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沈云禅【完结】
时间:2022-11-06 11:48:52

  颊边传来温热的触感,傅知妤一惊,乌黑的眼瞳里映出太子的脸。
  “头发勾到耳铛了。”太子薄唇微启,仔细地把发丝别到耳后,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肌肤。
  被他这么一说,傅知妤才意识到刚刚耳垂有点刺痛是怎么回事,她满心满眼都在为圣旨的事忧虑,忽略了身体上的小小不适。
  小女郎捧着脸,细声细气地对太子道谢。
  傅知妤所住的道观并非普通制式,前朝一阵子女冠风靡,皇室亦不能免俗,便在距京城不远的山上修建了这座道观,以供宗室女们修行使用。即便已经改朝换代,如今佛道两派平分秋色,也好端端地保留下来,沿用至今。
  一场雨后,山中水汽还未蒸发完,溽热的空气令傅绥之皱了皱眉。
  但小女郎很欢快地跳下车,也不顾自己的衣裙会沾上泥点,或是被草叶割破肌肤,轻薄的裙摆如花朵绽放,隐约可见纤细柔白的脚踝。
  她抱着那卷圣旨——从上车到下车,都没有松开过手。
  傅绥之不理解她为何如此珍惜,但那份圣旨也不是给他的,只要傅知妤别把它烧了撕了还是泡水了,如何归置与他无关。
  道观就在不远处,掩映在浓绿枝叶间。
  明黄色的一角在他余光处出没。
  傅知妤并没有回道观,而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内侍愣了一下,刚要询问,傅绥之更快一步示意他们原地等候,自己跟了上去。
  他尾随小女郎,穿过郁郁葱葱层叠绿意,山间野草肆意生长,尚有雨露残余在草尖上,悄然在傅绥之的衣袍上晕染开。
  傅知妤停在一处小坡前,唇瓣张合,傅绥之隐约能听到“娘亲”“圣旨”之类的词传来。
  他心中已经明白傅知妤在做什么,目光定在那处小坡上,的确与周围杂乱绿意格格不入,看起来这一小块区域常有人来打理,不见野草丛生。
  小女郎的身影显得纤弱无助。
  傅绥之轻咳了几声,傅知妤闻声,诧异地别过头。
  他装作没看见傅知妤微微发红的眼眶,问道:“是沈修媛?”
  傅知妤嗯了一声,悄然抬眸,去瞧他的反应。
  她尚不知事时候就跟着沈修媛来到道观了,沈修媛病逝前,拉着才八岁的小女郎的手,说出了她离开禁中的前因后果。
  然而,道观传信去帝京城时,禁中甚至不记得打发人前来看看,也没有要迁去妃陵的意思,只有沈家来了人吊唁,在道观附近让沈修媛入土为安。
  傅绥之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任何讥讽鄙夷的神情,仿佛只是听了个寻常故事。
  “你也觉得……我娘亲命犯不详吗?”傅知妤小心翼翼开口。
  傅绥之心中微微一哂,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安慰她道:“世家倾轧,必有势弱位卑者被无故牵连,做了他人的替罪羊。”
  他未直言,但傅知妤也听出来,太子知道过往的事并非表面如此。
  “你想的话,我可以让人将沈修媛的棺椁迁至妃陵。”
  “娘亲说不想再见到任何禁中的人和事。”
  “那我在这岂不是也……”
  傅绥之的话还没说完,被傅知妤匆匆打断,她紧紧捏着圣旨的一角,语气慌乱:“殿下知道娘亲是被冤枉的,娘亲厌恶的人里自然也不会有殿下。”
  傅知妤恹恹地垂下头,脖颈如兰花枝柔美纤细。
  不过转瞬间她就收起了自己的愁思,唇边重新噙着笑意,与傅绥之擦肩而过,带起一小阵清甜香气。
  当着女冠们的面,傅知妤什么都没多说,任由内侍解释完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禁中那位病重不起,恐自己时日不多,终于记起了流落在外的金枝玉叶。
  因为太子一早就有周密详实的安排,陪她一起溜出来买书的小女冠并没有因此受到责罚,还偷偷抹了把眼泪问傅知妤会不会回来看她们。
  傅知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在犹豫着怎么回答才不伤小女冠的心,忽然有人跨过门槛。
  她扭头一看,太子殿下负手而立。
  接触到太子的目光,小女冠微微一悚,恍若浸在寒潭之中,通体冰凉,不自觉放开了傅知妤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你不要忘记我们就行……”
  她脚步慌乱,险些踩到裙摆被绊倒,眨眼间跑得没了人影。
  傅知妤怔在原地,视线飘忽不定,落在了太子脸上。
  他背着光,大半张脸隐匿于阴影中,看不真切面上的表情,只在看向傅知妤时微微缓和了眸中的温度。
  漆黑杏眸盈满疑惑,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将心中疑惑问出口。
  内侍将清点完毕的单子交付给傅知妤,她只是扫了一眼,就让内侍们自行处置了。
  除了戴着的这副耳铛是沈修媛留给她的东西外,其他都是可有可无的物件,并不知道她为此费心。
  驶入禁中时,已经金乌西沉。
  禁内不允车马随意通行,但来者既是太子,这条规矩就有通融的余地。
  驾车的内侍稳稳地拉住马匹,守卫拦下马车,验过身份腰牌,就听见车里传出少女娇柔的声音:“皇兄,是到地方了吗?”
  执掌宫禁的守卫换班交接时,便和他提起过清晨太子车马出行一事。
  他对接回禁内的小公主生出了几分好奇,趁着验明腰牌的时候,飞快地往车厢内瞥了一眼,正正对上太子那双冰冷凤眸。
  守卫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讪讪地后退一步,只觉得方才像是在鬼门关头走了一遭,背后沁出冷汗来。
  车马停下时,两排人静候着。
  傅知妤捉起裙角,跟在太子身后,扶着宫婢的手慢慢走下车。
  她那声“皇兄”喊得极其自然,傅绥之微愕一瞬,便语气淡淡的应下了。
  才一出现,众人的目光便落在太子身后的小女郎上,肤白如玉,窈窕生姿,鹅黄色长褙子,缬绿色纱裙,望之如月中聚雪。
  长生殿的宫人上前来,微微躬身:“陛下已等候许久,殿下随奴婢来吧。”
  闻言,太子迈开脚步,却被宫人拦下:“太子殿下政务繁忙,东宫尚有大臣们在,只要公主随奴婢进殿即可。”
  即便傅知妤初来乍到,并不知道禁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此刻也察觉到周围滞涩的气氛。
  她不安地望向太子,轻声唤了句“皇兄”。
  这种做法必然会招之东宫的不快,寻常宫人没有这样的胆量,敢挑唆皇帝与东宫的关系。于傅绥之而言,心下已经明了是谁假借皇帝的口,让宫人传这道旨意。
  他召来方瑞,让自己的贴身内侍跟着傅知妤。
  傅知妤进长生殿,方瑞就在一门之隔外候着,若是有什么异动,就进去以东宫的名义将公主带离。
  长生殿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因着皇帝在病重受不得凉气的缘由,冰鉴内的储冰化了大半才有小黄门上前添新的冰块。
  傅知妤对皇帝完全没有印象,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一副父女情深的模样。
  只是事情并不如她所料,皇帝缠绵病榻,面色灰败,榻边坐着的是一位妆容端正的的妇人,霜白的腕子缠着佛珠,见到她来,才停下捻着佛珠的手。
  傅知妤从她的发冠与衣饰猜出她是皇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见礼。
  皇帝被大太监扶着半躺在榻上,强打起精神,仔细端详了许久,竟然忍不住落下眼泪。
  大太监赶紧给傅知妤手里塞了块帕子,小声提示她给陛下擦擦眼泪。
  虽然在病中也有宫婢每日擦洗侍奉,皇帝还是显出了人之将暮的疲态,鬓发已经白了大半,双眼浑浊不清。
  皇后含着笑意看她,傅知妤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抬头撞上皇后的视线时,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怒。
  傅知妤在大太监的指点下勉强应付完,皇帝含混不清说着话,大太监听一句解释一句。
  “陛下说当年将修媛娘娘和殿下送走后,一直觉得内疚,每每听到人回禀娘娘的病情就觉得愧对于你们母女。
  “当年钦天监所算皆是天命,国运与龙脉相关实在是事关重大,陛下也是别无他法。
  “好在如今公主已经回宫,陛下也如愿见到了长大成人的公主。”
  皇帝问了些路途上的事,傅知妤犹豫了下,没将见面时候的闹剧说出来。
  太子当时也跟她说会处理好这事,不必担心被旁人知道。
  皇帝气喘不止,问不动话,便由皇后代劳。
  “妾见到小公主,竟然以为看到了沈修媛年轻时候呢。”皇后温婉笑道,“不愧是母女俩,长得可真像啊,一双杏花眸子活脱脱就是沈修媛的模样。”
  “妾起初还担心会不会吓到公主,既然兄妹和睦就好。”皇后抚了抚鬓角发丝,“说起来……太子这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相看过几个小娘子都被他冷冰冰的模样吓跑了。”
  “眼看着宗室们大都开枝散叶,东宫一脉却连个太子良娣都没有,这样下去哪里还有世家敢放心让女儿嫁来做太子妃。”皇后说道,“太子自己的主意大的很,所幸男儿还可以说一心立事业,倒是女儿家年纪一上去,过了十七八岁,哪怕是金枝玉叶也不好相看了。”
  这话听着愈发不妙,傅知妤紧张地抬眸。
  皇后面上还挂着和婉的笑意,从她初进殿到现在,一直维持着同样的表情,配上她乌黑红唇的妆容,像极了嵌在脸上的面具。
  小女儿遽然间显出畏怯的模样,皇帝以为她是害怕成婚,出言安抚:“恐怕还不习惯金枝玉叶的身份,留一留也无妨,左右是要好好相看,不能随随便便就嫁出去。”
  皇帝发话,皇后也不再多言。
  皇帝身负沉疴,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傅知妤还是能看出他想努力做出慈父的模样,哪怕十几年前是他亲自下旨把公主送出去,此刻也像是后悔莫及一般,用宽厚的态度希望傅知妤不要怨怼他。
  他喉间一卡,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大太监急忙递上手帕,轻拍着皇帝的后背给他顺气,待气息逐渐平稳下来,以半边身子做遮掩,挡住拿走巾帕的那只手。
  傅知妤眼尖,还是一刹那看到雪白巾帕上一抹殷红痕迹,以及皇后略有些难看的脸色。
  医官要来为皇帝诊脉,傅知妤也趁机告退。
  长生殿的药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哪怕殿门只是浅浅开启一道,也足够让她焕然新生了。
  方瑞见她看似无碍,也不多作声,默默跟在后面。
  她垂着头,闷声往前走,地上金砖铺得严丝合缝,映着灯烛散发出的昏黄的光。
  “嘶——”
  她撞到人,额头一痛,还没反应过来,先嗅到了熟悉的清冽熏香。
  小女郎仰起脸,雾气朦胧的眼中覆上一层淡淡的水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傅绥之扫了方瑞一眼,方瑞摇头表示殿内并没有传来异动。
  傅知妤揉了揉额头被撞到的地方,打量了下周围环境。
  她方才魂不守舍的,一心只想快点离开皇后的视线范围,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离开长生殿,不知道到了哪里。
  傅绥之正与人说着话,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因此听到脚步声也只当是宫人路过,没想到会被傅知妤撞到。
  “哪里来的小娘子?”旁边一人忽然出声。
  傅绥之蹙眉:“不得无礼,她是你妹妹。”
  说话的人白玉发冠高束马尾,一身赭红色衣衫,眉梢眼角神采奕奕。
  他仔细打量几眼傅知妤,忽然揶揄道:“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是不是撞疼了?你太子哥哥跟个冰块儿似的,人撞到冰块那可不得疼,瞧瞧,额上都红了一块。”
  “不是因为撞疼……”傅知妤赶紧否认,无措地望向太子。
  太子说她是他妹妹,大约也是哪位皇子,但齿序排几却不知道。
  傅绥之眸中冷意不减,对方也识趣地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我称你一声‘小妹’,你叫我一声‘四哥’。”
  傅知妤点点头,小声喊了一句四哥,对方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话,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
  “刚才是我无礼了。”四皇子说,“我宫里新进来个厨子,厨艺顶尖,晚膳我让他来做一桌,就当给小妹赔个礼。”
  傅知妤觉得周遭气氛忽然有些冷凝,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太子。
  四皇子盛情难却,她不应当拒绝的,但又能敏锐地感觉到太子似乎有话要说。
  暑日阴晴不定,在傅知妤犹豫不决的时候,头顶已然阴云密布,顷刻有雷声响起,紧接着豆大雨点砸在地砖上,洇开一滩滩墨色痕迹。
  傅知妤灵光一现,拉着太子的衣袖说道:“冒着这样大的雨回去容易着凉,皇兄和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傅绥之默然半晌,点头应好。
  四皇子欲言又止,不敢反抗太子的话,叫宫人先行回去打点。
  地面潮湿,即便要蜿蜒些,也尽量从廊下经过,免受风雨侵扰。
  四皇子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路上已经和傅知妤聊了起来。傅绥之淡然听着身后两人大呼小叫,面上毫无波澜。
  走过一片鹅卵石地时,沾上雨水泥泞湿滑,傅知妤的心思还放在和四皇子说笑上,并未注意到前方。
  四皇子说了声“小心”,正要伸手去扶她,被太子抢先一步。
  傅知妤借力扶了一把,手指碰到他的袖缘,繁复的绣花擦过指腹。她心头略略一跳,想要缩回手,反被傅绥之抓住手腕。
  太子年少时在郊外大营待过三年,即使回到禁内养尊处优也不曾落下过骑射,掌心一层薄茧,触及她的肌肤,傅知妤的耳尖不禁泛红发烫。
  见到小妹安安稳稳站着,四皇子放下心来:“好险好险,小妹可有伤到?”
  傅知妤连连摇头。
  傅绥之瞥了眼惊魂未定的小女郎:“为了多说几句话,连路都不看了?”
  她穿着软丝履,不耐这样滑的地,要是方才太子没有扶住她,说不好就得崴伤脚,受皮肉之苦不说,还得在床上躺个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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