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事, 又不是伤筋动骨, 皮肉伤在哪里养都是一样的。回了家,有那么多人照顾,还有小南小北, 你也不必从睁眼就盯着我,能松快些。我这几日是睡足了,看你这样,我怎么可能安心躺在这儿养病。”
荣相见看他坚持,只能随他,又问:“刚才崇华殿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启王夫妇都被下狱了?”
周显旸想想刚才的场面都觉得心惊,犹豫着要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荣相见。
这倒惹得她不痛快:“怎么, 不能告诉我吗?”
周显旸忙笑:“有些事怕你知道了,对你不好。”
“你知道和我知道有什么分别?”
也是, 周显旸拉着她躺在床上,轻声将刚才的情形全都说了。
听着听着,荣相见只觉齿寒。
“为了帝位, 杀害一个对自己如此真心的结发妻子……”荣相见设身处地去想,“明|慧皇贵妃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周显旸颇为不满:“你这话说的……这个好儿子害得你夫君差点一命呜呼。”
荣相见忙搂着他的腰:“他不是你的好兄长, 却是好儿子,这不矛盾啊!如果可能, 我也希望我的孩子……”
荣相见陡然止住。
周显旸奇怪地问:“你的孩子?”
而后瞬间明白了, “你希望你的孩子……在上一世也手刃父亲, 报仇雪恨吗?”
“不……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相见心知改变了人生,此生注定不会再与昀儿有一段母子缘分。可得知这世上有一个与她经历相似的女子,勾起了她的同理心。如果明|慧皇贵妃活着,此刻她该是欣慰,还是难过?
没人知道。
荣相见摇了摇头:“希望我们的孩子,不用经历这些。”
周显旸先是笑出声,然后牵扯到伤口疼,最后反应过来,不高兴了:“好端端拉上我做什么?你想让你的孩子杀了我吗?”
“打个比方嘛,你要是对我好,我自然让我的孩子孝顺你。”荣相见笑道。
周显旸无语,说得好像她的孩子不是他的孩子。
他把话题拉回来,“我看启王也未必只是为母报仇。这么多年,报仇总有机会,何必等到这个时候?还不是因为谋夺帝位的时机成熟了。”
荣相见点点头:“要行大逆之举,总得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话说回来,启王要恨也该恨陛下,为什么处处与你做对,把史丰害得那样惨,还往咱们府里安插眼线。”
“因为他觉得,害死他母亲,余家也有份,我母亲也有份。没有我母亲,他本该是皇上的嫡长子,毫无疑问的东宫人选,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其实,小时候母亲一直说,我有的东西,启王一定要有,她要一碗水端平。可毕竟不是亲母子,启王兄年岁又大了,宫中来往也不可能太过亲密。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觉得被母亲苛待,每个人看事情的角度实在是太不相同。”
“继母难当啊,”荣相见叹了口气,“说到底,都怪皇上薄情狠辣,你说,余皇后当初谋害皇嗣之事,会不会是……陛下……”
荣相见说着说着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原来一直猜想,余皇后中了后宫中人的算计,年代久远无法追究。可如今细想,宫里有机会登上储位的几位皇子生母,都不像是心机如此恶毒之人……
反而是皇上……他与余家为利相聚,甚至为此害死发妻。余太师死后,余皇后便出了事。很难不怀疑,这是皇帝在泄愤。
更兼永安侯得到重用之际,一边是平定东海,一边是大开海市,既是守卫国土,也是繁荣经济的关键时刻。一碗汤药下去,俪贵妃登临后位,张家为国朝尽心,又没有子嗣和外戚把持朝政之忧,真是一举三得。
周显旸沉默了片刻,眼神格外苍凉。这是他早已想过,也最不愿意相信的一种可能。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是这样怀疑的。以我母亲的心性,如果有人嫁祸于她,她宁死也会求个清白。她离宫之前,却丝毫不为自己的冤屈辩白,叫我不要执着此事,想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她想明白了这件事根本没有反转的余地,因为嫁祸她的人,就是那个高高在上,裁决天下的人……追寻真相,只会对我不利,她才一再阻止,甘心幽禁皇陵,换我的平安。”
“那怎么办?”荣相见听着,只觉心里堵得慌。原本她想的是,找到证据,还余皇后清白就好。可如今那个能够还她清白的人就是凶手,如何是好?
周显旸轻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到当年事发的关键人物,太医也好,宫人也好。事情久远,陈日新暗里查访许久,也没有确切的证据。”
“你现在还是重伤之中,不要思虑过度,太医说你要静养。”
周显旸看了她一眼,语带抱歉:“这几日,都围着我转,你娘的事,都耽搁了好久。”
荣相见反倒宽慰他:“总要先顾好活着的人,她会理解我的。我瞧着你还是没精神,再睡会儿吧。”
说罢,她坐起身,周显旸拉住她,“怎么了?”
“我可不敢躺在你身边睡着,一不小心压着你伤口怎么办?”
她拨开周显旸的手,跳下床,麻利地把睡了好几夜的摇椅搬过床边,躺下。
“睡那上头,不觉得硬的慌?”
“有什么要紧,我也没那么金贵。”荣相见随着摇椅晃动着,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殿下怀疑当年的事,危急关头为什么还要做这样的傻事?皇上值得你豁出性命相救吗?”
周显旸侧过头,盯着相见,“我不是救他。”
“哈?”荣相见不解,周显旸这才把那日的情形告诉她,“当时,齐老将军和你父亲站在他身边,他们到底都是忠君之人,挡在皇上身前……”
荣相见眼睛一热。
“齐老将军就像我祖父一样,我从出宫后就跟着他学习兵法、军务,对他倒比皇上亲。你父亲,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你已经没了娘,不能让你连爹爹也没了。”
眼泪无声地滑过荣相见眼角,她赶紧抹了:“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穿什么金丝软甲,白叫这个名字,连弩|箭都挡不住。害得你伤成这样。”
周显旸朝她伸手,想擦擦她的眼泪,奈何够不到,只好把手搭在床沿。
“多亏你做了那个梦,让我穿这个,不然这新制的弩|箭威力之下,现在也许我真没命了。”
荣相见握住他手,心中说不出来的况味。她不愿他涉险,却又感激他涉险。
“陛下说你救驾有功,晋封你为亲王了。”
“哦。”周显旸混不在意,用力握了握荣相见的手。
两人安静躺着,没有再说话,只觉能什么亲王尊位都不如此刻,能牵着彼此的手,来的满足安心。
就这样,不知不觉,一同睡着了。
皇帝在福宁宫中,大发雷霆。
“这几个孽子,朕上辈子欠了他们什么,一个比一个不省心!生这么多儿子有何用?早知如此,还不如多生几个显瑶这样的闺女,才是有福气!”
惠贵妃听了,心中高兴,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陛下宽心些,您的几位皇子不都是好孩子吗?”
皇帝听她这样说,冷笑一声:“启王平日里是何等孝顺,如今不也成了狼心狗肺之徒。剩下那几个,谁又能保证不是像启王包藏祸心?”
惠贵妃忙道:“煜王啊,他为了救陛下,连命都差点交代了。陛下,这样孝顺的好孩子,金陵城哪里还能找的出来呢?”
皇帝想到显旸,心中就五味杂陈。显旸之祸,说到底是也是受自己牵连的。他以手支颐,享受着惠贵妃娴熟的按摩,“那个孩子,一直跟朕很生分,不想却有这份心。”
“煜王自小在军中长大,又在西秦潜伏了那些时日,性子自然冷淡克制,不比其他皇子,与陛下亲厚。可是,他愿以性命维护陛下,这份情谊,不比说几句好听的话,在您跟前撒娇更难得吗?
“再说,瞧他接受与相见的婚事,平日善待相见的样子,便知煜王是个老实孩子,心里是感恩陛下的,只是不像其他兄弟嘴甜,总要吃亏些。”
说着,福宁宫人将昭仁公主这个月的书信,送了进来。
惠贵妃立即当着陛下的面读给他听。皇帝听着公主家常书信,心情渐渐好转,笑出来:“朕的小外孙已经会叫妈了……这才七个月吧……像显瑶一样鬼灵精。”
“外孙那也是陛下的血脉,自然是聪明孩子。”
惠贵妃陪着皇上闲聊家事,捏肩捶腿,又伺候他在福宁宫用了膳食,二十年来形成的习惯,已经不需要思考,把皇帝服侍得妥妥贴贴。
皇帝午睡前,这才开口详细告诉惠贵妃启王之事,破口大骂:“这个逆子,弑杀君父,还在崇华殿里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毒手!”
惠贵妃故作惊讶:“启王竟然敢行如此悖逆之事?真是让人心惊啊!陛下,您一定很伤心。”
“是啊,”皇帝靠在软榻之中,满目倦怠,“朕难道对他不好吗?他才干平庸,朕依然给他亲王尊位,仅次于显曜。他约束家臣不利,被人告上京,朕也不处置他,替他兜着……”
“陛下慈父心肠,只可惜启王糊涂,走错了路……”
“嗯?你觉得,他只是一时糊涂……”
惠贵妃忙道:“臣妾对启王并不了解,但只承乾宫这些日子冷落,其他王公亲贵,都立即看着风向,跟承乾宫断了往来,只启王殿下,常来请安。这不见风使舵的心性,瞧着倒是好的。”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惠贵妃:“你啊,心思单纯,所以看着旁人,都往好的地方想。你也不想想,厉王被降位,中宫的依靠没了。启王有着长子的名分,如果此时获得中宫支持,谋逆成功,中宫提议他承继大统,朝臣们自然也会赞同,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啊?”惠贵妃一脸不可思议,“人的心怎么能这么坏呢?臣妾觉得,皇后娘娘对皇上断不会如此。”
“她不会,她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皇帝哼了一声,“永安侯就不这么想了。这个老狐狸,今日居然以退为进,自请入刑戒司接受拷问,以证清白。想必,他把蛛丝马迹都料理得干干净净了,没有证据,这件事就只能让启王一个人背了。”
惠贵妃道:“那又如何?陛下洞察一切,自然会有裁决。”
皇帝拍拍她的手:“那是自然,朕不会放过他。”
说话间,有宫人禀报,说皇后在宫外求见。
皇帝眼皮都懒得抬:“朕倦了,叫她自己回宫去。”
第173章
皇帝在福宁宫一觉睡到天黑。
醒来时, 惠贵妃告诉他:“皇后娘娘还在宫外求见陛下呢。”
“她倒是能熬。”
“皇上,虽说已经开春,可天依然冷, 黑得早,皇后娘娘身子不好, 臣妾怕她这样站着, 病情加重啊。”
皇帝不耐烦道:“朕何曾让她在外头挨冻了?朕明明叫她回承乾宫去,她自己不肯,非要为了张家跟朕来这套苦肉计。多少年了, 都是这样。”
惠贵妃笑道:“皇上不正是爱重皇后,她才能屡屡让皇上心疼心软嘛。”
话到这个份上,皇帝依然没有松口。
一直等到圆月高挂,皇后只等到惠贵妃出来见她。
被张皇后压了十几年的惠贵妃,此刻寝衣外头罩着貂裘,慵懒地给皇后请了个安,“皇后娘娘, 夜深霜露重,先回去吧, 何苦在陛下气头上,冻坏了自己?等明早,本宫会提醒陛下, 您今夜在此苦等的用心。”
张皇后第一次听惠贵妃跟自己自称本宫,立即暴怒, “你一个小州官的女儿,以为永安侯府暂时落难, 就有资格跟本宫拿腔拿调?”
惠贵妃笑道:“娘娘说笑了, 永安侯位列一品, 又是国舅,深得陛下信重,怎会落难?娘娘不必如此紧张,否则倒显得心虚,也让陛下更加疑惑。”
“你……”皇后被她说动了,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服气,却也只能徒劳地指了指惠贵妃,气哄哄地转身。
此时,福宁宫内传来欢快的乐声,皇后脚步一滞,回过头颇为不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借那个小妖精,用狐媚手段笼络皇上,想法子不让皇上见我……”
惠贵妃轻轻摇头,“皇后多虑了,本宫劝了皇上好一会儿,可惜他不想见您。皇上陡然遇刺,本就心情不快,找烟柔去歌舞一曲,也是寻常。皇后娘娘,应该明白体谅。”
皇后气得握紧了拳头,放在俪贵妃时,她早就一耳光扇过去了,可做了多年皇后,她一直努力学着端庄持重,温雅贤德。就如此刻,再厌恶惠贵妃,也只能将拳头死死握在袖中。
惠贵妃劝走皇后,回到宫中,皇帝正一面吃着小厨房准备的晚膳,一面看烟柔跳舞。
见惠贵妃进来,便问:“怎么去了这么久?皇后难为你了?”
惠贵妃忙道:“并没有,只是有些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误会?”
“皇后娘娘听见乐声,以为臣妾故意以声色迷惑陛下,绊住陛下,防止陛下见她。说清楚了,也就好了。”
皇帝拉过惠贵妃的手,“她一直这样小心眼,哪有中宫的样子?”
“皇后娘娘虽然性格飞扬,这些年治理后宫倒是安宁和顺,功劳不小。”
“后宫和顺,不是她的本事,是你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不愿生事。皇贵妃和两位贵妃一起执掌六宫,不也安然度日?再者,这几个月宫里的花销都比皇后掌事时,少了三成,可见你们会当家。”说罢,皇帝拍了拍惠贵妃的手,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