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霓不搭腔,似笑非笑瞅着他。
霍闯刀山血海闯下来没怕过,这道柔柔的眼波却觉万难抵御,挠了挠脸,随口胡扯。
“城防司那边忙不过来,末将刚好路过,给他们搭把手。”
云翳这时已回了车上,凑在长公主耳边,把刚才听见刘夫人喊的那句话,低声复述一遍。
陆霓思忖片刻,再看霍闯,知道从他这儿大抵是撬不出话来,那张丑脸堆着假笑,瞧着怪磕碜,索性阖上窗。
刘夫人的话自相矛盾,显然真有两个女儿。
这么说,季以舟已经查到了,还专门瞒着她!
作者有话说:
四条腿的霍闯:长公主好,长公主再见。
陆霓:丑人多作怪……
~一周没榜收藏惨淡,还请小可爱们多多垂怜,球球了……
第32章 墨脂
肃宁侯府。
凌老夫人头发花白, 昔日娟秀的面庞仍旧白皙细腻,却已老态尽现,见了陆霓蓦地哭出声来, 一把搂紧她:
“我的裳裳……”
喉头哽咽, 剩下的话再说不出来。
陆霓见外祖母这般伤心,攒了一肚子的眼泪只得咽下,反倒把她搂在怀里, 哄小孩儿一样轻声呵护, 抬眼跟表姐对了个心意相通的眼神儿。
“表姐我哄好几天了,该轮着你了。”凌靖初显然是这个意思。
外祖母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儿,才情品貌样样俱佳,嫁给外祖父后, 姻缘和美羡煞世人。
外祖父终生未曾纳妾, 宠爱了她一辈子,家中三男一女皆是外祖母所出。
不必使心机耍手段, 顺顺遂遂半辈子, 谁知接下来老天却红了眼, 不肯再叫她这般舒坦。
丈夫早逝,入宫为后的女儿病亡, 长子战死, 接二连三的噩耗, 几乎摧折了这个只知侍花弄香、读诗作画的女人。
都说慈母多败儿,剩下的两个儿子天资碌碌,心性上更是不如她最疼爱的那两个,从前有父兄在上镇着还消停些, 待到树倒猢狲散的一日, 不说奉养天年, 反倒埋怨她过去偏心,没给他们筹谋出路,才致这个家凋零至此。
因此,女人的幸与不幸,不到盖棺论定那一日,都是说不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霓觉得她的母后更幸运些,父皇虽说另有妃嫔,对发妻却始终情深不渝。
母后的幸运在于,在她走完短暂的一生,弥留之际,守在床前的丈夫和一对子女,始终怀着最深的眷恋与不舍。
“阿瓒还那么小,一个人守皇陵,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老太太哭完,抹泪又问。
一想起外孙,心疼难忍,几乎又要哭了。
陆霓好生劝慰,“他如今也不小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再说又怎是一个人?服侍他的人手早都安排好了,还有齐统领带着一队人日夜看护,不会有事的,您老别操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凌老夫人慢慢歇了声儿。
到底这些年经历的离散多了,她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天真无知。
孩子会长大,无畏地扛下过早到来的重任,她这个老太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反倒要她们来担忧。
祖孙三人同坐在罗汉床上,亲亲热热一处说话,除了廊下不时穿梭出入的下人,再无人打扰。
平日长公主来府,二房和三房那边都是不露面的。
三房不用说,任嬷嬷进宫给长公主当傅母前,就是这房的人,她儿子一家现在还在三房当差。
华清园归来后,长公主就跟三舅母彻底闹翻,那之后,三房跟昌国公府的来往,便也干脆从私下里偷偷摸摸,直接转到明面上来。
至于二房,父兄过世后,二舅多少有些担当,借着从前兄长在北关的人情,在翼州谋了个司库的差事,常年不在京城。
这两日倒是回来了,是因缠上一笔官司,急着托人情找门路。
听说长公主到了,凌二爷按捺不住,府里二三四五娘被他驱赶在前,到老太太这儿来探路。
凌家上一辈人丁不旺,到了二爷、三爷这里,总算多娶了几房妾室,想学学人家昌国公府的子嗣兴盛,谁想阴盛阳衰,一府出了五个姑娘,加起来才只三个男丁。
这还是算上未入祖谱的凌宸。
“昭宁殿下来了,母亲怎么也不说一声,她们姐妹也该多聚聚。”
凌二爷站在一众未出阁的姑娘后头,带点幽怨跟老母亲赔笑脸。
凌老夫人瞪他一眼,却到底有些心软,三爷在吏部混了个主事,官阶不高,那点子俸禄根本不够养活侯府,如今全指着二爷。
他差事上出了岔子,老夫人心里也着急,可想着外孙女如今被太后频频打压,又不想在这事儿上为难她,先前并未细说。
陆霓看看外祖母的脸色,含笑道:“这也一两年未见二舅舅了,我去去就来。”
说罢,从罗汉床下来,茯苓上前一步跪地替她穿鞋,被陆霓轻轻按住,“你和白芷去后头小厨房,外祖母最爱吃你做的鸳鸯卷。”
她每次来外祖母这儿,并不讲究派场,她自己还好,就是这俩大宫女立在边上,姿态过分端肃,倒让一众小姐妹畏首畏尾,说话都不自在。
遣走这两个,陆霓一路过去,先跟几个表妹聊几句闲天,这才到了门口,微一颔首:
“二舅舅。”
凌二爷连声答应,请她往外走,出了正房的院子,压着声儿,把自己一身麻烦事大略说了。
云翳本是候在门外,这会儿也跟在后面,听他说完,跟长公主对视一眼,都没想到,他摊上的,恰好就是青翼军饷案。
“舅舅拿了多少银子?”陆霓直接了当问他。
“不行家里凑凑,早些还回去,起码官职还能保住。”
其实她这话里,有一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倒不是贪墨银钱多寡,追究的是两年前,北关数个关卡玩忽职守,让北燕大军轻易潜行至京城最后一道门户——飞棠关。
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不过在陆霓看来,她这个二舅最多就是跟着同僚在里捞了些甜头,真让他引敌入关,谅他也没这个本事。
“要只是银钱倒还好办。”凌二爷连连摇手。
他这人本事不大,胜在尚有自知之明,分到手的东西并不敢乱花,若仅是银钱,他早还回来了,添上罚的,大不了捣腾干净侯府,也不难填补。
保不住身家,起码保得住性命。
“我带你去看看,殿下一看便知。”
他带着两人到了二房后院的库房,拿钥匙打开边上一扇小门。
陆霓没进去,只往里探了探头,三四个架子放得满当,东西用防水油纸包着,四四方方的。
“这……不会是黄金吧?”
垒得这么整齐,要是一屋子金子,那可比皇家内库还富足呢。
长公主明显流露一丝贪财的模样,实在是这几日想着挣钱,脑子都快想破了。
一时钻钱眼儿里拔不出来。
“这哪儿能啊!”凌二爷干笑一声。
开门扑鼻的气味有些熟悉,似乎跟她平日用的油墨差不多,就听一旁云翳开口:
“这里头的,应该是墨脂吧?”
凌二爷像遇见知己,差点喜极而泣,“没错,就是墨脂,正宗徐州货。”
想哭是因为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徐州墨脂是重要军资,朝廷严禁买卖,他拿着这批赃物,一不能卖钱,还得时刻担心兵部找上门来当场查封,把他来个人赃并获。
他也不知道,当初到底图什么呢?
他在回良关任库司郎中,顶头上司收到这笔贿赂后,很大度地分了他一些,道是待下次补给银发放时,以物充银,墨脂入库,便可落袋为安。
前面两年库银发放,自是先紧着库长手里的赃物出尽,眼见要轮到凌二爷了,解斓走马上任,一纸文书,将众多涉案官员调京受审。
这次青翼两州的事闹得太大,更是鼓励同僚间相互指证,凌二爷怀疑,捅他出来的正是顶头上司。
这件事目前陆霓也格外关注,正好二舅掺合一脚,沉吟半晌,问道:
“墨脂既是禁物,贿赂你的人,是何来历?”
“听说是往关外贩运皮货的商队,大抵是有路子,从徐州进了这批违禁货,想打通关城门路,回来时能少缴不少税,比塞钱更隐蔽,商队孝敬这种事北关多得是,就是我倒霉,刚好摊上了。”
凌二爷不无懊恼,见长公主只盘问些没要紧的,也不帮他指条路子,心下焦急。
云翳走进去,从架子上拿了一块墨脂,打开纸封,刺鼻的油腥气浓重,熏得他一捏鼻子,紧接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分明瞧见油纸一角有个不大显眼的印记。
他循着记忆苦苦搜刮一番,隐约有了眉目,问凌二爷:“你可知那商队的名号?”
凌二爷皱眉摇头。
“领队之人可见过?”云翳继续追问。
凌二爷烦躁更甚,却知这内监是长公主心腹,耐着性子答道:
“听说是个道士吧,我没见过。”
“他可是瞎了一只眼?”云翳再添一句,语气中已带了阴森寒意。
“好、好像是有个……独眼道人。”凌二爷见他一张俊脸阴郁吓人,不由生出两分怵意。
云翳默了默,对上长公主探询的目光,脸色一转,再不见半分沉冷,仍是平常不紧不慢的样子,对凌二爷道:
“莫怪咱家多问,到时解大人召你去,肯定也要追问源头,二爷只须谨记,祸从口出,一概推说不知,方是保命之道。”
凌二爷惊疑参半:“你是说……”
“这批赃物,谁人递与你,你照直说清即可,凌大人虽有分赃之嫌,到底并非受贿主犯,何必替他人背锅?”
这话凌二爷听着顺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直接参与贿赂的关城主事,犯下的是开放关卡、纵敌入境的大罪,与他们接洽的商队,替北燕打通道路,才是解大人要找的主犯。
这时,陆霓正拿帕子掩住口鼻,抬脚迈进库房,盯着满架子的墨脂,这东西在她眼里还是跟金子一样,会闪闪发光。
她扭头问凌二爷,“这些东西若兑出库银,大概能值多少?”
凌二爷显出几分落寞,“其实二舅真没想贪赃枉法,挣得这些,也是寄回来贴补家用,这些……大概一千两上下。”
陆霓心里咯噔一下,有种遭人蒙骗的感觉,状似随意又问:“这些墨脂是养护玄甲用的吧?大概够多少人用?”
凌二爷稍微一算,“回良关玄甲骑兵两千人,大概能用半年。”
“一千两……是白银?”陆霓不敢置信,确认又问一遍。
“那是自然,总不可能是金子。”凌二爷都被她逗笑了。
陆霓心头飞快计算。
这一算,气得小脸涨红,两千人用半年,才不过一百金,季督尉给她算的帐,起码虚高数十倍。
好个奸商!
果然不愧姓季!!
她恨得牙痒,就见凌靖初的侍女带着白芷一道找来。
“解大人来探望老夫人……季督尉也来了。”
第33章 程家军
自从解斓开始审查军饷案, 季以舟就有意回避与他见面,直到今晨,飞棠关主将滕磊到京, 即刻被带到兵部问讯。
解斓审完, 便来贲武营值房找季以舟。
李其奉茶进来,就见他家主子在案前埋首处理公务,解大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气氛明显不对头。
李其的哥哥从前是季以舟的副将, 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死在飞棠关一役,之后他便被季督尉提拔到身边,视为亲信。
眼下解太尉已对主子起了疑, 这次更是把解大人支出来, 摆明是要查主子。
玄天骑中无人不知,他当初受解大人提携, 两人私交甚笃, 堪比亲兄弟, 可到底也不真是亲的。
解太尉这招够毒辣,一面是亲生父子, 一面是结义兄弟, 解大人会偏向哪边, 这还用说吗?
李其杵在门边,戒备的眼神不时偷瞟解大人。
季以舟搁下手里的文书,抬手示意他出去,像是才看见解斓一样, 微微一笑:
“大哥来了。”
解斓收回审量的目光, 开口时语气略显生涩, 却仍是直言不讳:
“我记得飞棠关刚打完那会儿,你跟我报的战损,差了三千套玄甲,后来我也没给你发,谁给你补齐的?”
季以舟咧了咧嘴,“大哥最近查贪墨,都是问人多拿了什么,怎么到我这儿,少要了你也问?”
“到这会儿了,你还糊弄我?”
“你问完滕磊,他不是都说了么。”
“那你告诉我,他飞棠关怎会储备那么大一批玄甲?”
“若不是他手里战备充盈,当日一战也不可能那么轻易把燕狗赶回去。”
季以舟明显神色放松下来,“看来他还是没跟你吐实话啊,怎么,还有大哥逼不出的口供?你没给老滕上刑么?”
“以舟!”解斓深深蹙眉,可一点没有他的轻松,只觉有心无力。
季以舟起身走到他面前,宽大手掌按在义兄肩头,神色沉凝下来,说道:
“兄长,你若还信我,这件事……就别再查下去。”
解斓蓦地抬头,面前魁梧的身躯像座庞然山岳,屹立在前,让他无端生出难以捉摸的神秘感。
“以舟,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玄天骑,这支程家军,我一定会交还给你。”
再一次重申,是因他不屑于欺世盗名,也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减少他这些天来对季以舟的猜疑。
程家世代驻守北地,在幽州的年头,比大庸朝的历史还长。
几代人心血,打造出一支纪律严明的铁甲之师,强兵悍将所向披靡,稳稳压住关外的游骑勇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