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在厅外众女身上扫了一圈,抬手点了一人,朝解斓道声失赔,“兄长先喝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招呼李其,起身去了隔壁的小花厅。
这架势,分明像个混迹风月已久、贪花色急的老餮。
不光解斓,连带外头的老鸨和一众姑娘们,个个惊疑不定。
“琴双这是什么来头?不声不响的,何时竟得了督尉大人的青眼。”
琴双柳腰微垂,袅袅娜娜进来时,便见厅里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在当中,隔着一道珠帘,隐约瞧见那位戴着可怖面具的督尉大人,正端坐其中,不由心下一愣:
这是个什么路数?
李其干咳一声,借以掩饰紧张,问道:“你原先可是姓秦?”
琴双一愣,讷讷点头。
“打哪儿来的?”
琴双寻思,怎么跟衙差问审似的,嗫嚅着小声道:“奴家的身契交到楼里,妈妈已经去官府备过籍册的……”
“问你什么答什么,不许啰嗦。”
李其一声断喝,吓得琴双赶忙跪下,“奴家原先是扬州府的。”
里间,季以舟忽然开口,“你可识得柳烟?”
琴双愣了愣,点头应声,“识得的。”
这回一个字不敢多说。
“她本姓可是姓刘?”
“啊……正是。”
琴双被他两人连声盘问得紧,一着急,话又多了起来:
“似奴家这等,被牙行卖到秦楼去的,若还记得本家姓氏,名字大多用谐音。柳烟原就叫刘烟,去年比奴家早了几月到的京城,不过、她没留在醉风楼……”
“去了何处?”
“听、听说……有人替她赎了身。”
*
从醉风楼出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季以舟点了个姑娘进房,没多会儿功夫便回来了,看着不大像行那种事,出来却对此一字不提。
接下来一夜对饮酣畅,解斓分明感觉到,两人比起从前在幽州的时候,明显生分了,相谈无非风花雪月的琐事,涉及正事则一语带过。
他心下难掩愧疚,再添被父亲强加的重任和压力,不免喝得有些过,出得门来,脚下略微踉跄,手搭在兄弟肩头笑语。
“还说旁人饮酒狎妓,咱们这岂非监守自盗?”
偶有巡城的队伍路过,远远瞧见那张狰首面具,明显是季督尉宿醉归来,别说过来盘问,都低头装没看见从边上绕行。
义兄酒量浅,这一夜却几乎喝得酩酊大醉,季以舟知他满肚心事,也不曾劝,特意挑了成安坊这等僻静道路。
晨曦微露,陪他走着权当醒酒。
待会儿还得进宫面圣,这一身酒气,实在不符他一贯沉稳干练的作派。
这一片大多是官员府邸,众多显赫门楣中,夹了座外表简陋的小宅子。
解斓一眼瞧见门前石柱上栓着匹品相极佳的小红马,不由驻足多看两眼。
毛色通体火红,只额间一块棱形白斑,马颈修长强健,安静立在原地显得极精神。
见有人过来还盯着自己打量,那马微微仰首,一副傲然姿态,斜眼回了一记,转开头去轻微打了个响鼻,竟颇通灵性。
马瞧着有几分眼熟,解斓拍拍脸,试图清醒些,看了看门上匾额,只书着“王宅”二字,简洁得无一丝赘述,字写得却飞龙走凤,风骨清然。
“这是谁人府邸?”
季以舟哦了一声,“御史中丞王大人家。”
与这所宅子在一众官邸中格格不入一般,跻身二品大员,却清简到如此寒酸的地步,唯有御史中丞王清了。
解斓打了个酒嗝,“唔,马倒是好马,傲立浊世,出身微贱却不自轻,比这世上爱攀附强势之人,强多了。”
也不知他是说马,还是说人,满腔郁愤却是不吐不快。
季以舟不搭腔,见那边两个人正从府门走出,待瞧清那女子的相貌,不由双眼微眯。
凌靖初一身骑装显得精干利落,微一抬手,“王大人请留步。”
王清手里还攥着卷轴,这可是甘霖先生的真迹,心下难免有几分激动。
爱不释手并非单纯因价格昂贵,甘霖先生是近几年才崛起的书法大家,作品流传于世的并不多,笔意风流却不靡靡,气韵清逸脱俗,连皇帝也曾予以褒赞。
甘霖先生的字甫一出世,清而孤傲的笔风,便在文人雅士间极受推崇,之后却被城中附庸风雅的世家子弟们,将价格推得节节高升。
如王清这种出身清贫、无世家大族依仗的清流一派,视之若瑰宝,却囊中羞涩,平日顶多抚着两件赝品望梅止渴。
今日,得昭宁长公主相赠这幅《秋素帖》真迹,王清已暗自将她视为知己,对于其中未曾表露的含意,也看得十分透彻。
此番对他,乃至整个清流,都将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还请郡主代为转达昭宁长公主,先帝知遇重用之恩,清铭记于心,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二位殿下放心就是。”
世家把持皇权,先帝穷尽一生,终是无法打破桎梏,此痛除了堪作傀儡的皇室,于清流一系亦是迫在眉睫的危机。
清流眼中,视季威、解知闻之流如乱臣逆贼,今日王清这番表态,由凌家这等过去忠于皇族、眼下却将要落没的世家转达,凌靖初自知其意义重大。
她暗自感叹裳裳眼光不错,不再多言,道声“告辞”,出了府门径自朝拴马柱走来。
这才看见正围着红玉打转、一身酒气的解斓。
凌靖初心头升起复杂难明的情绪,淡淡道了声:“解刺史,好久不见。”
父亲战死沙场,扶灵回京的,正是眼前的解斓。
彼时阖府上下愁云惨淡,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母亲更是伤心到一病不起,这位解刺史,却当着一众孤儿寡母的面,直言不讳:
若非凌将军不遵帅令,一意孤军深入,也不至于出师未捷,使得我方部署大乱,不及施援……
老夫人气得当场命人把他赶出去。
凌靖初当时恨极了解斓,把她父亲说成只知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但事后多方探查才知,当日是解斓一力开脱,父亲才不至于死后还要背负违逆军令的罪名。
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知道解斓在大义上并没有错,甚至有襄助之谊,但在个人情感上,她无法原谅他的话。
立志继承父业,一洗前耻的决心,多少也有解斓的原因在其中。
“靖初!原来这马是你的,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解斓见到她,心情却没那么复杂,反而十分欣喜,“府中可还安好,我今日刚到京,打算过两日便去拜见老夫人。”
凌靖初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祖母可一点都不想看见你,一边解缰绳,客套回了句:
“不敢有劳解大人记挂,家祖母年迈,不便见客。”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这次特意寻了支百年老山参,到时亲自给老夫人送来。”
解斓丝毫看不懂脸色,殷勤帮她牵马。
凌靖初一把夺过缰绳,柳眉竖起,“说了不见外客,解大人不必自讨没趣。”
她飞身上马,清叱一声,打马远去。
徒留一抹月白色清丽背影,骏马如一团烈焰,映着清晨明媚的朝阳迅速远去。
解斓立在街心,望着那抹背影愣怔发呆。
季以舟见漓容郡主从王清府宅出来时,心下便在想,长公主这是又打算玩儿什么花样?
上次火烧摘星阁,他第一时间赶去,所见却是——底下几层安好无损,火势只集中在顶上两层。
分明是举烽火示警求援,季以舟当时一转念,便猜到她要求助的对象是谁。
朝中唯有王清等一干士子清流,势虽不敌,却一心想从世家口中分一块肉。
心下暗讽,与其求助这帮酸儒,何不来找他?
正打算上前和王中丞攀谈两句,却见对方眼含戒备,朝着这边微一拱手,退回去关了门。
季以舟回头,就看见解斓的呆样,不由又觉好笑,踱过来跟他一同望向漓容郡主的背影,“怎么,你和她有仇?”
“没有啊。”解斓回过神来,莫名摇头,“好好一个侯府千金,为了她父亲战死,这些年活得……委实艰难。”
季以舟适才将两人对话听了一耳朵,人家话里话外分明透着嫌弃,他这义兄却半点没听出来。
解斓性子沉稳持重,论文治,幽州被他打理得民富兵强,论武功,三州兵马无不顺服。
什么都好,唯一缺的大概就是心眼了,不会看人脸色,尤其是女人的。
解斓是解知闻的嫡子,生母早亡,解老夫人为着嫡孙将来不受继母为难,仍旧从自己的外甥女中挑了一位给儿子续弦。
继母即姨母,进门后不敢过多管教,待他不像儿子,倒似祖宗。
解斓早早远赴幽州,便是想逃离这个关系微妙的家。
此时,藏了一晚的话终于说出口:“以舟你放心,兄长说过的,一定会把玄天骑完好无损交还给你,我解斓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你和她真没仇?
解斓指天立誓:绝对没有。
季以舟:那你俩没戏。
解斓:为何?
季以舟:瞧见我和长公主了么,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叫猿粪……
第22章 断腿
今夏酷热,一连几日下来,紫宸殿内外守灵的众人都有些吃不消,眼瞧着明日就是大殓,礼部定下寅时三刻起殡。
熬过今夜,只待明日将大行皇帝灵驾移往益陵,这一场新旧帝位交迭的庞大仪式,便算结束。
晌午过后,二公主陆霏偷空钻进小花园,寻了处花荫打算歇个晌,口中同贴身宫女抱怨:
“太后娘娘和陛下不来也就罢了,毕竟打理国事,凭什么淳安也能回去歇?就剩咱们这些不打紧的,得一刻不停地守着。”
银杏在旁替她打扇子,小声劝慰道:“公主,现如今您可不能再跟淳安殿下比了,不过,长公主和二殿下……不也是日日守在灵前,晚上回去还得抄经,可比您惨多了。”
这么一说,陆霏又舒坦了,长公主过去高不可攀,如今却连她也不如。
头枕着银杏的腿,她闭上眼,手指在眼敛上下轻轻揉着,惬意含笑。
“我得好好补一补眠,今儿夜里没得睡,可别把眼熬红了,明儿一早……诶,银杏,你说……”
她脸颊腾起红晕,睁开眼,眸间明光灿灿,“解二郎是不是也会来?”
“解大人如今迁任五官中郎将,明日扶灵,自是会来呀。”
银杏知晓她家主子的心思,在旁笑着凑趣,“解大人今后不必回幽州,公主见他的机会还多呢。”
陆霏一向关注京城青年才俊,相貌才干、前程家世,她心里自有一本小九九。
如今季督尉已被她抛在脑后,那样凶巴巴半点不解风情的,还是留给长公主慢慢消受吧。
第二个就数解家二郎解斓。
“是啊,将来不用去那苦寒地儿长住……”陆霏心神向往,轻轻拍着脸颊,颇感庆幸,“女人在那种地方老得快。”
银杏一滞,觉得她家主子想得太长远,小心提醒道:“解大人年纪也不小了,这趟留在京城,想必立马就要开始说亲。”
“那是自然,指不定多少贵女都巴望着他呢,不过跟本公主比起来,她们却还差点。”
她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宫里虽不如那两位,好歹身份地位比外面的强些。
陆霏眼珠子乱转,心里美滋滋地盘算。
银杏不敢再接话茬,只得哄着她:“公主睡会儿吧,不然明日气色该不鲜亮了。”
二公主才又安然阖上眼。
*
“既叫了本宫来,二公主她人呢?”
陆霓走进园子,没见躲着纳凉的一对儿主仆,面显迟疑,问面前这瞧着眼生的小内监。
“二公主在、在小轩厅那边,还请殿下移步。”小内监伸手胡乱一指,头也不敢抬,迈着小碎步匆匆跑了。
陆霓正愁寻不着借口避出紫宸殿,眼下也不知是谁要诓她来此,但必然不是陆霏。
这几日她们姐妹趁空进来歇息,既是跪得久了,又怎会走去小轩厅那么远的地方。
陆霓往里走了一阵,转过花荫,倒真看见贪凉睡在石头上的二公主,微一挑眉。
“回头又该嚷着后颈子疼,二妹寻我何事?”
陆霏茫然睁眼,白日梦被搅,颇觉不爽,没好气嘟囔,“我找你干嘛?”
“不是你……那是谁?”
“是我。”一个男子从凉亭后面转出来,手里撑着支拐杖,走得一瘸一拐。
季澹被城防司关进大牢,果然当天下午就放出来了,太后懿旨召他进宫,太医来瞧过后,道没伤着骨头,世子爷只须静养些时日。
他添油加醋告了一轮状,太后叫来季督尉,浅浅训斥两句,“昌国公重病在床,当不愿见你们手足间不睦。”
季澹对此大感失望,在宫里养了几日,拿季督尉没辙,便又打起长公主的主意。
陆霓最烦见到他,皱着眉,冷冷客套一句,“世子腿还没好利索,太后不是嘱咐你不必守灵么?”
季澹不错眼盯着她瞧,这般绝世无双的好颜色,他见一回就心痒痒得受不住。
“昭宁,你肯来见我,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属意于我的。”
陆霓心下冷然,回头看看陆霏,“刚那小内监说二公主寻本宫,这么说,你俩串通好的?”
“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霏连连摆手,季世子心仪长公主这事,京城人尽皆知,可为什么拿她的名头当幌子,二公主心下甚是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