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久了,他便不耐烦地说:“都差不多大,没占你便宜!”
周显旸一阵尴尬,只好随便挑了三根,让小南过来付账,然后三个人站在当地吃了起来。
小南咬了一口,真酸,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摊子:“我们怎么不买烤红薯呢,那个多甜呀。”
等吃完,才看到那姑娘离开。她和侍女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布兜,装着好几根烤红薯,还挺沉的样子,场面滑稽,不像千金做派。
他正要跟上,小南说:“爷,等我买几根烤红薯。”
“红薯都被刚才那个姑娘买光啦。”卖红薯的妇人听见,告诉小南这个不幸的消息。
妇人把保温用的棉被归置在推车上,拜托旁边摆摊的熟人照管,就背着孩子往城隍庙里去看看热闹。
周显旸也立即过去。
忽而一阵人群从大门涌出来,把妇人挤到一边,差点摔下阶梯,三人赶紧冲上去,护着她背上的孩子,扶她在一旁站稳。
原来是有一个硕大的嫦娥奔月花灯,被抬了出来,那花灯太高,碰到了城隍庙的大门,废了好大劲才被弄出来。
小南小北惊呼:“这个花灯怎么卖?”
旁边的人笑道:“哪来的乡佬?这是游街的彩车花灯!不卖!”在人群的簇拥中,嫦娥被抬上了推车,要往城里去,让金陵城沿街的人都能看到。
周显旸顾不得什么彩车,什么花灯,趁着人少,就往城隍庙里进。
为时已晚,他再也找不到刚才那双眼睛了。他有些自悔:刚才就不应该想着什么男女大防,该直接跟那姑娘说话才是。
他想问问:你是英国公家的三姑娘吗?
他想跟她好好道个谢。
周显旸失魂落魄地在花灯人群里游荡,小南小北一眼不错地跟着。
这时,小南听见有人喊:“显旸。”
她寻声望去,那不是小荣将军吗?便立即拍了拍他:“爷,英国公府的荣相望。”
英国公府四个字,让周显旸立即清醒过来,往荣相望那边走去。
他们两个在阳州早就混熟了,私下里也没那么多规矩。周显旸看见荣家大公子和几个女眷都站在一个方桌边,桌上正放着几兜的烤红薯。
第8章
周显旸一颗心重重跳动,走到近前,不动声色说:“不必多礼,你们吃吧。”
这里是城隍庙派元宵的铺子,寻常人家都能领一碗,但若要坐在这里吃,价格不菲。
荣相望又向店家说:“多要三碗”。又忙着给显旸介绍:“我大哥你认识的,这是我家三姐姐,这是我六妹妹。”
一一见过礼后,周显旸目光貌似不经意地从荣家三姑娘脸上划过。这么多年,她的眉眼变化不大。
他心里好笑:有名有姓,怎么会丢呢?
“四姐姐去哪儿了?快叫她回来呀,让她来见见!”荣相闻激动不已,对身后站着的侍女吩咐。荣相知按住她:“你稳重些,当着煜王别闹笑话。”
荣相闻只好作罢,又拆开桌上的布兜,拿出几根烤红薯递过去:“四殿下,刚烤熟的红薯,可好吃了。”
“六妹妹,这种粗鄙的吃食,你怎么能拿给殿下呢?”荣相知有些窘迫,笑说:“殿下别介意,妹妹年纪小。”
周显旸哪里会介意,他笑着接过去:“不会,多谢。”然后,递了两根给小南小北:你们心心念念的烤红薯。
烤红薯就得大冬天吃,握在手里最是暖和,撕开红薯皮,一股温热的甜香扑来,里心是红的,最甜的那种。
荣相望大口吃着,烫得直哈哈,含混不清地说:“他怎么会介意呢?你们不知道,在西秦的时候,就想吃一口热乎乎甜滋滋的烤红薯。那里的山林晚上又冷又湿,怕暴露行迹不敢生火做饭,只能吃硬邦邦冷冰冰的干粮,我的胃都吃坏了。”
周显旸笑着点头,深有同感。那时,举头便是黑压压的密林树冠和偶尔洒下来的微弱月光。
如今,看满天的花灯繁盛,花团锦簇,真是恍如隔世。
元宵一碗碗上来,大家边吃边闲聊着,又有一个彩车花灯从大殿里运出来,要往外送。
“是头白象!”荣家的男女放下碗去看热闹,小南小北也是脖子伸得老长,显旸说:“你们去看吧,我坐这里不走。”
姐弟两个立即跑开了。
周显旸一个人坐在桌边,看着城隍庙里的人群嬉笑喧闹,觉得这一切欢欣,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用汤勺搅动着碗里的汤圆,心想不知道母亲现在在做什么。被幽禁在皇陵,可有元宵吃么?
不一会儿,荣家的三姑娘回来了,坐在周显旸右手边。显旸看着她的侧脸,的确跟小时候挺像的。
这也许是他们唯一一次单独说话的机会,周显旸没有迟疑:“三姑娘,多谢你。”
荣相知拿汤匙的手一顿。光影斑驳之下,她才敢细细打量这位功勋卓著的四殿下。
即便没有皇子身份,军功加身,周显旸也是让她心折的人。相貌英俊,仪表不凡,周身带着军中的凛冽气息,但是瞧着她的眼神却真挚温和,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中和得很好,是她悄悄看的那些话本上,都写不出来的男子。也是文仲卿这类金陵城娇生惯养大的公子哥没有的气度。
荣相知心里说不出的一阵悸动:“殿下,何故谢我?”
“隆治十二年冬天,姑娘可曾去过永华宫?”
荣相知点点头。淑贵妃生下了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孩子,与庆王母子颇受宠爱。母亲原先一直希望她能嫁给庆王殿下,是以在她八九岁上不时寻机会带她去淑贵妃宫中。
周显旸得到证实,又问:“姑娘可还记得曾经在永华宫外的花圃,帮助过一个小内侍?”
话到这里,周显旸便打住了。淑贵妃偷偷送他去见母亲的事,是忤逆大罪,不便告诉任何人,没有再细说。
荣相知其实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不过多年前的事了,她这样的贵女一句话偶然帮了一个煜王在意的奴才,是很平常的小事,可能她自己都没注意吧。
不知道是出于虚荣心还是什么,她鬼使神差地点头笑道:“陈年往事了,殿下不必言谢。”
周显旸却很高兴,纵有万语千言,此刻也只能说出一句:“我有今日,离不开当年姑娘帮助提点。日后若有差遣,无所不从。”
荣相知脸色微变,这八个字的份量可不一般。
还想再说什么,生生被六妹妹打断了。
“你们怎么不去看灯,多漂亮呀!”
“待会儿还有青龙、凤凰……好看的多着呢!”荣相知笑着拉这个毛躁的傻妹妹坐下。
荣相闻盯着煜王细细端详一番,笑嘻嘻端起一碗元宵,做了个敬酒的姿势:“煜王殿下,多谢你为我父报仇,以酒酿元宵代酒,我干了!”
周显旸愣住片刻,被逗笑了。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瞪着圆眼,别提多可爱,却故意学大人说话。
他端起一碗回敬:“荣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潜伏西秦,乃是荣大将军在世时上报给皇上的计划,只可惜还未执行,他便不在了。周显旸在宫中时,曾蒙他教过一段时间骑射,如今拿下西秦更觉得受惠于他。
荣相知并不知煜王对荣家的感恩,只是联想到他刚才说的“若有差遣,无所不从”,不觉心神驰荡。
吃完元宵,众人随着人群渐渐分开,进不同的大殿参拜。显旸不信鬼神之说,只在外头看着彩车花灯向城里巡游。
人声鼎沸的夜里,不知哪个方向有人喊:失火了!
众人还来不及辨别方位,只见上空那火头沿着花灯的天罗地网,蛇一般从东边偏殿窜开去。头顶上,一切璀璨明丽,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为灰烬,危险却极美的毁灭时刻。
人群吓得直往外跑,跌倒踩踏叫骂此起彼伏。
元宵灯节防止走水,本就是重中之重,说话间就有救火队赶来。领头的说:“阻断火势蔓延。”
这些大殿之间离得不远,又有花灯串联,若烧开了可不得了。最先起火的那一栋必然有损伤,及时止损的做法倒也没错。
救火队训练有素地开始行动,显旸想上去搭把手,忽听得有人高呼:“那殿里还有人没跑出来。”
周显旸带着小南小北,往那着火的东北方偏殿奔去。
偏殿里就是存放各类花灯彩车的,有一尊最大的青龙彩车,刚点着还未来得及运出去,就先起了火,又把旁边的几个花灯彩车迅速引燃,继而将屋内栏栅槅子烧成一团火海,把几个在观赏彩车的人,堵在角落里出不来。
要救人势必得承受火焚。荣相望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救火队的水枪都在忙着灭外处蔓延的火势,他好不容易抢到一个,被救火队按住:“不能用这个,花车彩灯里点的可不是普通蜡烛,为了持久燃烧点的是油,喷进去水溅到油里只怕更麻烦!”
“这可怎么办?”小南小北急得直跳脚,周显旸借着火势,看到里头被困的,正是刚才那个带孩子的妇人。瞬间想到她的推车上,用来裹红薯保温的棉被,忙冲出大门,将棉被翻出来,扔进救火队的水缸里浸透了,背在身上直冲进着火的殿里。
小南小北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冲进去的是他们的四殿下,急得直往里蹿。荣相望一把拉住他们俩:“别去送死!”
周显旸屏息低头看路,进了殿中直往东边去,忽然踢到一个人,忙低身拉起一条胳膊,可是怎么用力也拉不动人。
掀起棉被一角看,原来是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胸腹中间正护着那个小婴儿。
“你快带孩子走。”说话间,一个人已经放开了胳膊,周显旸立即将抱着孩子的妇人拉进棉被,护着她们不被火舌灼伤,搀着到了殿门口,小南小北立即把人接过去。
他转身又进了内殿,去找最后一个受困者。
离她只有几步时,忽然听到一句“趴下”,周显旸下意识照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砸在面前。
他掀开一看,火星直冲他脸。
原来是几根房梁被烧得断裂,齐齐砸下来,幸亏他身前有面滚过来的大鼓,替他挨了结实的一下,他继续矮着身子从燃烧的房梁架子下穿过。
顾不得男女有别,把那人拉进棉被包裹。身后又是一片地动般的塌裂,往门口的路彻底被堵死了。
“北边有个窗户没有起火!”那人立即道。
周显旸赶忙撑开些,看着方向,两人顶着满头烈火,奔向窗边。他一掌劈开了窗户,搂着她的腰,直接将她裹着棉被推了出去,而后自己也蹿了出去。
身后火势蔓延迅速,火舌紧跟,烧出了窗户。
幸好,后面竟是一片沟渠,本就是为了防止城隍庙失火累及城里居民而修建,其中有水,有烂泥,有各种难以言说的脏东西。
周显旸早就习惯这些,他赶紧把棉被拉着挪远一些,确保不会再被火焰灼伤,才舒了一口气,问那个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你怎么样?”
荣相见刚才已经被熏得快吸不上气来,晕晕乎乎地感觉被一个男人拉着抱进了怀里,直觉要完蛋。即便活下小命,也要被人议论个没完,恐怕还要连累家人。
此刻摔得七荤八素,更是只想装死,躲在棉被里不出声。
周显旸见这人不说话,以为没救了,上手把被子一掀,借着大火的光亮,场面顿时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这不是,刚才猜灯谜的那个狐狸姑娘吗?虽然脸被熏黑了,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不会骗人,她的面具也挂在胸前。原来,刚才在外面遇见的是她。
相见看着他,也觉得面熟,一会儿反应过来,这不是,南华门见到的那个齐老将军身边的青年?
“你是荣家的……四姑娘?”
“你是……四殿下?”
“我是。”
“我是。”
第9章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问,又同时回答,然后都忍不住笑出声。
周显旸把手递给她,要拉她出这沟渠,荣相见不敢去接。
“这里没人。”周显旸说着,隔着衣袖抓住了荣相见的手腕,不料她手上的镯子应声而碎。
“抱歉!”周显旸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大,弄坏了她的东西,相见摇头:“肯定是磕坏了,镯子碎了就当保平安吧。”
荣相见刚被拉起一点,就有下沉之势。
“哎呀!”
年轻姑娘,都爱干净。她原本被棉被裹着,横在脏污的上层,倒没弄脏。
“你别动,我抱你上去。”
周显旸反正都站在里面了,索性把棉被重新盖在她脸上,把她连着棉被一起打横抱上沟渠边。
荣相见紧张兮兮,脚一落地,立即跳开离他几步远,低声福了福:“多谢殿下,臣女失礼了。”
“何来失礼?你是为了救人,我也是为了救人,何况刚才如果不是你,我已经被砸中烧伤了。”
荣相见刚才也是情急之下,才把庙里用来庆祝节日的大鼓踹过去救急,真是好险。
她呼了口气,提醒:“殿下身上都弄脏了。”
“哦,”周显旸低头看了看,一股恶臭,“早就习惯了,西秦那种地方,一不留神就会踩进这样的沼泽里。”
前头有人在喊他,很是焦急,周显旸便说:“翻围墙出去吧,别让人知道你在火场里。其他的,我来打点,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议论。”
说着,他走到围墙边,蹲下:“你踩我肩膀上,敢不敢?”
荣相见心中感动,煜王冒死搭救又为她着想,此刻拒绝也太扭捏了。
“我敢。”她扶着围墙,踩上了煜王的肩膀,他慢慢站起身,让她能爬上去。荣相见奋力坐上了墙头,没想到那下面更高,一时脚软。
她正忖度着,怎样摔下去受伤更少,完全没注意煜王怎么就上了围墙,又蹿了下去,就地一个翻滚,影子如灵猴一样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