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那农妇又失声痛哭,这世道艰难,全都压到她背上了。荣相见很是心疼,为什么好人没好报,还要让这个无辜的女子来承受一切后果。
她抱着农妇好好安抚了一番,等她情绪好些,荣相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簪刚才为了骑马全都褪下了,只剩一对耳环。她取下来塞进那妇人手中。
又摸了摸自己的手,摸到那对玉镯,还有那对装着暗器的手镯。她一愣。这些日子,她都习惯戴着,完全忘了周显旸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忘了还给他。
这自然不能送人,她把两枚宝石戒指全摘下来,又解开了颈中的金项链,一起塞给她。
“这些,你拿去当了吧,足够你过一段舒服日子,日后置几亩地,做个小本买卖的。眼看临盆,你就不要再操劳了。”
那农妇一脸羞愧:“这怎么行?你救了我……应该我送谢礼才对,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拿着吧,没事的,我还有。”荣相见看着她沧桑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住哪里,我提前给你备个稳婆和大夫。不然你一个人在家生孩子,有了什么差错就难办了。”
农妇感激地想给她磕头,荣相见赶紧扶着她的肩膀,不许她动。
两人正闲聊时,荣相忽觉颈间一紧,无法呼吸,被翻到在地。
那个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居然醒了过来,满脸是血,可怖至极,颠倒着看她,一手还掐在她颈里,一手捂着她口鼻。
目露凶光,嘴里嘟囔着:“敢阴老子,老子干不死你!”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扯她的衣裳。那农妇捡起石头,想要救她,不料那人这次警觉了,一脚把她勾倒在地。
荣相见趁他分神,挣扎着抬手,对他按下机关。
“啊!”那人猛的被针扎透了双眼,抱着头,无头苍蝇一样在庙里打滚,哀嚎。
农妇见状赶紧爬起来,哭着掺她。
“我没事。”荣相见呼了一口气,忽而感觉喉间好痒,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她问那农妇:“他刚才躲在哪个石像后面?”
“那个!”农妇指着,荣相见立即过去查看,只见地上散落着几个桃核,顿觉晴天霹雳。
她对桃子过敏,以前只是皮肤碰到一点桃子的外皮,就无比痛痒。刚才他是被那个人捂着口鼻吸进了他手上沾着的桃毛。
“大姐……你帮我一个忙……看看大路上有没有过路人,请他送我去城里看大夫……我对桃子过敏了!这是要命的……”荣相见已经很难说出完整的话了,大口大口地呼吸。
那妇人不懂什么是过敏,但是看她症状非常严重,立即就往庙外跑去。
她冲进雨里,左看右看,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黑马过来,她赶紧冲上前拦在路中间。
“救命救命!”
那年轻人面色焦急,显然是对她拦路之举很不满,一拉缰绳准备绕过去。可是一听她说救命,又回过头,问:“怎么了?”
“那个庙里有个姑娘,对桃子过敏了,怕是要没命,请你送她去看大夫!这些金银珠宝……”她双手高高捧着一对耳环,一副项链,两枚戒指,想要努力说动这个过路人。
只是话没说完,那人已经策马直接朝破庙奔去。
……
荣相见躺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冰冷的身体,像离了水的鱼一般,张口努力呼吸。
这个农妇是不是被吓跑了?她是不是根本找不到过路的人?就算找到了人,把她送到城里,想来也是来不及了。即便来得及,有几个大夫能救这种病呢?
真奇怪呀,明明是死过一次再复生的人,再次面临死亡,还是会感觉恐惧。
下一次醒过来,她会是在哪里?她又能再见一次娘亲了吗?
“娘……”荣相见挣扎着,没见到娘亲,却看见周显旸的脸,焦急地低头看她,雨水从他脸上滴下。
他从腰间扯下一个荷包,拿出一粒药丸,嚼碎了,捏着相见的下颌,送进她口中。
“相见,快咽下去!快!”
荣相见努力吞咽,可是她感觉自己的喉间已经只剩下一点缝隙,连药末都咽不下。
她无望地摇着头,抓着周显旸的衣襟脸色惨白,神色痛苦。
周显旸急忙放下她,冲到庙外的雨地里,双手合拢朝天,接了一大捧雨水,尽数喝进口中,而后回去抱起荣相见,贴着她的唇,一点点喂给她。
细碎的药末,慢慢溶于水中,一点点被相见咽下。
周显旸又立即抱起她,冲入漫天雨幕,骑上雪花往城中飞奔。
一路上,相见只觉轰隆雷雨声消失了,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还有周显旸不住的耳语。
“相见,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孙太医家了。”
“你的过敏之症,他已经研究了许久!这颗药就是今天他在宫里给我的。你一定会没事的,知道吗?”
“等你好了,我马上就进宫,告诉宫里和离的事。我会帮你搬家。我会娶那个武家姑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再也不用受宫里的规矩束缚了。”
“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我再也不跟你置气了,好不好?”
刚开始,荣相见还努力用声音回应几句,到后来已经呼吸困难,什么都说不出。
她意识恍惚,只听见周显旸近乎哀求的声音。
“相见,我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活着,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求求你。”
到后来,周显旸已经语无伦次,只是不断唤她的名字。
成婚几个月,荣相见第一次听见周显旸失态地哭。上一次,还是他在永华宫,失去母亲的时候。
她真想告诉他些什么,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挣扎着,摸向那对玉镯,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褪下来。
“不许摘!”周显旸近乎嘶吼,“这个镯子,只属于你一个人。生生死死,都只跟着你。”
荣相见靠在他怀里,忘了浑身冰冷,忘了雨中颠簸,似乎入了美好的梦。那里一切都很安宁,舒适,轻松……
小南小北路上遇到去而复返的煜王,带着王妃在雨中奔驰而过,似乎不敢相信。
等反应过来,小北立即骑马追上。小南直接卸了马车的马匹,跟着追回城里。
煜王府侍卫,九门巡捕营的守城将士,乃至不少金陵百姓,都看到了那天泼天大雨之中,煜王近乎疯魔,抱着王妃一路奔向孙太医府邸。
周显旸从未感觉时间如此漫长,似乎过了很久好久,终于看到那块孙府的牌匾,当下只觉喉头猩甜。
马还未停妥,他便抱着荣相见跳下了马,一路快步登上台阶,闯进孙府,高声喊:“孙太医,快救救她!孙太医!”
孙太医正在吃晚饭,闻讯丢下碗赶来,命几个妇人将相见抬进室内。周显旸手上一松,浑身力气忽然被抽走,失了平衡,栽倒在地。
小北忙掺起他,惊见他面前的地上,一滩血被雨水冲开。
孙太医惊呼着冲回来:“殿下!”
周显旸一把搡开他:“去救她!快去!”
第129章
从梦中醒来, 荣相见第一反应是看一眼周遭环境。
烛火晃动,安宁祥和。
这不是在英国公府,她也没有回到四岁的样子。室内一切都很陌生, 身上也穿着没见过的衣裳。
她下意识地慌乱,不知自己落入了什么境地。
待一看到手腕上的那对玉镯, 没来由地心中一喜。
还好, 还好,她没有死。
听见动静,小南和琳琅她们全都凑到她床边, 开心地喊:“姑娘醒了!”
孙太医闻言,立即进屋,重新给荣相见把脉,又看了看她的神色,虽然有些虚弱,但已经可以正常呼吸吞咽了。
琳琅立即端了一碗参汤,喂给她。
汤水滑过喉间的感觉, 那样熟悉,熟悉得平常根本不会注意, 而此刻却那样的让人欣喜。
荣相见坐在床上给太医行了个礼:“多谢孙大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孙太医捋了捋胡子, 笑道:“王妃不必多礼,这是医家本分, 能看到王妃恢复如初,下官心中高兴啊。”
“孙太医, 我看了不少年的病, 都没人能治好我的症状, 能不能多给我配几丸药?我留着以防万一?”
孙太医哈哈笑着:“王妃这是哪里的话?我钻研这过敏之症,本就是受煜王之托,收了煜王府的礼金,都是分内之事,丸药我多配些出来,立即送到府上去。”
“煜王之托?”
“是啊,煜王大婚不久,就上门来托付下官,说有一个对他极为重要的人,生来带有过敏之症,还把症状一一细说给我,请我钻研医书古籍,找到治疗之法,若不慎遇到风险,可以挽救。”
荣相见呆呆看着孙太医,嗫嚅着:“他没告诉过我啊。”
“殿下谨慎,交代了事成之前得保密,免得空欢喜一场。我也是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制出那么几颗药丸。今日入宫时就拿给了殿下。因为没有在病患身上试验过,也不知其疗效究竟如何,不敢擅用。煜王原想拿回去先试药,谁知,恰好今日您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情急之下给用了。幸好煜王处置得及时,否则就是送到我这里来,也来不及了救啊。”
荣相见静静听着,扫了一圈室内,没看到周显旸,小南立即道:“爷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孙太医的儿子正在给他看呢,姑娘别担心。”
“摔了……”荣相见回想起陷入昏迷之前,周显旸绝望的声音,心口堵得慌,都是因为她。他这样的人,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会无端端摔了呢。
她掀开盖毯:“多谢孙太医辛劳。我现在可以下地吗?我想去看看他。”
说话间,卧室门已经被打开了,周显旸快步穿过人群,来到床边,拉着相见的手:“你醒了?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要跟太医说啊。”
荣相见摇摇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满眼希冀的光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簌簌落泪。
小南搀着太医的手臂说:“孙大人,您受累,先去休息吧。”
孙太医会意,侍女们也都跟随离去。
灯火摇曳,姑娘的眼神也随着变得缥缈,像藏着诱人的漩涡,看得周显旸痴迷入定。
还能看到她的眼睛,真好。
荣相见喉间滞涩,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周显旸抚着她的发顶,低头贴着她的唇,轻啄摩擦着:“不用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相见,之前我总是心怀侥幸,想着和离的事,能拖一天是一天,拖到你消了气,也许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你活着就好。你是在慈溪街,还是煜王府,还是离开金陵,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还活着,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这近乎卑微而又欣喜的话语,让荣相见心中百感交集,只是默默淌泪。
周显旸给她拭泪,又端起参汤,一口一口喂给她:“明天你就可以试着吃一些流食了,今晚先用些参汤。若明天孙太医说你没事,就可以回静颐园。先好好休养几天,等精神好些,我们就一起进宫,回明和离之事,然后,你就是自由自在,无人可以管束的荣家四姑娘了!”
周显旸一边替她畅想着美好未来,一边哄着她把参汤都喝完。
又扶她靠在软枕上:“好好休息,我今晚守在这里,你别怕。”
荣相见歪着,看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好像那场大雨里,绝望痛苦无助的人,都只是她的幻觉。
“你摔到哪儿了?有没有大碍?”
“没事。”周显旸亮了亮擦伤的手心,“这么点小伤,和蚊子咬似的。”
她这才放心,轻声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周显旸有些惭愧地:“白天赌气跑了没多久,就后悔了,后悔不该跟你说那些话。后来,察觉到你策马跟着我,我想着放慢些,等你追上来,再跟你好好道歉。谁知道,转了一个弯就看不见你了。
我不知道你是生了气调头回去,还是怎么的,只好来回在那条道附近找你。后来,我遇到一个农妇,她拦下我求救,我才知道你出了事。”
农妇?荣相见想起她:“她家住在金陵城外的百熙村,姓江。她很可怜,夫君救人死了,她一个人怀着身孕,还遇到歹人。白天摔了一跤,又淋了好些雨,也不知道有没有伤着身子。你差人帮我去看看行不行?替我送些银子过去,再帮忙请稳婆和大夫照料她。”
周显旸点点头:“好,我马上让人过去。她是我的大恩人,原还发愁要怎么张贴画像寻人,你知道就更好了。”
荣相见这才安心,困意袭来之前,柔着声音笑道:“谢谢你,周显旸。”
姑娘熟睡的容颜,安宁美好,周显旸静静看着,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第二日,相见已经恢复如常,不仅吃了周显旸给她做的扯面,还吃下一整块枣泥山药糕。
周显旸看她吃饭跟看她打胜仗似的,紧张兴奋,待这仗打完,立即去跟孙太医道谢,然后准备马车,带相见回了静颐园。
这一日便是遴选开始的日子,原本周显旸请辞的折子都拟好了,被荣相见知道,自然叫他不要耽误公事。又说武将遴选的校场在金陵城东胜门外,距离静颐园太远,来去奔波太辛苦,叫他就住在城东,不必日日回来。
瞧着相见已经康复,又坚持如此,周显旸只好收拾了行李,又对小南千叮万嘱才出门。
荣相见出事的消息,已经传遍金陵。荣氏合族亲眷,皇族宗室均来人探望。相见只得一个个见过,道谢,休养不成反倒忙了起来。
孙明悦看周显旸不在家,就来跟她同吃同住地照顾陪伴,倒也安乐。后来,荣相见看允王没事也跑来待着,实在过意不去,催着明悦回家去了。
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睛,总听见周显旸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她不想承认,那天绝望之中的情绪,让她动摇了。揣着两颗夜明珠在手,借着那一点光,她开了门,门外月光如洗,一地温柔,连湖上都泛起微弱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