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女儿言辞激烈,荣盛松了口气:“你懂得为父兄考虑,这很好。”
“?”荣相见有些意外,父亲居然没有如当年那样以“孝”字强迫自己给人做侧室。
“既然父亲也不看好这桩亲事,为什么在宫里没有回明呢?”
英国公道:“陛下说你原本是他属意的义女人选,替公主嫁去北真国。可惜昭仁公主看上了北真国王子,执意远嫁草原,倒把你的婚事给耽搁了。又想你在宫中这么多年,与厉王打交道的机会多,如今皇后来说,多半是因为厉王请她做主。若你也有意,何不成全了一桩美事啊?”
荣相见拼命摇头:“并没有!女儿与厉王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若父亲为难,女儿进宫去求惠妃,求她跟陛下说清楚。”
英国公有些惊讶,不明白荣相见为何如此反感厉王,道:“如此便罢了,为父明日进宫替你回明皇上。”
听英国公如此说,荣相见立即给父亲行了个大礼。
重活一世,荣相见发现很多事自己无力改变,比如娘亲的死,公主远嫁北真国,二叔的牺牲。可是,大哥在她的努力下没有受伤,平安健康长大了。如今,厉王侧妃的命运,她也躲过去了。
她正松一口气,就听屋外传来声音:“老爷,都是你的女儿,你怎么不替相知回绝婚事!”
英国公夫人毫无顾忌地高声抱怨,罕见地说出这样直白的话。她进了堂内,看了一眼荣相见:“你先回去。”
荣相见老实起身,刚出门,就听见英国公夫妇争执。
英国公哼了一声:“你懂什么?相见本就是皇上提及相知婚事的时候,虚陪的一个,侧妃而已,答不答应都无妨。”
“为什么不答应?公主出降,皇上没让启王去送,也没让庆王去,独让厉王去送,这意思还不明显吗?这是太子做的事。嫁给厉王作侧妃,将来就是贵妃,有何不妥?”
刘氏不等丈夫回应,又接着说:“都是公主伴读,孙家姑娘眼看就要嫁给允王。原指望着相见能嫁去北真国,谁知横生枝节。这个厉王侧妃之位瞧不上,难道还有哪家的王妃之位等着她不成?连我哥嫂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都介意她的出身!”
荣相见听明白了,夫人这是怪她不中用,浪费了一个公主伴读的机会,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英国公这时方冷笑一声:“你就知道眼热人家,你可曾和那厉王打过交道?他如今虽得脸,但行事浮躁,不过是仗着张家和皇后的支持罢了,我瞧皇上喜欢庆王倒比他多些。这天下还不知道是谁的呢!咱们没必要为了一个小小的侧妃之位,蹚这储位的浑水,将来白讨个没意思。”
荣相见这才明白,原来父亲不逼她,是因为不看好厉王。
她虽然处处避开厉王,但从孙明悦处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事。和上一世相比,这个厉王没那么得陛下喜欢,不过得皇后一族支持。
英国公夫人要等的就是国公爷这句话,忙道:“既然老爷不想趟皇子们的浑水,为什么答应把相知嫁给四殿下……”
荣相见心下纳罕,原来三姐姐假装跳湖是为这个?
一众婆子丫鬟守在院子门口,她走得再慢,也没法再磨蹭下去,只得离开。
第二天一早,荣相见就去给二婶婶请安。
二婶婶龙氏已经知晓此事,悄悄说给相见听:“眼看允王定了孙家姑娘,太后娘娘忧心四殿下的婚事。”
看相见很茫然,六妹荣相闻抢着补充:“就是废后余氏的儿子,出宫后再也没有回来,跟着齐老将军去阳州戍边的那个!”
其实荣相见知道四殿下。宫里几位成年的皇子,都得了亲王、郡王的爵位。可是四殿下,至今没有王爵王府,甚至连皇家宗室子的体面都没有。
他的生母余皇后,谋害当今张皇后和她腹中皇嗣,被废黜幽禁,余家也犯了几件大案,陛下龙颜大怒,下旨抄了家。有这样的亲娘和外家,四殿下恐怕是没办法拥有一个普通皇子的体面了。
她迷茫的是,上一世的四殿下并没有去阳州。在余氏被废之后,他屡出狂悖之言,与皇帝决裂,自请被废为庶人,去皇陵陪伴母亲。虽然太后宠爱这个孙子,也没法阻止皇帝大怒之下,把他一并幽禁了。
为什么四殿下这一世不是这样的?哪里变了呢?
第3章
相见又问:“为什么非要三姐姐嫁给他?”
二婶婶说:“是陛下的意思。太后从前最疼四殿下了,顾忌着张皇后丧子之痛,这些年也冷着殿下,可婚事不能马虎,想要在金陵城这些高门大户里挑。但谁家不忌惮着张皇后和永安侯府呢,又有谁舍得把女儿嫁去阳州啊?那地方与西秦相邻,常有鬼魅出没,杀人饮血。你二叔,不就是死在阳州的?”
说到这里,龙氏声音已经变了。相闻赶忙起身抱着母亲一顿安慰。相见也跟着伤心起来。
荣家二郎,军功卓著,为人爽朗,相貌英俊。说起他英年早逝,没有不抱怨一句老天不开眼的 。
荣相见重生之后,曾经趁着某年新春团圆,缠着二叔叫他不要再去阳州,阳州有刺客夜袭,五月初九那夜尤其要小心,他会死的!
二叔却只笑笑,仰头喝干了酒,给他们这群小孩耍了一套荣家的刀剑。
婶婶在一旁看着,满心骄傲又满腹忧心:“你二叔何尝不知危险?西秦国主刺杀他的行动从未停过。可西秦军匪常常侵扰边地百姓,只有你二叔和荣家军坐镇,才能保太平岁月。”
于是,二叔活过了那年五月初九,却只多活了一个多月。
七月初三,本朝最神勇的荣大将军,被西秦刺客暗杀于军帐之中,只留下年轻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此事哪怕过去十余年,依然是荣家之痛。而荣相见更多了一份无力感。有些人九死不悔,她也无力更改。
过了一阵,婶婶平复下来心绪,接着说:“京城公侯高官家的女孩要么是定了亲,要么是太小,其他的都各有说辞,什么身体不好卧病在床,算命的说命中带煞,出家保命……太后娘娘是最慈善的,哪里舍得强逼人家把女儿嫁去那种地方。陛下知道太后的心意,便说英国公府,赤胆忠心,绝不会如那些人家一样,这不……”
荣相见哼了一声,一拳磕在桌上:“咱们家赤胆忠心,就只逮着咱们一家杀?我爹为了陛下断了一只胳膊,二叔为平西秦之乱死在边关,现在连三姐姐都要被嫁去阳州……怎么平日里满朝都是忠臣,这个时候就只剩咱们家满门忠烈了?”
“唉……四丫头小点声!”龙氏没想到荣相见敢说这样的话,赶紧制止。
相见想起昨晚姐姐那寻死觅活的样子,真怕她出事。上一世,三姐姐可是嫁到了长公主府。
二婶婶也紧接着道:“你们别担心,国公爷去长公主府了。”
长公主与今上是同胞姐弟,当年众王夺嫡,险象环生,长公主曾为了保护弟弟受到牵连,幸好蒙荣家二郎搭救,此后一直礼遇荣家。
“听说公主的儿子云仲卿对相知颇为有意,只是长公主一直没有开口。陛下如果知道三姑娘和云公子订了亲,想必也不会强行将她指给四殿下了。”
相见和相闻操心不已,听说相知好些,已经下床了,忙过去等消息。
相知拿了一个嫦娥奔月的风筝到院子里,说要把病气霉运都放走。她有些得意地告诉妹妹们:“长公主已经进宫跟陛下讲明,和我们家早就定了亲事,只因文家老太爷过世两年多,孝期未满,所以未下定礼,不敢张扬,陛下也就没再说什么。”
相见笑道:“那恭喜姐姐啦!不仅解了远嫁之忧,还有了这样的好归宿。”
荣相知心满意足,笑说:“父亲原本还想答应呢,还好母亲为我筹谋……”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三姑娘脸色一变住了口。荣相见昨夜亲眼看见她是如何跳湖的,也知道这是她们母女一起演戏,为了逼父亲利用荣家二郎的情分,主动去和长公主殿下议亲。
荣相见有些羡慕,三姐姐有母亲这样一心一意护着她,真幸福。
如果她的娘还活着,说不定也会这样呢。
正在这时,飞雪跑着过来找她:“国公爷从宫里回来了,差人来找姑娘呢。”
荣相见心中一空,她真笨,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转身看了一眼三姐姐,荣相知立即将脸别转过去,自顾自放风筝去了。
……
英国公夫妇端坐在余庆堂里,看最小的女儿停在门外,夕阳斜照在她身上,让她周身镀了一层光华。
荣盛一时恍惚,像看到当年那个马场上神采飞扬的女子。他罕见地温柔发话:“相见,进来。”
荣相见行过礼,坐在下首,等待父母发话。
国公夫人端着招牌的贤惠笑容。只是她年岁越长,颧弓和眉骨越来越高,这笑容早已没有往日的慈祥,反而满是精明。
她斟酌着开口:“相见,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陛下瞧你在宫中多年,觉得你很好,想让你做皇家儿媳。”
荣相见抿着嘴似笑非笑地看她。昨夜夫人为了三姐姐和父亲争执,言犹在耳。
见她不做声,英国公夫妇只当她害羞,荣盛继续道:“今日陛下宣我进宫,说厉王侧妃之位着实委屈了你,不若将你许配予四殿下为正妻……”
荣相见并不惊讶,只是问:“父亲,女儿的身世……嫁给皇子作正妻,恐遭人非议。”
“陛下说了,他就是庶出,谁敢拿此事做文章!陛下最看不上那些满口嫡庶的人家,那都是人品性情才干一无是处的人,才天天把嫡庶拿来说嘴。”
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荣相见知道此事已定。嫁去阳州,倒也远离金陵的政局凶险。而且,从四殿下与昭仁公主的书信往来,能看出是个好相处的,相敬如宾地过下去倒也不错。
公主离京之前,叮嘱她要常进宫陪伴惠妃娘娘。如果嫁去阳州,和公主一在北,一在南,真是天涯海角,此生恐怕都无法团聚了。
英国公心中也颇为不忍。当初为了英国公府的前程,送她入宫,骨肉分离。如今回家没几日,就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是为三姑娘推了亲事,才落到四姑娘头上,做父亲的难免惭愧。
“相见,陛下言辞恳切,爹爹实在无法……”
英国公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荣家如今人口凋零,福贵荣华都系于陛下一念之间,哪里敢一推再推。
荣相见宽慰道:“爹爹,女儿省得。陛下越是恳切,咱们越是要小心,否则就是不识抬举了。”
这一句话,说到英国公心里去了。
方才崇华殿里,陛下单独宴请他,让沈都知亲自给他布菜,两人一起杯酒话当年。说起夺嫡时的凶险,陛下起身摸着英国公那一只空掉的袖管,情绪激动:“荣家为朕做了太多,虽给了你家荣华,却终究觉得不够。朕一直想,若跟你做了儿女亲家,那才真的全了我们几十年的交情。”
英国公感激不已,兼惶恐万分,当即拜倒在地。
此刻,他抬起头看着小女儿,感叹道:“为父花了那么多年才看明白的事,你这么小就参透了。有些人就是没有参透这一点,把陛下的恳切当成了真心。”
荣相见起身跪地再拜:“多谢父亲母亲为女儿的婚事操劳。”
国公夫人自知当初舍不得相知替公主远嫁北真国,才送相见入宫作伴读。如今,为了保全亲生女儿,又导致相见远嫁阳州,忙说:“你是我们的孩子,不为你操劳为谁操劳?你放心,母亲会给你准备丰厚的陪嫁,绝不会少于你二姐姐和三姐姐。”
英国公也笑道:“你放心,陛下不会让四殿下一辈子都在阳州。太后年事渐高,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你暂且忍耐几年,将来不愁没有王妃做。”
这些话,就好比望梅止渴,荣相见并不敢当真,却说得国公夫人心中一跳。待荣相见走后,她立即追问:“国公爷怎么不早说?陛下动了让四殿下回京封王的心思?”
英国公道:“现在不是一并说与你听了?怎么?你想反悔?”
夫妻几十年,彼此是个什么脾性早已了如指掌,一句话堵得国公夫人无话可说。
国公爷冷声道:“今日长公主说,你早年与她只是礼数上往来而已,倒是与淑妃过从甚密。可等到淑妃给庆王定了镇国公府千金,你便突然和长公主府热络起来。这话不是在打我的脸吗?你养大的好姑娘,只顾着自己快活,丝毫不知把这家族荣辱兴衰放在眼里。我豁出去这张老脸恳求长公主,如你的愿把她嫁进公主府,你还不知足?”
说完,荣盛掸了掸身上奔波一日的灰尘,离开了余庆堂。
习妈妈进来伺候,见国公夫人懊悔得叹气,便问:“夫人怎么了?”
夫人捶着膝盖:“我太急了,不该草草就拒了这门亲事。太后和皇上好端端想起四殿下的婚事,必然是有缘故啊,唉!”
第4章
习妈妈方才也略听得一些话,便宽慰道:“公主府也好啊,尊贵,那公子又饱读诗书,科考必定高中,将来仕途顺遂。四殿下那边,谁知道是什么样呢?再说,皇后娘娘在,永安侯在,怎么会给四殿下好果子吃。夫人,咱们三姑娘可赌不起,抓住眼前才是真!”
习妈妈最是贴心,一席话说得夫人眉舒眼笑:“是啊,没影的事,我可不能让相知去冒险。”
飞雪一路忍着,跟着相见回了屋子才破口大骂:“凭什么呀?都是国公府的姑娘,这不是欺负您是没娘的孩子吗?!”
扶风轩里,飞云她们知道荣相见的亲事被定,一个个气得哭了起来。
琳琅忙给相见出主意:“姑娘,咱们去求惠妃娘娘吧,她不是在给您相看人家吗?要不咱们也说,早已许了人家,不行吗?”
荣相见摇摇头:“父亲已经答应了,陛下金口玉言,惠娘娘岂能再多言?别给她添麻烦了。”
丫头们见她并不伤心,一个个都有些不解。
她说:“不到最后,谁知道是福是祸?事已至此,往好的地方想吧。”
“有什么好的地方吗?”飞雪嘟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