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枝——柏盈掬【完结】
时间:2022-11-06 17:32:45

  陆霓这回是真的诧异,讶然看着他,“季督尉这是在……担心本宫?”
  “殿下何必总是自作多情。”
  季以舟嗤笑一声,“臣若早知长公主这般凶悍,给亲弟弟下毒也毫不含糊,当日真不该向太后提亲。”
  这是说她心思歹毒么?陆霓同样嗤之以鼻,“难道我父皇就该死得不明不白?”
  季以舟屈起手指,兽头铜戒轻敲在小几上,发出哚哚的声响。
  思忖片刻,没把查到刘烟的来历告诉她,问道:
  “你让齐煊去查过张太医的死因了?”
  陆霓心头猛地一跳,隐约明白他说的“玩火自|焚”所指何意,摇了摇头,“没有,只知他尸体在临安县衙。”
  白嫩嫩的手指探在小几前,就在离他手只有几寸的地方,也跟着敲了敲几面。
  “若是齐统领早几日回来,本宫早就让他去查了。”
  季以舟迅速缩手,戒备看她一眼,身子朝门边挪了挪。
  见他这副如避蛇蝎的模样,陆霓更没好气,哼了一声。
  “谁让季督尉总不肯赏光呢。”
  自那日请他到长信宫用过一顿膳,之后两三日,陆霓几次派人去请,他却再未来过。
  她自是想到,大抵是季澹那张狗嘴里,没吐什么好话。
  提起这个,季以舟也来气,她先前几番勾搭他,原来是哄着他要三百兵卒,过后就想把他撂开手,哪儿来这么便宜的好事?
  “哦,有件事恐怕殿下还不清楚。”
  他慢条斯理卸下手上的护臂,随意往小几上一搁。
  森冷铁具在烛光下反射出暖黄光晕,其上略有坑洼,可以想见造成这样的撞击,力道有多猛烈,关节处打理得甚是平滑,隐泛油亮光泽,并无一丝血污残留。
  “那些人马的编制进了公主府,一应军饷开支,往后也得由长公主这边出,贲武卫,已没有齐煊他这号人了。”
  陆霓眨了眨眼,听明白了,却没懂。
  她府里也有府兵,是她的人自然该她养,这有什么需要特意说一声的么?
  “本宫回去会交待魏长史,让他按月拨过去就是。”
  魏兰安是宗正司派到长公主府,负责替她打理封地食邑、府内政务的官员。
  季以舟随意一点头,“一月有个三百金,大概够用了。”
  “多少?”陆霓一下提了高腔,“三、三百金?”
  她一个长公主,养尊处优活了一十八年,虽说皇室不算富裕,那也仅是跟昌国公府没法比,倒还不至于让她缺衣短食。
  她也并非那等,清高到不知金银为何物的废物,对钱财还是有些概念的。
  “一个人一月一金?一天吃一头牛,也要不了那么多吧?”
  难得见她这么气急败坏,季以舟心下愉悦得很。
  “养兵又不是只管吃喝,费用基本在武备养护上。与公主府的府兵不同,他们用的皮甲刀具,一月花不了多少。齐煊带走的人,本督刚给他们配齐整套玄甲武备,都是按着玄天骑的标准来,自然打理起来,也比较费钱。”
  “季督尉当本宫三岁小孩儿呢?”
  陆霓眼中是切切实实的质疑,“你手下驻守京畿的玄天骑就有八千人,督尉你来给本宫算算这笔帐,你昌国公府再有钱,怕是也养不起吧?”
  季以舟噗哧一笑,“军中有甲仗库,军备由作坊工匠专门养护,自是不同。玄甲打理起来费工费料,须得徐州的墨脂、潞州的蜂蜡,还有……”
  “别、别……”
  陆霓连连摆手,“你别跟本宫这儿念经,本宫也听不懂。”
  她恨恨看着这人如数家珍,算是明白了,他手底下那么多将士,身后还有季家庞大的财力支撑,在这儿为了三百玄天骑,特意等着看她吃瘪呢。
  她撇了撇嘴,“看来你是知道了,本宫刚被撤了食邑,手头颇紧,专门赶来雪上加霜的。”
  “不止。”季以舟笑微微提醒她,“宗正令承兴老王爷,最会见风使舵,如今太后当家,往后长公主府的供奉,怕是没那么容易从他手里要出来吧?”
  承兴王是皇室凌家硕果仅存的一支旁系,论亲疏都快出五服了,从前父皇在的时候,半年一回的供奉还总有短缺,眼下……可想而知。
  陆霓肚里空空如也,这会儿只觉一抽一抽的疼,摇铃叫人摆膳。
  马车外,天早已黑透,晌午前上车到现在,已是连饿两顿,眼下更被季以舟气得头晕眼花。
  茯苓和当归进来,从食盒里拿出今早做好的素点糕饼,几碟小菜,另有一盏放在炭笼里尚还温热的菜糜粥。
  先帝灵驾移入陵寝,对于其他人来说,便已是丧期结束,不过茯苓知道长公主的规矩,当年给先皇后守孝虽只是一年,但之后仍是素服冷食,直到三年期满。
  因着如此,之后养了足足一年,长公主体弱气虚的毛病才好些,如今又添先帝新丧,不知她是不是又要守上三年。
  再这样,身子必是要垮的。
  桌前虽是两人,粥却只有一盏,茯苓理所当然放到长公主面前,这才悄悄扯了下当归,两人重又退出去。
  陆霓舀粥吃了两口,才想起边上还杵着一个,随口客套一句,“季督尉要不要来点?”
  季以舟不敢相信,她平日就吃这些?还是又在他面前装可怜?
  看来那三百金是真难为到她了,想着就挺高兴,欣然受邀,持箸挟了块巴掌大的饼子,咬在齿间辛香酥脆。
  他这会儿倒也有些腹饥,不由大快朵颐,下箸如风,本就只备给长公主一人的吃食,看着样式有四五种,其实每种不过一两块,在他看来跟猫食差不多。
  “诶……”陆霓正饿着,见他风卷残云,立时急了,“你慢点呀,别抢!”
 
 
第27章 伙伴
  陆霓想, 季以舟一定是她前世的克星,专门来祸害她的。
  觉不让她睡,连口吃食也要跟她抢。
  抢下一块豆馅乳饼在手, 她余光偷瞄边上的人。
  那么大一块饼子囫囵入口, 吃相却不显粗鄙,炙饼松脆,他细嚼慢咽时未发出一点声响。
  第二次看他用饭, 依旧有种赏心悦目的优雅, 陆霓不由呆看住。
  他对食物像是带着某种油然而生的敬意,不肯浪费丁点残渣,举止中又极其严苛地遵循世家礼仪,坐姿端正, 玉箸一拿一放的位置分毫不错。
  这便显出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贵族世家讲究礼仪, 是为彰显自身的尊贵和教养,但对于箸下的食物, 其实并没有丝毫感佩之心。
  以他们的家世, 本也无须为哪怕再珍贵的食物, 升起敬意。
  包括陆霓自己,也是如此。
  一点模糊的形象, 在她心头悄然勾画。
  季以舟的母亲出身幽州大族, 想必自身有着极好的家教, 即便这对母子住在最简陋的郊野庄院,食物匮乏,程氏依旧以最完美的世家礼节教养他长大。
  他幼时入伍,军营中, 这些被刻在骨子里的规矩, 在他与数百兵卒争抢食物时, 便毫无用武之地。
  因此他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如眼前这般,陆霓不过恍惚走神的功夫,案上几碟糕饼便已空盘。
  除了她手上那块豆饼。
  陆霓愤然,极力张大樱唇,啊呜一口咬下半边。
  一旁的人被她这个粗鲁举止惊到,掀起垂敛的长睫,一看之下,被噎得咳嗽起来。
  口中饼渣碎末顿时呛进喉咙,他掩口极力压抑,吭哧吭哧,憋得脸都红了。
  陆霓含着的豆饼都忘了嚼,兴致勃勃看他的热闹。
  先前茯苓进来摆案,把茶壶挪到她边上去了,这会儿案上连一盏茶都没有,唯一稀软的,是她面前的菜粥。
  她赶紧拿手按住,这个当然不能给他救急。
  季以舟一手抵着喉咙,伸手指她后面的茶壶。
  陆霓眨眨眼,施施然放下玉箸,一手托腮,作不解状朝他一挑秀眉。
  瞧着他这般焦急又恼火的模样,上挑的凤眼溢了泪,眼尾腥红,鼻尖那颗小痣愈发惹眼,俏皮得紧,急促炙热的呼吸离得太近……
  当初勾了她魂儿的诱惑力,正在悄然漫延。
  陆霓心房微漾,这样惹人怜爱的俊脸,她天生没有抵御力,下意识咽了下口水。
  顿时,口中的豆饼往下一堵,也卡在嗓子里了。
  这下她果断转身去抓茶壶,手忙脚乱拾了个杯子倒满,连喝两口,这才将饼送下肚。
  随后手里的杯子便被他劈手夺去,剩下半盏全倒进嘴里。
  “哎……那是……”
  我喝过的!
  她撅着小嘴儿,满心不爽,便宜你了!!
  季以舟止了呛咳,唇上尚留润泽,把玩着杯盏,拇指慢慢抹过盏口,残余一丝馨香。
  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陆霓心虚地将视线转向另一侧,拿着玉匙在粥里搅来搅去,没滋没味地往嘴里送。
  过了一会儿,像是为打破尴尬的沉默,季以舟搁下杯盏,手在侧腰摸索一下,摘下只小布袋,敞开口往桌上一倒,掉出几根干巴巴红通通的物什。
  “长公主待客总是素点薄粥,太寒酸了。”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他十分大度拈起一根,“尝尝军中制作的肉干,模样看着不大好,吃起来滋味还不错。”
  陆霓仰身后躲,一脸嫌弃,“本宫在守孝。”
  季以舟收回手,余光瞥见她尖尖的下颌,桃子精的面颊就该粉嘟嘟的,现下这般瘦弱苍白,明显气血不足。
  “逝者已逝,孝义在心,不在这些表面功夫。”
  搅动的玉匙顿住,陆霓沉默半晌,轻轻推开粥碗。
  一手拢着大袖,拂开他的手,伸过去在他面前挑了根最细的,先小心嗅了嗅,没什么怪味,放在唇边小小咬了一下。
  她皱眉松开牙,根本咬不动,“这是什么?”
  再长点儿,能捅死人了。
  “马肉。”季以舟哂笑一声,明显高估了长公主的牙口,“出征在外,这东西对将士来说,能救命。”
  陆霓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脑海中出现表姐心爱的红玉,一阵膈应,差点反胃。
  “马不是你们最好的伙伴?为何要吃它?”
  “同伴伤重不治时……”
  季以舟把她扔在桌上的肉干捡回来,比了个手刀,“杀死它,才是对它最大的敬意,血肉裹腹,从此你中有我,再不分离,才算不离不弃的伙伴。”
  陆霓微不可察向后挪了挪,离他再远一点,实在难以认同这番怪诞之言。
  好在你我将来是逢场做戏的假夫妻,本宫可不想被你杀了,吃进肚里去。
  至于不离不弃嘛,大可不必如此较真,合则来,不合则散不好吗?
  眼下她倒更愿意跟他做个,互为有益的合作伙伴。
  刚她喝过的杯盏仍摆在季以舟面前,她假作未觉,提壶替他续上茶,自己也斟了一杯,捧在手里。
  “本宫不似某些人,对盟友是非常坦诚的。”
  她先奚落一句,这才将先帝遗诏乃伪造,来龙去脉细细说予他听。
  “本宫得知,耿太傅已于半月前离京返乡,不知季督尉可否派遣人手,追上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季以舟侧目以视,上挑的眼尾残留些许红痕,这一眼媚意惑人,大有幽怨意味。
  看吧,只有求他办事的时候,她才会这般好好说话。
  “太傅故居在徐州,此去路途遥遥,凶险难料。”
  陆霓说得隐晦,“徐州乃天下文人才子备出之地,耿太傅则是士林中流砥柱,文心所向。他替先帝草拟遗诏,归乡途中若遭遇不测,朝野必会掀起动荡。”
  季以舟轻启薄唇,吐出几字,“长公主希望朝野动荡?”
  “自然不是。”
  “那何必挂心退隐之人的安危?”他语气淡漠,“新帝业已即位,诏书真伪,还有何追究下去的必要?”
  “眼下或许无用,难保将来,不会有以正朝纲的一日。”
  陆霓轻描淡写,将潜藏的野心毫无保留说出口。
  人之欲求漫无止境,父皇刚驾崩时,她一心只求保全自己和阿瓒的性命。
  性命无虞后,继而筹谋脱离险境,如今一步步实现,她还想要更多。
  她要联手所有能用之人,让阿瓒登上皇位,这是母后临终前的心愿,父皇努力四载,却以失败告终,害他们流离失所,被赶出长信宫。
  父皇做不到的,她来继续,哪怕……不得不委身仇敌。
  陆霓垂落长睫,白皙颊上投下大片阴影,掩饰眼中的冷漠无情。
  “良禽择木而栖,陆琚心性软弱,不堪大任,太后一介深宫妇人,得失计较仅在眼皮子下那一亩三分地,季督尉甘愿就此臣服?”
  “季家是太后的娘家,长公主说的这一亩三分地,岂不也囊括其中?本督坐享其成即可,何须另择‘明主’?”
  季以舟咬字清晰,牙缝中透着嘲讽。
  “坐享其成?”陆霓抬眸浅笑,“季家为太后所用,方为一家人,督尉乐意双手奉上偌大家业?”
  无法查清他的全部身世,但她隐隐断定,这人身上还藏着许多秘密,否则,一个外室子,不可能短短两年坐上家主之位。
  就说昌国公季威的中风,来得未免太过及时。
  季以舟摩挲兽头铜戒,半晌才道,“即便耿太傅还活着,仅凭他一面之辞,无法撼动眼下局面。”
  “这是自然。”陆霓心头已有成算,回去便着手寻找那制作赝品之人,另外还有一计,方是将眼前这人稳稳拖下水的关键。
  “本宫往后长住公主府,回宫一趟怕是不易,倒是季督尉掌管禁军,出入更加方便。相信以你的实力,入宫盗出伪诏,是轻而易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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