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2-11-06 17:32:45

  “有事议事,莫要胡诌那些有的没的,老二,你说往徐州去的人回来了,那就叫他进来说话。”
  “是!”
  二叔公一喜,朝外喊了声:“阿德。”
  季德在府里做管事,虽是旁系,跟二房沾亲带故走得近,季威中风前几日,刚叫他去徐州查一桩来路不明的大宗买卖。
  昌国公执掌户部,管着天下粮捐税收,是富得流油的肥差,国公府自然要借此便利,顺带着做自家生意,漕运货路都是现成的,大肆在各地开商行、置田产。
  就比如近两年的徐州,连遭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农户都逃荒去了,荒废的大片田地,都被国公府暗中圈为己有,几乎分文不费,到得来年风调雨顺,这便是源源不断的大笔财富。
  季家富可敌国,就是这么来的。
  季威忽然中风,家族内部自是有人疑神疑鬼,二叔公更是从他派人去徐州查的这件事上,隐约发现些端倪。
  季德进来后,果然一语惊人,“国公爷让小人查的,是三年前一批墨脂的来路,自徐州北上往青州去了。”
  三人对视一眼,二叔公当即道:“墨脂是军需供给,朝廷早有严令,禁止民间买卖,往北去,这可是通敌啊。”
  太叔公亦面色凝重,沉声问季德:“查到货主是谁?”
  季德刚要张口,门外有人大步而入,军靴踩在金质地砖上,发出压迫感极强的铿锵声,伴随着“噌”的一声,利刃出鞘。
  季以舟行至季德身后,左手从后掰住他下颚,手中雪亮短刃毫不停顿,扎在颈侧。
  顿时鲜血长流,伴随着凄厉惨号,响彻整座密事堂。
  “季湛,你要干什么!”二叔公大吼一声,起身踉跄着朝后退去,气急败坏道:“你竟敢当着我等的面杀人灭口!”
  就连一向言语上极为支持季湛的七叔公,也分明慌了神,脸色发白。
  唯独太叔公端坐屹然不动,却也凝眉疑惑,沉声问道:“你这是为何?”
  季以舟一手仍揪着季德的尸体,匕首在上面缓缓蹭过,擦拭干净的锋刃闪动凛然寒芒,像一旦沾染鲜血,便狂性大发的凶兽,随时要跃起噬人。
  随后,他将死尸向旁一抛,手握利刃向上走了两步,强大的威慑力,就连太叔公也不由瑟缩了下,背脊贴着椅背,双手握紧扶手上的龙头。
  季以舟冰冷的眸子扫视面前三人,继而旋腕,利刃归鞘,说道:
  “解太尉调义兄回京,查得正是三年前私贩军资、买通关卡,将飞棠关卖给北燕的叛国案。季德赶在这之前跑去徐州,是暗中打听还是销毁证据,到时就看太尉怎么想了。”
  二叔公指着他的手颤颤巍巍,“你、你怎敢说你父亲通敌?”
  “侄儿可没说这话,抑或他老人家并不知情,底下人做的也未可知。”
  季湛语气平静,“毕竟,徐州这几年有什么大宗买卖,动静能瞒得过国公府?”
  这话倒是不假,三人半信半疑,包括二叔公,再没功夫计较地上死去的族人,命人将季德的尸体抬下去。
  “有太后娘娘在,断不会让季家沾上这等嫌疑。”
  然而他这话出口,却没人应合,另两位族老保持沉默,季湛则道:
  “族老们不是不知道,太后娘娘这人一向没什么主见,如今信任太尉,倒多过自家人,这把柄若到了太尉手上,兴许他吹几趟枕边风,季家后面的麻烦还多着呢。”
  太叔公闻言冷哼一声,七叔公立马接话,“五郎,不可如此非议娘娘。”
  季以舟微微一笑,行至椅边落坐,“过去只是传言,不过如今小侄出入宫禁,方知眼见为实。”
  始终冷静淡定的太叔公一拍几案,“我季家,不会有这般不守妇德的女子,即便她是太后,那也不成。”
  若真是这般,不顾娘家外戚,反去倒贴解知闻,那么国公府也断不会再拿她当自家人看待。
  季家富有如斯,真要辅佐帝王,也得选个听话的,绝不白给外人。
  季以舟心头嘲讽连连,昌国公府人丁兴旺,男人们都跟他生父一般,姬妾成群,子嗣不断,对女子则规矩严苛,不允许稍有行差踏错。
  皆因季家的女人,只有联姻一个作用,哪怕贵为当今太后。
  季以舟将眼前几位族老的心思看得分明,起身向外走,边行边道:
  “口说无凭,此事只待小侄取来证据,再交由诸位定夺。”
  *
  一连休息了几日,陆霓总算将前阵子缺的觉补足,茯苓每日变着花样的药膳,气血亏空也大有好转。
  帐房交来对完的帐簿,连带魏长史从宗正司要来的半年供奉,以及府里的现银全加上,陆霓绝望地发现,要想支撑齐煊那队人,还差着老大的缺口。
  公主府名下还有不少店铺田庄,母后当年入宫的嫁妆,留给她和阿瓒的都在她手上。
  都说皇帝的闺女不愁嫁,公主的嫁妆更该十里红妆、惊艳全城。
  可父皇这些年非但没给她攒下嫁妆,连她手里母后的那份,还给顺走不少,道是贴补宫中用度。
  他们这对皇家父女,真论起财力,捉襟见肘更甚平民。
  眼下除却那些细水长流的产业进项,以及宗正司时断时续的供奉,要维持偌大的公主府及阿瓒那边的开支,她就得另开财路。
  这日一早陆霓用过膳,到了后府的绿卿斋。
  她这公主府与旁的世家豪门不同,前面花园种的并非奇珍异草,而是各式果树。
  春日里梨花粉白、桃夭娇艳,春花秋实,到得冬季,还有半园子欺霜胜雪的梅景,可谓赏心悦目,又能落着实惠。
  后府则是大片竹林,自府外引来活水,蓄了一汪清池,并非单为景观雅致,也是有切实收益的。
  她自幼喜爱书法,对纸张用墨等自有一套讲究,竹林深处的绿卿斋,便是专门给她造纸、制墨的作坊。
  外人眼中,养在长公主府的两个面首,其实在这里领着十来个工匠日日劳作。
  竹子伐下后,杀青去皮、碾碎捣浆、蒸制晾晒,数十道工序极为繁琐。
  好在不是拿去卖钱,长公主自用的纸量不多,制出的竹纸赋名浣花,全天下独此一家。
  制墨便没这么麻烦,从外面买回半成品墨料,以独门香方和料而成。
  因此那日表姐提议,让她尽快遣走这两人时,陆霓惜才,还真有点舍不得。
  长公主已将近一月未回府,期间又是国丧,此番到来,戚横元和姚子玉双双恭候在院门前,长揖一礼,齐声道:
  “小生拜见昭宁殿下。”
  抬头时,姚子玉俊秀脸庞涨得通红,脉脉含情偷瞄长公主。
  陆霓一路往里,口中询问作坊近来的情况。
  这两人中,戚横元只能算半个学子,他是南方人,家中祖传的竹纸造术在当地也曾小有名气,家道中落后在京城混迹书坊画斋,得长公主赏识,这才进了府。
  此间基本由他主理,见问一一作答。
  姚子玉则是在家乡察举孝廉,进京未中,这才流落京城。
  他生得秀雅文弱,粉雕玉琢,陆霓捡他回来,未必没有这张脸的功劳,让他就在这绿卿斋里读书,顺带帮着制墨。
  陆霓听罢,勾勾手指示意戚横元近前。
  “你这几日去息丰楼,替本宫把那套《四季赋》挂出去卖了。”
  戚横元长得虽不如姚子玉精致,却也是相貌清雅,风度翩翩,颇有文人雅士风范,实则在经商上更有头脑,听了长公主的交待,讶然表示反对。
  “殿下,甘霖先生的名头才起来几年,合该再养养,一次出四幅,这价要跌的。”
  陆霓怎会不知,要不是怕行情掉得厉害,砸了金字招牌,她还想一次过把存货全出了呢。
  “没法子,本宫穷,你来。”她叹着气,招呼戚横元进屋详谈。
  姚子玉被独个儿撂在外面,惯于含情的眼升起伤感,长公主也会穷……那、以后还养他么?
 
 
第30章 赝品
  甘霖二字, 是陆霓十三岁时偶得雅号,当时正值正熙帝新春贺宴,她在后殿手书一幅, 本意不过是混个彩头。
  “扰扰兵戈犹选将, 珊珊环佩想朝天。愿摅忠赤勤功业,散作甘霖洗瘴烟。”注1
  借前人诗意,本是替表姐感怀一番, 女子亦有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之志, 不意竟得了满堂彩。
  她的笔迹,父皇自是认得,赞誉褒奖一番过后,语出调侃:
  这位甘霖先生, 字迹婉约中尤显风骨, 清丽脱俗,堪为逸群之才。难得的是愿替女子明志, 想来亦是解语惜花之人, 不知将来谁家女儿得着这般好夫婿, 当为毕生之幸。
  此后,甘霖先生的名号先是在京城贵女圈中风靡一时, 不少高门主妇打听着要给自家女儿说亲。
  谁知这人竟神秘非常, 无人知晓他的身份来历。
  越是这般, 反倒越引得人关注,开始大肆搜罗甘霖先生的墨宝,几年下来也不过寥寥数幅,价格因此节节高升。
  知道这事的, 除了白芷她们几个, 只有戚横元。
  皆因甘霖先生的字被炒出天价后, 坊市间便开始出现赝品,照章临摹也就罢了,竟还有新作问世。
  陆霓气不过,这才起意以独门特制的纸墨书写,是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招揽戚横元,受他指点,她亦有意经营甘霖先生这个名号,时不时出上几幅,即维持热度,又能保持新鲜和神秘感。
  挂拍售卖事宜,全由他一手包办。
  陆霓也没想到,她堂堂一介长公主,有朝一日要靠卖字为生。
  但这亦是她不必依赖旁人,全凭自己就能挣得的财富,是眼下诸多烦心事中,唯一一件令她由衷开怀的。
  只可惜书画不比别的,卖得越多越不值钱。
  否则她日日埋头狂书,说不定哪天就能赶超昌国公府,把季以舟这个新出炉的大庸首富撵下台去。
  进到室中,陆霓开门见山,“戚君,本宫打算开间书坊,由你来打理,甘霖先生这个名号,以后就是你的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息丰楼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过去卖字也是由他出面,其实早在她当初招揽此人时,便有过今日这番预想。
  戚横元眼神热切,激动万分。
  当初他进公主府时,心情相当矛盾,一方面自觉羞愧,却又沾沾自喜。
  毕竟,昭宁长公主姿容绝世,身份高贵,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接近的。
  谁想来了三年,长公主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亲近之举。
  他不敢主动撩拨,一等再等后,终于歇了心思,这才一心扑在造纸上,闲暇时整理书画籍册,此后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来公主出降,放他出府,开一间书坊,接着做回老本行。
  他当即拜倒,“横元一定用心经营,替殿下把这桩生意做得长长久久,定让殿下财源滚滚,赚得盆满钵满。”
  一开心,生意经滔滔不绝,喜气得像在给她拜年。
  陆霓大乐,他这人一点即透,也是个脑子灵光的,亲自扶他起来,含笑道:
  “就这么说好了,那套《四季赋》还是先在息丰楼卖掉,本宫眼下应急要用,书坊要尽快开起来,只给你半月时间,选址开业,由你全权负责。另有一事,本宫要你今日就开始办。”
  说完,眼神示意白芷。
  白芷手中捧了只长匣,打开里面是一幅三尺卷轴,与茯苓一人一边,在窗前徐徐展开。
  “戚君看看这幅《伯远帖》。”
  轩窗敞亮,青竹辉映间,融融日光透入室中。
  戚横元连忙走至近前,依着习惯,先看字迹、章鉴,再到裱画卷轴所用质料,逐一仔细验过,显得极其老练。
  《伯远帖》,前朝书法名家汪旬之作,乃是稀世珍品,戚横元一开始自当是长公主从宫中拿出的真迹,有幸见识,喜不自胜。
  看到后来神情逐渐平复,半晌抬头,尚余些许惋惜,平静道:
  “殿下,这是赝品。”
  陆霓挑眉一笑,起身踱步过来,“你如何看出来的?”
  “这,这……还有这里。”
  戚横元迅速指出几处可疑的地方,随后道:“不过能仿到如此程度,赝品中亦属难得,可为伪上。”
  陆霓流露一丝得意,耗费她三日功夫才捣鼓出来,能得这老手一声“伪上”,她对自己的技艺还是有两分满意。
  “本宫要你放出消息,道有人重金收购此帖,待书坊开张,就把这幅赝品挂出来。”
  “这是为何?”戚横元大惑不解。
  经营书坊他极有把握,甘霖真迹外界无法仿制,以后只有他的书坊才能买到,已可预见,连息丰楼的生意,都要被他抢去大半。
  但在自家书坊卖赝货,岂不是砸招牌?
  陆霓眨眨眼,“戚君何必拘泥,便实言这是件赝品即可。”
  真的假不了,戚横元立刻懂了,笑道:“恐怕到时,这《伯远帖》的赝品,要多得满城都是。”
  陆霓笑而不语。
  如此,城中的制赝高手都坐不住时,她要找的人,自会浮出水面。
  出了绿卿斋,陆霓问起:“表姐这几日来过么?”
  白芷答:“头一日就来了,知您前些日子劳累,道过几日待您休息好再过来,看了一回宸少爷就回去了。”
  陆霓点点头,“本宫也好久未见宸哥儿了,他这个年纪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一月没回,只怕他又认不得本宫了。”
  白芷轻声哂笑,“到底从前养得小家子气些,见得人少就怕生。”
  茯苓在旁轻言细语,“咱们殿下通身气派,不笑的时候……奴婢也有点怕的,殿下多见他几回就好了。”
  “本宫哪有你说得那么吓人?”陆霓抬手摸了摸鬓发,“本宫是怕表姐介怀,这才不好跟他多亲近。”
  说来这也是一桩难事。
  大舅战死,肃宁侯府为着无人袭承爵位,一时争执不下,朝廷有规,世袭传子不传兄弟,二房三房便想到过继这条路上。
  大房只剩下凌靖初一个,嗣子将来眼中只有亲生父母,这么一来,大房等若名存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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