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庸从开国皇帝起,便想将这支实力强大的铁骑纳入囊中,依附皇权崛起的世家大族亦是如此,手段更加无所不用其极。
三十年前,程子昂领程家军并入幽州军,其中最关键的,是一整套练兵之法,以及囤兵布阵的北关地形图。
当时的幽州军主帅便是解斓的祖父,陈子昂得以重用,之后却在一次护卫任务中离奇身亡,程家祖宅被一场大火焚毁殆尽,最后一支血脉尽数死于火场。
解斓组建玄天骑后,提拔季以舟的另一个原因,便因他就是程子昂的外甥,这支军队亦是因为有了他,才得以发挥出接近程家军鼎盛时期的战力。
解斓每次听父亲提及“我解家的玄天骑”时,都暗自惭愧不己。
他跟随祖父在边关、自幼听着程家军的辉煌战迹长大,实在难以跟他解释清楚,季以舟和解家,到底谁沾谁的光。
这人在兵事上堪称奇才,八岁入营,从最底层兵卒做起,自尸山血海爬出,领兵征战奇谲多诡,总能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杀出,以最少的兵力、最快的速度,大破敌寇,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堪称狠戾绝决。
有道是慈不掌兵,解斓并不觉得他残暴。
北燕游骑擅长诱敌深入,拖长战线逐个围剿,往往被围困的将士并非死于一刀致命,而是残忍断其手足,即便撑到援兵来救,伤残亦会拖慢接下来的追击。
季以舟的战术,无异于快刀斩乱麻,对敌如此,对自己人亦是如此。
当那些四肢俱断、匍匐血泊的同袍们,哭求着给个痛快时,也唯有他能眼都不眨地,替他们了断。
战场是残酷的,没有人情愿长久徘徊修罗场,尤其幽州已没有他的亲人,这里早就不是他的家园,失去了守护的意义。
解斓知道,季以舟其实并没那么在意,玄天骑姓程还是姓解。
不同于他的先辈,他的志向不在北关,不愿留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塞外荒原,一心想要去京城。
两年前飞棠关一役,北燕折损大批精锐,大庸都城门户险遭攻破,举国动荡,填进去巨额银钱及兵马。
解斓不由想起这次回京后,父亲对他说的话:这其中,获利最丰者,非季督尉莫属。
他由此挣下在京城展露头角的本钱,于解、季两家把持朝政、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复杂格局中,成功站稳脚根。
解斓彻查军饷案,越是深入,越惊觉事出蹊跷,心头有巨大的疑惑,只觉蒙在其上的最后一层纱将要掀起,眼下却被季以舟坚定阻隔在前。
北燕精锐兵马,是如何绕道潜行至飞棠关下的,这件事在战役结束后,除了身在幽州的解斓觉得奇怪,季以舟也是同样。
解斓的调查是从青翼两州边关开始,季以舟则从飞棠关反向追查,反而比他还要早,捕捉到一线真相。
这件事的源头不在边关亦不在北燕,而在京城。
在他得知季威派人前往徐州时,便命人尾随在后,季德查到那批墨脂的货主,再次确定了季以舟的猜测,因此赶在他吐露关键线索之前,当着几个族老的面灭了他口。
这件事不能再查下去,背后的真相绝非人人都能接受。
解知闻想用解斓来牵制他,无非是想重掌京畿兵权,他自认为很了解这个儿子,解斓行事一丝不苟,认定的事,不追查到底誓不罢休。
这父子俩加起来,得有八百零一个心眼,解知闻独占八百。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解斓对季以舟的信赖和兄弟情,大概也包括季以舟自己。
解斓拿开按在肩头的手,站起身与他对视,良久,终是释然一笑,点头做出让步:
“好,我听你的。”
与过往在幽州,每一次战情难抉时一般,两人意见相左,解斓都会选择听他的。
解斓拿过搁在几案上的长匣子,打开给他看。
“嚯,这么大个老山参,给我的?”季以舟明知故问,伸手去拿。
先前的回避与猜疑都揭过不提,两人重归过去的默契。
“给凌老夫人的。”解斓拍开他的手,“走,陪我去趟肃宁侯府。”
季以舟心口微微一热,继而那颗心不再听从他的指令,自行活泛起来,扑通扑通跳个没完。
刚才霍闯叫人来传了话,她今日也在那儿。
解斓奇怪地打量他忽然涨红的脸,笑意十分真诚,“哦对,凌老夫人也是长公主的外祖母,你更该去拜见一下长辈。”
*
凌老夫人得知这两人上门,习惯性先去看凌靖初。
当年对解刺史的不满,其实在她这儿已然翻篇儿,不论如何,长子战死,罪责并不在他,反倒是之后屡次帮扶,才保得侯府未被撤爵。
只不过靖初这丫头性子执拗,仍旧咽不下那口气。
凌靖初反过来提醒祖母,“季督尉……就是太后给裳裳定下的未婚夫婿。”
“瞧我这老糊涂……”
凌老夫人一拍额头,先让人去二房叫长公主,一面催着请客人进来说话。
谁知进来的只有解斓一个,老夫人往他身后瞧了好几眼,大感失望。
解斓问安后递上礼盒,替兄弟打掩护,解释道:“季督尉怕惊扰贵府女眷,在外等候。”
老夫人讶然,不知未来孙婿身有怪疾,反当他是知礼之人,不由笑得慈蔼:
“看来是个好孩子,不妨事,叫他进来吧。”
听见有外客来,几位小娘子早都避去屏风后的碧纱橱,只剩凌靖初在旁,斜觑一眼解斓,心道:
人家季督尉好歹将来是这府上孙婿,你倒不拿自己当外人,就不怕进来冲撞女眷。
陆霓自侧门而入,扬声说道:“外祖母,还是别叫进来的好。”
这屋里屋外到处是人,季以舟进来,万一恐女症发作,保不齐就得暴走行凶。
跟在她身后的凌二爷已抢上一步,对着解斓行了个大礼,“下官见过大人。”
解斓愣了一下,虚扶住他,眼睛看向凌靖初,“这位是?”
凌靖初别过半边身子,避开二叔激动的眼神,他前两日一回来就找她搭线引见解斓,被她当场拒绝。
倒不是不愿帮二叔一把,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解大人行事不近人情,二叔你与其托关系找门路,不如坦白交待,贪墨得不多的话,判不了几年。
被凌二爷直呼她大逆不道。
此时,凌二爷三言两语交待了官职从属,解斓听明白后,果然眼神就没那么温和了,言辞转得很正式:
“凌大人还是等兵部传唤吧,朝堂之事,不宜私议。”
“东西真的是冯库长给下官的,原封不动一件不少,下官愿尽数充公,就是处罚嘛……”
凌二爷照着长公主教的说辞,谁知还未说完,已被她打断。
“解大人,那批墨脂是本宫托了二舅父,让他帮忙从库司匀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中秋快乐,花好圆月!
第34章 午后
两人齐齐回头, 就见长公主长裙曳地,径直行过时带起阵阵香风,至老夫人身旁落坐。
“季督尉前些时给本宫配了三百玄甲士, 因养护费用过高, 这才劳烦舅父,调动军资实属无奈,对应银钱一分不少, 本宫绝不白拿, 倒也不算以公徇私吧。”
凌二爷没想到长公主竟肯替他出这个头,这个说法确实……可行,向解斓连连点头。
“臣见过昭宁殿下。”
解斓礼数周全,人却不好糊弄, “不过, 殿下手上那三百人,是最近才派过去的。回良关这批墨脂, 凌大人到手两年多了吧?”
陆霓一滞, 她没顾上这些细节, 只是无论如何,都得把这批墨脂弄到手, 可解燃眉之急。
她抿唇寻思着如何分说, 便见管事领着个人到了门外, 那少年她认得,是季以舟的贴身侍从。
李其向内张了张,抱拳禀道:
“长公主殿下,咱们督尉请您借一步说话。”
凌老夫人不由蹙眉, 人到了府里不进来, 却叫着女孩儿家的出去说话, 这哪里是守礼之人能做出的事?
陆霓倒是知道季以舟,惯来是个狂悖之徒,对着太后都能直言顶撞,哪儿是个守规矩的。
她也正想找他算帐,从善如流起身,对老夫人笑笑,“外祖母,我还是去一趟吧。”
凌老夫人心情郁结,看来靖初说得没错,太后挑的人选,怎可能是良配!
陆霓出门步入回廊,远远便见季以舟斜倚廊柱抱臂而立。
回廊连接正房和院门,他站的那处恰好是个三岔口,一旁是通往小厨房的必经之路,不时有仆妇三两成群经过,被他生人勿近的气场所慑,离得老远便主动绕行。
原本熙攘的院落,被他不声不响间,凭空画出一块禁忌之地。
此时正值午后,初秋的艳阳越过廊檐,再穿过近旁的一株玉兰树,斑驳光影斜斜映落在他半边肩头。
那里悄然飘落几片柔白花瓣,被他身上的玄色武将常服,衬托得煞是分明。
眉眼精致,神情渺淡,阳光给那张冷白脸庞赋了层淡淡暖色,至少在陆霓看来,已是比以往每次见面,都要温和得多。
似乎她从没在阳光下见过季以舟,湿冷雨夜、晦暗宫室,或是光线昏沉的马车,一如他们初遇的关系,见不得光。
而他此时站在暖阳下,垂着眼敛静静等待的样子,让陆霓油然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
好似他们真的是相识三年的旧友,而非见面互呛、勾心算计,被太后强按头凑成的一对怨偶。
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她像在专心临摹一幅稀世珍传的字帖,一步步迈近,恍然走过那道无形的禁忌,仍未察觉。
季以舟始终未曾抬眼,然而全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叫嚣着张至极致,像沙漠中快渴死的人希翼雨水那般,渴望她的到来。
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身上传来安神香的气息,恬淡幽静,完全盖住了周遭所有的味道,连刚才他无聊时正在细品的玉兰花香,也黯然失色。
心口不再是令人心烦意躁的剧痛,化作更为激烈的震动,一颗心勃然跳跃,几乎要豁开他的胸膛,直接跳进她怀里去。
这些莫名的情绪太过陌生,待季以舟反应过来时,她已在身前咫尺,触手可及。
他低垂着眼,看见她耳后一抹柔白。
凝脂下细微的血液流动清晰可辨,这截脖颈纤细脆弱,她怎敢这般轻易暴露在他眼前?
他甚至不必用力,就能扭断它。
抬手的刹那,他下意识后退开来。
腿被廊边的扶椅绊住,他顺势靠坐下去,长腿一蹬,身子向后滑出一截,背倚到下一根廊柱。
没得退了。
陆霓恍惚的功夫,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死生之间走过一遭。
这人半躺倚栏而坐,搭在膝盖上的手忽地一动,接住枝上落下的一朵白玉兰,拈在指尖,姿态闲逸地朝她递了递。
“送你。”
好一番登徒子借花献佛,陆霓好气又好笑,也双手抱臂,就倚在他刚才靠过的柱子上,清凌凌的桃花眸微睨。
“本宫不是惜花人,无福消受季督尉一番美意。”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季以舟薄唇微勾,“殿下想要墨脂,臣手上多得是,别去招惹解二郎。”
陆霓长眉一挑正要反驳,听他继续道:“他那人认死理,如今军饷案由他督办,涉案赃物不到结案那日,断不会挪作他用。”
原来先前房里的话他都听见了,陆霓好奇打量他,莫不是生了双顺风耳!
“本宫没钱,买不起督尉的‘高价’墨脂。”
说到高价二字,她举起白嫩柔夷,食指与拇指些微分开,比了个短短的空隙。
她眯起一只眼,透过这道窄窄的缝隙朝他看去,那张漂亮的脸被挤扁,不由大感愉悦。
这般娇憨俏皮的模样落在季以舟眼中,漆黑的眸子泛起一层柔光,连她言语中明显的奚落也未曾留意。
他曲起一臂,拳头抵在耳后,半仰着头默默注视她,另一只手上,送不出去的玉兰花抵到鼻下轻嗅,吸入肺腑的却分明是她身上的安神香气。
他深深吸一口气,不觉沉沉困意上涌,心神都松弛下来,几乎想就在这儿美美睡上一觉。
不过四五日没见,陆霓觉得他像是忽然变了个人。
从前见他,每次都是神情紧绷,满含戒备,像身上长满锋利的倒刺,眼下却像一头懒洋洋的狮子,收起獠牙利爪,很是温顺呢。
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
她心头一动,向他打探,“本宫先前打昌平坊过,恰好见着刘府的人出京,季督尉,你可有事瞒着本宫?”
季以舟半阖眼皮没搭理,觉得她这人无趣得紧。
陆霓尚不知她已经沾染到云翳讨人嫌的恶疾——煞风景,自认为这人奸商习性,大抵又在跟她讨价还价。
“本宫这里有条情报,可与季督尉分享。”
那人淡淡抬眸,漆黑眼瞳复带上沉冷。
陆霓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季督尉还未取得诏书,大概是不知那东西放在哪儿吧?”
季以舟坐起来些,带了一点点兴趣,“哦?看来长公主人虽不在宫里,耳目倒不闭塞。”
“自然。难道只许太后在本宫身边安插眼线?”
“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陆霓搭在臂上的指尖捻了捻,笑而不言。
季以舟搭在膝上的手指也轻搓一下,拳头有点儿痒,“殿下要搞清楚,臣这是替你办事。”
小嘴微撅,陆霓扬了扬下巴,老实交待:
“照说国书诏文这等重要之物,大多放在太清宫的崇极阁,但这本毕竟是假货,太后以防万一,贴身放在慈宁宫了,就在她寝殿后头的小佛堂里供着。”
说到底,让他办事,比刁难他来得实惠不是么。
季以舟心头默默盘算,太清宫他去探过两回,那边守卫多,无故调开过于显眼,若是在慈宁宫倒是简单,顺带还能把族老那边的事一道办了。
“行。”他一点头,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