什么?”前后两世,李忘舒还从未曾从哪个男人口中听过这样的话语。
展萧坦然道:“所以,属下向季飞章求问,以此解殿下烦忧,对属下而言,是最好的法子。如今可见,季飞章所说不无道理,属下知道了殿下因何恼怒,自然给殿下赔罪,请殿下宽恕。”
从前互相欺瞒,李忘舒嫌弃面前这人什么都不愿说,整日就冷着一张脸故作深沉。
可如今彼此信任,他倒坦诚,什么话都倒豆子一样全说出来,一点不加装饰,反而让两世宫廷,习惯了尔虞我诈的李忘舒有些不适应了。
她低着头,好半天才抬起视线来:“我没有恼你。”
展萧摇头:“殿下是公主,此前逃难,不得已伪装身份,已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帝令已开,《帝策》传世,代王殿下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举兵北上,殿下的身份,自然不可同往日语,就算是要责罚属下,也并无不妥。”
“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是福微公主,还是李忘舒,还是李柔?”
红日渐渐西落,外面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屋里坐着的人,好像也让这暮色镀上一层晦暗似的,莫名有种雾里看花的朦胧。
展萧看着面前的人,过了良久,都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自然是让季飞章出了主意,可面前的情况,除去他自己,根本无人能解。
只是当下举兵在即,有帝令在手,代王又早有贤名,回到永安指日可待,到时李忘舒不只能恢复公主身份,恐得大权在握,或有从龙之功。
这样既有身份地位,又不缺智谋决断,更有叔父关爱的福微公主,自当有天下最好的驸马。而他呢?
出身草莽,是被鉴察司这样的地方豢养一条性命,此前十余年,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肮脏事。
史册会记录一个辅佐帝王的公主,却不会记下一个从来都不该有姓名的暗卫。
“其实我觉得,李柔这个名字挺好的。”
她突然开口,展萧抬头看过去,却见那位公主殿下,不知何时竟起身去点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