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卿沉重地点点头:“多谢四妹,我会约束好她。”
宴席尾声之际,一队送甜品的宫人进殿,其中一人行至皇帝案前的阶下,忽的跪下,大声道:“皇上,救命!”
段飞吓了一跳,立即示意羽林卫下去将人围住,待看清楚那人,段飞有些尴尬,回头请示皇帝如何处置。
那女子在灯火下,满头大汗,神色慌张。
皇帝反应了一会儿,才道:“邹氏?你要朕救谁的命?”
她与二十年前相比,发福了不少。虽说皇帝对她不过一夜露水之缘,并无真情,这些年也把她幽禁在行宫,但到底是诞下皇子有功,纵使没名没分,也嘱咐人好生侍候,不愁吃穿。她也的确安分守己了二十年。
“陛下,救救奴婢的命吧!有人要灭我的口!”邹氏几乎是哀求。
“谁敢在行宫杀人?”
邹氏哭着道:“刚才,有黑衣人进了我的屋子,要杀我!说为了厉王殿下……”
“什么?”厉王一听,头都大了。他与生母已经十年未见,虽然认得,但情分很浅。此刻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话,立即反驳,“父皇,儿臣实在不知此事啊。儿臣怎么敢做出弑杀生母这样没有人伦的事?”
“你的意思,我不是生母,你就敢杀了?”
邹氏一手拉扯大这个孩子,得知他要自己的命,气愤不已,不管不顾地把真相抖落出来。这话说得满座哗然。
七皇叔忙道:“邹氏,这种话可不是浑说的。”
邹氏哭着向皇帝忏悔:“皇上,奴婢有罪!没有照顾好孩子,三皇子不足岁便已夭亡了。奴婢不得已找来一个农家的孩子替代。本以为,若孩子将来出息,能让我过几天好日子,谁知这事不知怎么的,走漏了风声。他为了自己的荣华,为了隐瞒身世,就要来杀人灭口。求皇上饶命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震惊,都盯着厉王看。关于厉王身世的传闻,众人有所耳闻,并不敢尽信。可是,若邹氏都这么说了,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
厉王面色惨白,旁边的厉王妃更是惊惧不已。
若厉王不是皇子,那她这一辈子岂不是嫁给了一个一无所有的村妇之子?张家这么多年的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她抬头看向姑母求救,张皇后却比她还要慌张无措。
满殿寂静之中,厉王快步走到殿中跪倒,大声辩解:“父皇,儿臣绝对没有做这样的事!是有人要陷害儿臣!”
这一句话,让张皇后彻底泄了气。此刻,他辩解的居然是自己没有派人灭口,竟然不是为自己的身世辩解,显然是早已知情,还瞒着她!
但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是吗?”皇帝问:“那是谁在陷害你?”
周显晗也不确定是谁,只是回身看着自己那几个兄弟。
“是你,还是你!还是你们几个合伙!”
面对皇帝投过来的威严目光,庆王道:“三弟,你疯了吧!”
歧王年轻气盛道:“这是什么话?三哥,此等大罪,你要有真凭实据的!”
周显旸倒是冷静得多:“厉王兄,你自己遇到麻烦,也别拖我们下水。我们才好帮你找到真相。”
“你会好心帮我?”厉王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
周显旸站起身:“父皇,儿臣觉得今日灭杀邹氏的,绝对不会是厉王。”
“怎么说?”
“如果邹氏说的是真的,她自己犯的就是欺君死罪,若不是今日遇到性命危险,一定会守口如瓶,她还指望着厉王将来给她荣华富贵呢,所以厉王没必要激怒她。就算厉王兄真的担心事发,要杀她灭口,应该也不会选今天,父皇和皇室宗亲们具在的时候做,更不会报上自己的名号,还放出了活口,这分明就是利用邹氏来揭发厉王的身世。”
“就是,”厉王早已风闻身世的流言,也一直在暗中搜寻那对老夫妇。而邹氏此刻出事,等于不打自招,他才没那么蠢。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要周显旸来帮他说话。见皇帝也觉得他的话在理,厉王立即道:“邹氏,既然有人灭你的口,你又是如何安然无恙跑到九洲台来?
“是我的奴婢,她替我挡了刀……”
“是臣的人救下邹氏。”此时,刑戒司尊使曾巩大步迈入殿中,躬身道:“皇上命臣调查京中流言,臣便想到此事若是真的,邹氏的性命也许难保,便安插了两个刑戒司的女使来保护邹氏。”
那两个女使跟随进殿,复述了今天的事,和邹氏说的基本吻合。
曾巩叫他们退下,又禀告皇帝:“臣已经查明这件事,找到了那对自称是厉王生父生母的夫妇,快马加鞭带他们过来。皇上可要传召?”
七皇叔听着,立即起身,要告退。他可不想见证这件皇家丑闻。
皇帝却不许一个人走。
那对老夫妇,生平第一次走进如此辉煌的大殿,第一次面对至高无上的君王,可是对此毫无兴趣。他们只是盯着殿中站着的厉王,默默流泪。
不需要说任何话语。父子二人相似的长相,说明了一切。
文仲卿低声道:“天啊,他居然真的不是皇子……”
七皇叔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厉王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抱着头躲躲闪闪,不愿意与父母相见、相认。
曾巩高声道:“皇上,这对老夫妇偶遇厉王在酒楼喝酒,见其相貌极肖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便托人给王府写信,希望能相认,说上几句话,就死也瞑目了。这事便是从他们写信、送信的人那里慢慢走漏了风声。等臣查访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去赴约见面了。谁知到了约定的地方,王爷没有露面,只一队暗卫前来追杀。夫妇俩几乎没命,幸好臣带的人手充足,才救下他们。现下厉王的身世,已经查明。帮邹氏买孩子的宫人,也带来了。”
允王忍不住问:“那我真正的三哥呢?”
“三皇子的尸首埋在行宫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皇帝看着曾巩,大声:“好,你做得很好。”而后问:“显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若他不知情便罢了,但他派人去杀生父生母,不仅有违人伦,更是企图欺君罔上,遮掩身世。
周显晗已知自己没了退路,对那对老夫妇怒道:“你们找我做什么?谁让你们来找我的!你们不是已经又生了两个?还来找我做什么?”
“阿贵,我们找了你二十年了……”老妇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难道生了你弟弟妹妹,就不要你了吗?还是要找啊……我的娃儿……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好怕你被人欺负,被人打……”
周显晗怒道:“要不是你们多事,我现在过得好得很!是你们弄丢了我,现在又来坏我好事!你们就是来讨债的!”
老头听了,冲上去着实给了厉王的脑袋一拳:“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打死你……”
皇帝一脸愤怒,从桌案上抄起一个银质酒壶,朝厉王砸去。众人忙道:“皇上息怒。”
段飞着羽林卫将殿中人分开。
皇帝坐在龙座上,气得心口剧烈起伏,掐着眉心,不敢相信自己养了这么多年,就养出这样一个不顾人伦法纪的儿子,当即下旨,褫夺厉王封号,将周显晗废为庶人,厉王府奴仆尽皆发卖。
厉王妃听了跪在殿中,痛哭着向帝后求救:“姑姑,姑父。这件事我全不知情啊,我的人生,都被这个骗子毁了!”
皇后也放声哭道:“臣妾这么些年,就养了这么个东西!臣妾和娆儿好冤枉!”
皇帝为安抚她们,又下了一道口谕:“厉王府女眷,若愿意跟着周显晗,便罢了。不愿的,即日起自行返家便是。”
张娆听了,立即叩地谢恩。什么厉王妃、皇后,她不敢想了。只要永安侯府在,她永远是侯府千金,一生富贵无忧。
周显晗听着两个张氏女凄惨地哭泣,看着她们迅速与自己摘开关系,在殿中放生大笑:“这就是我的好母后和好王妃啊。你们张家人,还真是一丘之貉,满心满眼只有算计,毫无真心。”
说罢,他看向皇上:“父皇,儿臣偷来的富贵,一日到头,无话可说。可是张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静颐园行刺煜王的西秦刺客,就是永安侯张淮授意其从前麾下的京畿水运都督谢赟接应的。还有余湘宜,也是张家谋划送到京中,原本想用来栽赃陷害四弟!张淮说,不扳倒煜王,始终是个祸患!”
第182章
一席话说得, 满座震惊得无以复加。
张皇后立即跪下:“皇上,这个小子疯了!您可千万不要听信他的话。”
皇帝移开被张皇后抱着的腿,只道:“显晗, 不,阿贵, 你刚才揭发永安侯之事, 想必自己也参与其中,你任人谋害煜王,纵使并非主谋, 也是同谋,若你愿意回京在三司会审时,首告揭发永安侯,朕可以留你一条性命。”
“皇上!”张皇后闻言,大哭起来,“皇上,切不可轻信这小子的话, 他失了尊荣,混乱攀咬……”
阿贵这个称呼显然是刺激到了厉王, 他咬着牙忍了下来,跪地认罪:“儿臣也是迫不得已。张家恨毒了煜王,必要除之而后快, 儿臣娶了张家女,又得张家助力在朝中行走, 才不得不……”
“你胡说!”张皇后声嘶力竭,“你这个没良心的杂种!明明是你, 自小就仇恨余氏!邹氏下贱, 趁着先母后皇太后薨逝, 皇上来行宫之时,使用迷情手段引诱皇帝,按照宫规,本该就地处决。是余氏心慈手软,留下邹氏的贱命,才有了你这个孽障!
为了皇上的名声,余氏将你们母子养在外头,没想到反养出祸害来!你自小在邹氏身边耳濡目染,恨余氏阻拦你们进宫。嫉恨周显旸得中宫教养,如今又忌惮他的军功,忌惮他得人心,他的存在日日提醒着你,你只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中宫养子!况且,现在还是个冒牌的中宫养子!一个乡野村夫!”
人只会被最亲的人背叛,在皇后与厉王近乎歇斯底里的互相撕咬揭发中,荣相见看着皇帝那冷峻的脸上,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他只轻飘飘几句话,就把张家和厉王这么多年来结下的利益联盟瓦解了。
不论是处置张家,还是厉王,都有了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
“他又在拿你当刀子呢。”荣相见轻声说。
周显旸握住她的手:“我不在乎。”
皇帝已达目的,命羽林卫去京中传讯:“通知刑部,厉王首告,永安侯张淮,勾结西秦叛军,刺杀煜王。着罢去爵位,全家男丁押入天牢候审,女眷圈禁府中,所有府兵交由九门巡捕营管理。”
厉王被羽林卫带下去关押,经过庆王和煜王夫妇面前,面露恶毒笑容,“你们别得意,今日你们看我的笑话,来日说不定你们的下场比我还惨,我等着看那一天!”
庆王笑道:“我们无论如何都是真皇子,都不会如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庆王妃按住他,叫他控制些脾气。
而煜王夫妇对他的狠话,丝毫不为所动。
周显旸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宽慰相见:“你放心,张淮案子一结,他就会死。”
荣相见深深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皇帝又当场下令,命在国朝中捉拿人贩子,再着人护送那对老夫妇回家,并赏赐白银以作安抚多年骨肉离散之痛,对老夫妇感恩戴德一番,转身离去。
之后便是收殓三皇子的尸骨,至于邹氏,偷梁换柱,欺君罔上,行宫也没得住了,第二日便要一同押回京,囚禁于天牢,终身不得出。
邹氏没想到自己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得终身囚禁的下场,当场大放悲声,在被拖下去的时候,挣扎着痛哭道:“我没有勾引皇上,我没有,我是被余氏冤枉的……是皇上……”
那后半句被捂在羽林卫的掌心之中,但在场反应快的人,全都瞬间明了。
余氏冤枉邹氏用狐媚手段引诱皇上,阻拦她和孩子进宫是为了保她一命。若不是给她安上这个罪名,那就是皇帝在先母后皇太后丧礼期间,宠幸行宫罪奴致其有孕,此等不孝大罪,传出去将是皇帝毕生污点。而为了保住这个秘密,邹氏和她腹中孩子一定会被处死。
可怜余氏,为了周全妥帖,保住皇室声誉与无辜的女人和孩子,殚精竭虑想出这个两全之法,却被邹氏埋怨一生,更养出厉王处处与她的孩子做对。也不知道她是否后悔。
此事,众人都不敢看皇帝的脸色,假装不懂这事,却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周显旸。余氏的品性,倒是传给了煜王。
周显旸若无其事地给王妃斟了一杯酒。只有荣相见看到,他的指尖颤抖着,杯中酒面泛起微微波澜。
她伸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周显旸侧过头,深深看进她眼里,给她一个满含着无限酸涩的笑。
七皇叔和长公主努力缓和气氛,又好好安慰了皇帝一番。但皇帝已经没了兴致,筵席草草结束。
张皇后自席上便痛哭不止,皇帝也懒得与她同寝,难得独自一人过夜。
夜里,皇帝梦到了余氏。
作为妻子,她的确贤德到无可挑剔,她的孩子,也是他最值得器重的孩子。她也从不会像张氏这样失态,永远保持着皇家的体面与尊贵,当然也因此失了女子的情趣。而当时的俪贵妃对他而言,则要生动可人得多。
十年时间证明了,张氏只适合做宠妃,并不适合当皇后。
那梦时断时续,忽然,皇帝睁开眼,听见门外的些许声响,问:“什么事?”
沈都知战战兢兢地说:“陛下,皇陵守军来报,张皇后带着暗卫,漏夜闯入皇陵。”
皇帝猛地坐起:“不好!”
张氏一直想着厉王登基之后,替她杀了余氏。现在厉王没了,张家获罪,她彻底没了指望,只怕是要同归于尽!
皇帝急忙带着一队人马往皇陵赶去。出行宫时,肖巩前来禀告:“方才,煜王得知张皇后要去为难余氏的消息,也赶去了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