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帝的手放在桌案上,曲指一扣,示意他继续。
“往南方位,离邺都最近也是略偏的一处,便是钱南城,此处乃乡野之地,不易被人发觉。而另一处则是更远一些,临近沿海地区的花城一带,此处乃是水路通达之地,最易逃脱,若是他在花城,便有些棘手了。”
二皇子将自己的分析与皇帝说完后,又再度垂首,分外乖巧的模样。
晋文帝盯着儿子那道清癯身形,沉吟片刻后,下意识想说出周焰的名字,才吐一声时,贵妃扯了扯皇帝的龙袍,他才反应过来,周焰此刻不在都城。
思及此,皇帝心头涌上一股念头,随后他才温声开口:“吾儿辛苦,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捉住夏荣,朕会予你封赏。”
“儿臣定不负圣意,将反贼一举拿下。”
透亮的地板上,月白衣裳的青年伏地一跪,朝前拜礼,而后在皇帝的应允关怀下起身又退离太极殿。
殿外,日光透过琉璃瓦,成为金光落下,二皇子盯着那几束金灿光芒,目光微沉。
他抬手想要握住光,光从他的指缝中划过,他便又松开,缓缓圈住。
蓦然间,他背过身轻扯一抹笑,笑得有些阴森,拂袖间招来了他的随从。
二人渐渐走远于一处无人之地停下,随后二皇子才与那人附耳几句,随从闻言低首应下,转身便去了太医院。
待到晚间时分,皇帝与贵妃用完晚膳,他坐在窗前软榻上,低眸似在冥想些什么。
贵妃手中端着白玉盘里头是绿莹剔透的西域青提。
白嫩柔荑拈起一粒提子,动作轻柔地递入皇帝口中,待他吐籽时,又双手奉上去接。
皇帝吃了几粒青提后,凝向贵妃的脸,蓦然开口:“爱妃觉得,嘉铎如何?”
这番突然提及,贵妃先是面色怔忡一瞬,而后又俏笑答着:
“二殿下自然是极好的。”
皇帝摇头,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贵妃见他面色淡漠,心中咯噔一下,有些慌意,生怕自己触怒与他,旋即不语。
“你大胆些说,平日不是挺大胆的吗?”皇帝见她此刻表现,不禁失笑语气逗弄着。
贵妃心舒一口气,又恢复往日娇动模样,攀上皇帝的脖颈处,语气轻柔:“二殿下才学不斐,面对事情可临危不乱,臣妾觉得实在是好的,不愧是陛下的儿子。”
前几句皇帝还略微皱眉,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想笑骂贵妃嘴甜惑君,但她此话倒是提醒了晋文帝。
他有了周焰这把刀,尚且不够,他如今还缺一个周全且无二心的皇子,而大燕也正巧却一位储君。
他本是想着如今自己正值壮年,还可予他的小儿子五皇子留下一番基业。
经历此事后,他只得另作打算。纵然对先妻有些亏欠,但居高位者,免不了心中凉薄。
思及此,他又念着老二的病躯,旋即他将贵妃的手先剥落下来,双腿落榻,朝着帘外喊人。
近身的老宦官闻声便即刻从外头赶入,只听皇帝沉声吩咐着:
“你明日去将常年看顾老二的许太医传来,朕有事问他。”
“老奴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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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户部侍郎夏荣谋逆一案,邺都城内这几日都显得尤为安静,贵家女子们更是听从父母命,不便上街。
城内时常响起笃笃马蹄声,与点兵的飒踏脚步声。
这段日子只持续了四五日,便已恢复如初。
而这厢方解了城中警戒,便又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秋闱考试。
科举报名在即,大燕众多学子为此也苦读数年,唯一时运不济的便是齐霄之百川书院的学子们,因着夏荣之案,院长齐霄之亦有参与,使得百川学子们均被落了嫌疑。
数十名学子,有的出身高贵只为仕途坦荡,有的跋山涉水为改命运,但左不过都为此端科举见一真章。
苦读数年为此搏名,终是落了一场空。
而另一端为秋闱而烦恼的还有燕侯府中的小世子。
燕妙妙这几日在隔壁院里,都能听见正院里的吵闹声,无非便是她那伯父又为了她的大堂哥秋闱一事,父子俩争吵不休。
城中解禁了,妙妙也时常去寻着林府与秦府串门,从而也有提及此事。
对此,秦朝云表态:小燕一心向武,定然是不愿做文官的。
而另一位林青鸾小姐表示:子廷哥哥的文学造诣定然会落选,燕伯伯为何要逼他丢人?
而妙妙也深谙此事,但偏偏她燕家满门均是权重之臣,我朝文臣重,武将轻,若是燕淮从将,顶多是个从三品,断然不能如她伯父那般封侯拜相的,便是日后承袭了侯位,待诸位长辈百年之后,他们只怕燕氏一族渐渐式微。
这厢送走爱问问题的燕妙妙后,转头朝云便遇上方下学归来的君琊。
这几日她常在暮云轩内,便是用膳也是在自己院内,便有些日子未见他了。
“君琊,你这是在念叨着什么呢?”朝云见他口中振振有词着,遂随口问他。
秦君琊此刻正专心地背着先生布置的白雪歌中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甫一被朝云打断,他便理不清头绪了,旋即颇有怨念的眼神看向朝云,恹声:“阿姐!”
“背什么呢,能让你这般着急。”朝云觑他。
“先生让我们将岑参先生的白雪歌全诗背诵下来,如此明日便可许我们一日假,你方才这一打断我全给忘了!”
闻言,朝云乜他一眼,似有嫌弃般的,在他跟前将那首白雪歌一字不落地背给他听,使得君琊模样愣忡好一瞬。
“这不挺简单的吗,你个呆子。”朝云挑眉。
君琊不服气:“也不是人人都有好记性。”
朝云旋即脱口:“你若是不信,我将燕妙妙捉回来给你背?”
倏然听见这个名字,君琊的重点便转移了,连忙问她:“她来咱们府里了?”
“刚走呢。”
话音一落,君琊便似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廊檐下,朝云一人站在原地,盯着那抹匆匆离开的身影,她瘪了下嘴,眉心微压,又拍了拍手,作一副无所谓地模样转身回了暮云轩。
这头刚钻入秦家花厅处,朝云远远地便瞧见自家婢女冬泱与君琊的随从付止正在谈天说笑。
一股八卦油然而生,朝云本想躲过去,未曾想被冬泱瞧见自己,不由得,她只得讪讪地走过去,一声轻咳:
“今儿这花厅的花开得不错。”
二人低眸一看,花厅处早已裁剪了旧枝与落花,哪来的花开?
冬泱一霎红了脸,躲到朝云身后去,低声道:“奴婢与付止就是随口聊了几句,郡主可别多想。”
“奴才就是同冬泱姑娘提了几句都城的新鲜事。”付止也有些惶恐,说完这句他似又怕朝云不相信一般,赶忙补了一句:“就方才还提到,那活阎王……不对是周大人回都城一事。”
听到这,朝云已然无心关心他们二人之事,只思忖着,周焰不是早已回来了吗。
忽而她想起那夜周焰所说的,他是秘密回城……
那么如今,应当是他手中之事已然办妥了。
朝云怀着这副心思回了暮云轩内,被春莺二人服侍着用过一些晚膳后,她心中略带希冀的,早早地便让暮云轩的仆从们退下,徒留自己一人斜斜躺在窗牖处的软榻上。
她抱着一方软枕,垫在窗沿处,支着脑袋望向窗外。
屋内只点了两盏灯,从而除了朝云那端,四处沉黑一片。
火焰映在她莹白的脸上,她垂下浓长睫毛,心中忽而想起了周焰那时说的只言片语,直觉告知于她,或许近日百川书院与大理寺卿案件,或许周焰也有参与其中。
所以他是一早知晓这些,从而,才秘密回城。
正想到此处,遽然间,她在火光中瞧见窗外树叶纷落,一道颀长身影从天穹之中缓缓落下,明月在他的身后成为千丝万缕的光,不断汇在他的身周。
周焰一身深红飞鱼服慢慢朝她走近,长身挺阔笔直的,深邃眉眼中,目光温和地看向朝云。
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咫尺之时,周焰站于窗案前,低眸看向趴在窗沿的小姑娘,火光在二人之间摇曳。
那张乌纱帽下,秦朝云瞧见了他清晰的眉眼,多日不见,周焰的脸廓消减了些,显得他挺峭的眉骨更为深邃。
“周无绪,这几日处理案子很累吗?”她眨着眼眸,温吞着语气问他。
不问这几日为何不来见她,也不问他去了哪里,只关心眼前这个人怎么瘦了,是不是很累。
陡然听见她的声音,周焰心头似有温水涌动,将那处浇灌着,使得他感到暖意。
秋风乍起,吹动他的袍角,然而朝云吹不到这阵风,只能感受到他结实宽厚的肩背,为她挡住了这一场风。
风涌动之时,朝云乍然间,闻到一阵清浅的花香。
倏然,她似想到什么般,一双眼瞳里泛起温柔水泽,凝望着周焰,她的眉眼渐渐弯起。
周焰本是绷成一条直线的唇倏尔弯起,扯出一抹笑,秦朝云很少见他笑,突然瞧见时,只觉他笑起来像是消融的冰凿,化开在春日里。
她见了一时有些诧异,却又觉得满心都是欢喜。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中,浮现出青年一直背着的手,缓缓地落入她的面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掌心中,握着一扎鲜花。
花瓣通体莹白,花茎带刺,颇为新奇。
秦朝云盯着那扎似玫瑰又颜色奇异的花,愣忡了半晌,才仰头看向周焰。
只见周焰俯身与她凑近,鲜花在二人之间发散着幽幽暗香,二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他们可以细数对方的睫毛。
周焰喉结滚动,声音有些沙哑:“此为白玫瑰,西域而来。”
那时他从黑市而过,只一眼瞧见那披着斗篷的西域阿婆在卖此花,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很是衬她。
于是,他用了金叶子买下,又匆匆赶来暮云轩,赠予她。
朝云心头滚烫着,她垂下睫羽,再度凑近,轻嗅那花香,伸手从周焰手中接过,二人的皮肤相触,周焰的手很是冰冷,朝云眼睫一颤,掀眸看向青年,掌心摊开从外用自己纤细小小的手,将那双粗粝宽厚的大掌握拢。
她的掌心娇嫩而温暖,将周焰的冰冷渐渐退散,周焰如漆般的眼瞳里微闪一瞬,而后垂下,凝着自己跟前的姑娘,她披着长发,一袭青色寝衣乱揉在那软榻之上,因着她的动作而露出雪白的绫袜和小腿莹白的一截。
白里泛红的花瓣透在她的脸颊上,从周焰的角度去看,一眼瞥到了她的唇瓣,红红的,粉嫩欲滴。
他亲过她,软软的很好亲。
空气中一霎静默,二人在夜色中旖旎地望向彼此。
秦朝云从他的眼底瞧出一点欲色,从而,她咽了把口水,又想起他们手心中的花。
“白玫瑰?我倒是晓得玫瑰,通体娇艳红蕊,却不曾见过这白色的。不过——你为何送我这般样式的花呢?”
周焰眼底一撇,瞧出她语调的深意,心中微扬。
“它与你,总有几分相衬。”
朝云抿唇,又问:“此花看似温婉柔美,根茎却是带刺的。所以,你这是觉得我也如此吗?”
多尖锐的问题。
周焰眼底闪过笑意,有些无奈又带着些温情,他吸了一口气,瞥看朝云:
“带刺没什么不好的,秦朝云。”
他的嗓音很好听,低醇而带着一点蛊惑的意味,朝云却敏感地抓住了他的称呼,生出一些不满来,她道:
“周无绪,我觉得很是不公平。”
周焰挑眉看她。
她紧了紧握着周焰的手,一双眼瞳里满是娇嗔之意,连带着语气与带了几分少女的嗲音:
“我都总是唤你表字,你也得唤我的小字。”
她总是有很多莫名又……可爱的想法,周焰只静静地听她说。
“我最为亲密之人都叫我绾绾,所以,周无绪啊,你若是觉得咱们也算亲密,也要叫我一声——”
话音稍顿,她眨着眼盯他,少女半跪在榻上,一双眼瞳盛着月光与他的剪影。
亲密?他当然听懂了她的意思。
周焰盯着那张姝色无双的脸,猝然贴近,他略一偏头,呼吸热气打在朝云的耳垂上,一霎变得剔透粉红。周焰眸子渐深,幽幽地盯着她的耳垂,而后,他垂下长睫,滚动喉咙,唇齿翕动时。
极为蛊人的嗓音响起在这片寂静黑夜中,不断地贴近她,热气攀爬着,萦绕着,让人心中倍感搅动着。
“秦绾绾。”
他的唇快要贴上她的耳垂。
这般地近,近到呼吸都静止。
一度静默后,青年那对稍显锐气的眉微微一挑,凤眸侧转余光里陡转浮现出少女缓缓通红的双颊。
她曾听过那样多的人,唤她绾绾,从未有一人,能像周焰这般,唤的如此让人心旌动荡。
面颊很烫也很热,心头一阵涨满,那欢喜将她淹没,快呼之欲出。
作者有话说:
古往今来,送喜欢的女孩子花好像都是男孩子必备功课哈哈哈。
第35章
她包裹着周焰的手被男人单手反握住,周焰将玫瑰搁置到窗沿边,他的眉宇浓稠昳丽,深深地瞧着她,呼吸一圈一圈打在耳廓。
朝云身子微微晃动,跪在榻上久了,有些腿麻。
周焰的唇在她的耳垂旁,近到无法再近。长睫垂下,扫过她的皮肤,朝云身子微微颤动一瞬。
他眼底压着涌动,而后缓缓抽离,握紧了她的手,此番少女眼眸怔忡,面颊红润,显得娇憨可爱。
一个没忍住,周焰掐了掐她的脸颊,很软也很滑。
月光如华,微灯双盏。
周焰从她的耳边撤回,锁住她的秋瞳,目光沉沉,但只得暂且压抑。
“邺都近来不甚太平,你若出门记得多带几个护卫。”
眼下二皇子即将从花城归来,夏荣一党已全数落网。都城之中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单单只她的身份便足矣让人心中生起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