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相见的想法不足为她们一一道来,她随便说了一条:“我终于可以见到四殿下了!总听六公主念叨他,我好奇得很。”
六公主口中的四殿下,是个极为友善的人。当初作为余皇后的儿子,唯一的中宫嫡子,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毫无骄矜之气,很疼这个妹妹。其实,相见有些可怜他的遭遇,一朝从天上摔倒地下,得有多疼呢?
若他是个友善的人,那以后相处起来,大约也不会很难。有了上一世的惨痛教训,能遇到一个不会毒杀自己的枕边人,她就已经知足了。
荣家四姑娘要与四殿下定亲的事,很快传遍了皇宫。
这日清晨,承乾宫里,众妃正与皇后请安,少不得说起这事。皇后冷笑道:“英国公四姑娘和陛下的四殿下,很是般配啊。”
这话是好话,但皇后的语气神态,却是另一层不屑。对皇后最忠心的仪嫔立即接道:“一个驯马女生的庶女,配一个罪臣之家庶人的儿子,真的很相宜呢 。”
这话说完,皇后果然笑了,嘴上却批评道:“仪嫔进宫日子短,可要注意言辞。”仪嫔立即起身:“是,谨遵皇后教导。”
众妃散去,淑贵妃和惠妃一道回福宁宫。荣相见和孙明悦已经在宫里等候了。
荣相见是惠妃看着长大的,四殿下如今又是淑贵妃名义上的孩子,他们的婚事这两位娘娘最是操心。
淑贵妃了却一桩心事,惠妃却意难平,直说:“你啊,就如婆婆得了好儿媳,我呢,是又远嫁了一个女儿。”
明悦也如亲姐妹一般,对相见放心不下:“如果嫁去阳州,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你。六公主若听到,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呢!”
淑贵妃笑道:“她应该会高兴吧。你们两个都做了她的嫂嫂,更亲了。”而后又放低声音:“太后娘娘明年就过七十大寿了,准备借这个由头,把四殿下接回京中。”
“是吗?”惠妃有点不敢相信,“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太后的意思先不要声张,免得张家多生事端 。而且,锦上添花谁不会,荣家愿意雪中送炭,这份情谊与忠诚,太后和陛下才更觉可贵啊。”
淑贵妃一席话,让在场诸人顿悟。
难怪皇子议亲如此艰难,太后与皇帝也不介意。原来这婚事本就是一个试炼,荣家成为那个通过试炼的。
这才让惠妃高兴起来,赶忙拉着两个晚辈的手:“太好了!你们都可以留在京中了!”
惠妃没高兴上多久。宫中派人去阳州传达赐婚的旨意,并且以太后年事已高,思念孙儿为由去接四殿下回来,却从齐家军处得到一个消息:四殿下已经离开阳州,在外游历,暂时没有音信。
陛下大怒,直斥:“不孝的东西!朕让他跟着齐家军去历练,不是让他去游山玩水的,不愿回来,那就留在阳州永远别回来!”
这消息传到英国公府的时候,荣相见知道自己可能也得永远留在阳州了。
身边的人比她还激动。连大哥荣相顾都无心读书了,直骂自己是个书呆子,事情已成定局他才知道。
荣相见一个个安抚好他们,又去西山娘亲的坟前告知这件事,给娘道歉:“以后不能年年来看您了,您在天上看着我吧!”
礼部和钦天监把婚期定在第二年五月,一应问名纳吉之礼,按部就班地办着。
嫁去昌国公府的二姐姐荣相予,积极邀相见参加各种诗社、雅集、球会……遇到的京中贵眷们都对荣相见抱以怜悯。就连最爱嘲笑她出身的那几个,都对她宽容了许多,仿佛她时日无多,不久于人世似的。
正在英国公府准备嫁妆的时候,一封来自西秦的军报打断了一切。父亲被召进宫,几乎是住在宫里,几日没有回来。荣相见听见小厮带出的消息:西秦开战了!
西秦地势复杂诡异,更有无数看不见的深坑地洞,沼泽乱流。前朝,曾有大军攻入,葬送了一支精锐,是以,我朝的军队对付西秦国只以防守为上。
这次开战,是西秦先发动了人马,从阳州附近的几个小地方同时入侵,肆意烧杀抢掠,齐老将军麾下军队才大举反攻。
听五弟相望说了半天,荣相见知道这事很难,胜算不大。
此后,荣家的女眷,每日都去家里的祠堂乞求祖宗保佑战事顺利,将士们能少死伤。
这日,英国公终于从宫里回来。一家人立即将他围在当中,追问战事如何?
英国公却笑着把荣相见拉到身边说:“四殿下,是个好样的。”
“什么?”荣相见不明白,“他不是在外游历吗?与他有什么关系?”
英国公神色激动:“什么游历?!那是为了安太后的心!四殿下带着齐老将军麾下的年轻后生们,自小学会了西秦话。早年便混入西秦的村子里,装作是边地战事遗留的孤儿,被当地西秦的军队募入了军。”
“什么?这些年他一直在西秦?!”所有人都发出同样的惊叹。
英国公顾不上回答:“他们花了几年时间,把西秦驻军的部署,那些险要地形等关键信息,全都慢慢摸透了,偷偷送了过来。这次出击,看似是反攻,实则已经是时机成熟,收网而已。此刻大军已经在西秦的大山里头,逐个击破敌军的防守了。 ”
第5章
“好!”荣相望听了,忍不住抚掌叫好,在屋里踱来踱去,热血沸腾,“大伯,我能去吗?西秦的战事,需要援军吧?!”
“不行 !”
此话一出,二婶婶第一个就不同意。谁知道相望居然当场跪了下去,抱拳恳求:“大伯、母亲,让我去吧。我要亲自手刃西秦国主,为我父亲报仇!”
看着这个极肖亲弟弟的侄儿,英国公万分欣慰,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说出一句:“你父亲已经没了,你若有个闪失,我到地下如何与他交代?!”
荣相望丝毫不惧:“我爹爹为国而死,我若也能为国而死,地下见到父亲,他只会夸我是荣家的好儿郎!人总是要死的,死得其所,才是大幸!”
说罢,荣相望当场磕了个头。荣相见不知不觉间,眼睛已经模糊得看不见小荣哥儿的脸。
她一直都知道,看似飞扬不羁的相望,心里装着血海深仇。上一世,他一直没有机会,顶着荣大将军儿子的名头,活得并不甘心。现在机会来了!
陛下金口玉言,都没有拦住荣相望去投军。他跟着宋将军一起离了京城。
在崇政殿,陛下对英国公无奈地说:“罢了,年轻人血气方刚,显旸也是这样!当初,你家二郎出事,他才几岁,就嚷嚷着要完成荣大将军遗志。西秦潜伏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打这生死一仗!”
直至此刻,英国公才明白 ,为什么四殿下戍边多年,皇帝从未召唤他回来过,原来皇帝早已知情。
这一仗直打了大半年。
荣相见每日在佛堂,为大哥哥科考祝祷,为战事祝祷,为弟弟祝祷,也悄悄地为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祝祷。
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叫周显旸的人,是废后之子,是她未来的夫君,更是国朝最勇敢的好儿郎。
荣相见习惯了很多事,按照预期发生,所以面对上一世并未发生的战争,她陷入了恐慌和迷茫。
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传来,有说胜了,有说败了。一天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到一个模糊的人,被割断了咽喉,温热的鲜血喷涌到她身上。
她生怕那是四殿下。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忧心。她没办法,就画画或者做些针线上的活,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
整个英国公府度过了最提心吊胆的一年。
好在大公子荣相顾是个沉得住气的,新科一举高中探花。满门武将的英国公府,第一次培养出了天子门生。
皇帝也非常高兴,钦点荣相顾入了翰林院。本该大操大办的大喜事,因国朝有战事,荣家没有大肆铺张,只请了几家近亲低调庆贺了一下。
宴席开始前,英国公才从宫里回来,带来消息:“齐老将军来信,大军已经攻入西秦都城,却失去了四殿下音讯,至今已有月余,恐凶多吉少。”
二婶婶闻言,立即抱着相见,怕她受不住这个消息。轻声念叨:“那相见的婚事怎么办?”
英国公夫人倒是镇定:“若四殿下遭遇不测,咱们再说个好人家……”
英国公摇头:“都问名了,还未过门殿下就出了事,谁家还敢议亲?”
二婶婶立即质问:“难道要她为一个没有见过面的未婚夫耽误一辈子吗?”
什么婚事?荣相见压根不在乎。她只希望战事平定。五弟快回家,四殿下能平安,她一辈子在家做姑娘都可以。
腊月初三,入冬后最冷的一天,捷报终于传来。
送信的士兵,脸冻得通红,口喷着白雾,从南华门一路高喊到了宫门口:四殿下生擒西秦国主,西秦举国归降!
这句话,取代六公主出降,成为今年,不,是国朝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件事。
崇政殿里,陛下露出十几年来都未曾有过的开怀大笑。
收复西秦,这是太|祖皇帝开国时就立下的心愿,如此不世之功,终于在今上手中完成。从此,边地百姓再也不用受西秦军匪侵扰之苦。
王师赶在大年三十前凯旋,英国公府如京城其他家族一样,花了大价钱,在南华门附近,地段最好的烟雨楼二楼定了个雅间。
等楼下围观的百姓发出最大的欢呼声时,他们一齐涌到窗边,看到了荣相望,看到了齐老将军,还有一些面生的将领。
荣相见一眼瞧见齐老将军身边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青年。不只因为他是人群中相貌气度最出众的一个,而是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能看出来,他有些疲惫,不像五弟坐在高头大马上,享受欢呼称扬的样子,那么志得意满。可偏偏是这份疲惫,让荣相见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直觉告诉她,这是四殿下。
四殿下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太在意,甚至看不出半丝喜悦。
荣相见很想跑下去当面告诉他:你真的很了不起!你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当然,她还没疯,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你们瞧,哥的脸都笑出花了!”
“我看他的尾巴是要上天了!”
“相望自小就是这样,不能夸他,一夸就犯错。”
家人们正议论着,荣相闻心直口快,拉着母亲问:“四殿下是哪位?着黑衣的那个吗。”
“应该是,年岁对的上,气度也与旁人不同。”
相闻来劲了,抱着相见轻声说:“四姐姐,我以为四殿下是个战场杀伐之人,长得很凶呢。没想到,他模样生得这样好!嘻嘻……你是不是很高兴……”
荣相见赶紧挣开她:“你又说疯话了。”说罢,也不好再看,自己走回桌边喝茶。
“三姐姐,你看四姐姐害羞了!”荣相闻憨笑着,没注意荣相知盯着楼下的人群,哼了一声。
荣相望初次上战场,表现英勇,陛下高兴,封了他正三品龙骧将军,嘉奖他自告奋勇,身先士卒,堪称国朝男儿的表率。
英国公因身体残疾,军中多年只领了虚职。因这次战事,在后方出谋划策,陛下论功行赏,加封了武英殿大学士。
回家设宴团聚那天,英国公府放了好大的鞭炮。余庆堂里,站满了人。二婶婶自然是最高兴,可一看见儿子耳后的伤,立即搂着心肝肉地哭了一场,又说他晒黑了,又说他瘦了,好一阵才劝住。
荣相望见过长辈,又见过哥哥和姐姐们。相见立即给他行礼:“臣女给龙骧将军请安啦!”相望笑得双手直摆:“四姐姐别打趣我了,我可受不起,我永远是英国公府的小荣哥。”
一家子温馨闲话,习妈妈进来说筵席已经齐备,荣相见又推着五弟出去:“小荣将军最爱吃的那道酸辣牛腱,臣女已经做好了,请去用吧。”自此,小荣将军的称呼便叫开了。
席间,荣相望少不得说起西秦的各种见闻,直叫人心惊肉跳,尤其是说到擒获西秦国主那一段。
“我们杀进西秦王宫,将宫中侍卫制服,搜遍各宫上下,却都没找到西秦国主。”
“他逃出去了?”
“是啊!齐老将军早早就着人将王宫各大门都把守了起来,防止窜逃。谁知道,王宫里竟然有一个密道,直通京城外面,等我们发现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齐老将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啊!”
“那最后怎么抓到的呢?”
“煜王殿下有办法呀。他在西秦军中混了那么多年,早就不是个小小兵将。那西秦国主出逃后,由一支精锐护送逃跑。那头领,便是煜王初入军时认识的人。煜王只身去见了他,亮明身份,对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两国交恶多年,西秦闭塞,百姓生活艰难,又常受军匪徭役之苦。西秦国主却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有何值得效忠?不若就此归顺国朝,让国朝的粮食瓜果能运到西秦,西秦的药材野味能运出来,让边地的百姓从此过太平日子。”
“那头领就同意了?”
“那头领本就是穷极了才投军的苦孩子,煜王殿下早知道他不满西秦国主,又许了他朝廷二品征西将军的官职,让他镇守当地,这才说动了他!”
“啊?许他官职?”荣相闻听了眼睛睁得老大,“这不是卖主求荣吗?”
荣相望笑道:“那也得看什么样的主,值不值得效忠啊?那西秦国主,享举国供养,眼见国破,应该以身殉国才对。竟然抛下王后和臣民,只带着两个儿子跑了,这种人给咱们提鞋都不配,还配谁为他卖命不成?”
“啊……太过分了!”荣相闻毫无立场,立即横眉怒斥。
英国公接着道:“当初二弟常驻阳州,老太爷都舍不得儿郎远在外。你说派谁家去西秦接管兵防呢?自然是就地收编归降最好!这才是煜王殿下看得长远,杀戮伤亡能免则免。”
“哦……”荣相闻想想不对,又问:“我只听说过启王、庆王、厉王、允王,哪里又跑出一个煜王来?”
荣相见抿着嘴唇不说话,可拦不住大哥指着她道:“是啊,哪里来了个煜王?自然是我那生擒西秦国主的四妹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