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闯过去常年在幽州边关,近两年回京,自是听过这位皇长女的名头,只她似乎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
此时,她非但不听劝,反而直接走了出来,霍闯下意识收敛起一身的兵痞气,垂首往后退开一步。
“霍将军说今夜有宫变,不知匪人是谁?何人想要本宫的命,要对本宫射冷箭?”
长公主语气温软,丝毫没有颐指气使,听上去只是好声好气的询问,这出乎霍闯的意料,半晌才嘿然一笑。
“末将不过是这么一说,并无人针对长公主殿下,末将今夜乃是听令行事,其中细节不便透露。”
说完,他向身后带来的队伍一挥手,再对上齐煊,语气更加不客气,“齐统领,赶紧带你的人撤走,否则按违背上令,军法处置。”
“慢!”
陆霓的声音并不大,在两方剑拔弩张的对峙中,却令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然而,还不等她继续阻止,玄天骑一方的人马忽地向两边分开,整齐划一的步伐,如演练过千百次。
马蹄声踏踏,一匹雄壮骏马缓缓自人群中走出,其上之人身披羽青大氅,身量极高,坐在马上更显昂扬挺拔。
四下立着的士兵手中举着火把,光线过低,无法照亮马上之人的面容,隐隐能看清他上半张脸覆着黄金面具。
狰额怒眉,形状怪诞骇人,在火光下闪动金属幽芒,衬得下半张脸白皙精致,直鼻薄唇,下颌棱角分明凌厉。
霍闯上前一步,这次行礼的姿势极为恭敬,怀着满腔热忱仰慕,抬首唤了声:
“督尉。”
陆霓心下一凛,这就是如今京城威名赫赫的季湛季督尉。
这人原本不过是幽州刺史解斓麾下,玄天骑的一名副统领,在飞棠关一役中声名大噪,之后入京受封,玄天骑与京城贲武营换防,任职三军督尉,掌管京畿军务。
不过两年时间,在京城炙手可热,是季、解两大世家共同推举出的一颗新星。
季湛坚硬的指腹摩挲缰绳,藏在面具后的眼中,似有两道冰冷箭矢,放肆逡巡在长公主冷月般孤傲矜贵的脸庞上。
耳畔,那人干枯凄厉、挟着满腔恶意的语声再次响起。
“季以舟,你天生反骨,杀亲噬主,提携扶持你的,没一个有好下场,逆子贼臣……不得善终!”
回首间,他望向紫宸殿的方向,眸间明灭难辨。
“长信宫虽乃中宫之所,昭宁长公主却并无六宫之权,今夜这后宫之事,并非你一介公主所能掌控,臣奉劝殿下一句,想要活得长久,就安份些。”
季湛语声冷漠,面具掩饰了表情,却掩不住话语中的冷嘲与奚落。
陆霓紧抿的唇角放缓,弯出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半仰首望向季湛。
“季督尉直言本宫越权,可是在替令姑母讨要说法?那么还要请教督尉,今夜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掌控这后宫?”
霍闯立在马前,下意识要去摸怀里的诏令。
季湛横过挂在鞍侧的佩刀,鞘头点在他肩膀,轻轻向下压了压。
陆霓见状,唇边的嘲讽更甚,“齐统领是陛下指派到西内廷的,戍守长信宫是他的职责,除非陛下谕旨,谁也不能让他撤离。”
霍闯这才隐约明白过来,怀里揣得这份东西,分明是烫手的热山芋,难捺地搓了搓手,扭头去看他家督尉。
季湛沉默半晌,收回凝在长公主身上的视线,伏下身同霍闯交待几句,随后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离去。
霍闯满心困惑,无言看了好几眼立在阶上的女子,实在难以理解,主子向来说一不二,眼下这节骨眼上,竟肯因她一句话便让步。
不解归不解,执行命令却毫不迟疑,一连串口令传下去,数百名玄天骑统一后撤五丈,连带禁军在内,将长信宫团团围住。
禁军这边总共不足百人,分守四个宫门,眼下被人数超出几倍的玄天骑包围在内,齐煊心下紧张起来。
陆霓对着齐煊,语气尽量显得轻松:
“无妨,齐统领吩咐下去,不必与他们起冲突,守好宫门即可。”
“末将遵令。”齐煊沉声应喏。他还不知具体发生何事,眼下能做的,唯有死守长信宫。
“长公主请放心,末将等唯殿下马首是瞻。”
陆霓微一颔首,转身往回走,行出一步脚下顿住,侧首在他耳畔轻声道:
“还请统领派个人往太医院张院判府邸走一趟,人要是在,请他速速进宫。”
齐煊脸色微变,连夜召张院判入宫,只能是圣上出了意外,忙压低声音应道:
“属下明白。”
宫门在身后闭阖,陆霓维持在面上的平静终于垮塌,吸了吸鼻子,“调遣禁军的伪诏已经出来,看来父皇他……真的已经……”
云翳仍在想之前季督尉的态度,颇觉难测,沉吟道:
“殿下,你觉不觉得,季督尉这番围住长信宫,倒不大像……心怀恶意?”
陆霓回眸,“调查季湛的来历,是你亲自跟进的,昌国公在外贪花好色,季家流落在外的子嗣哪止这一个?若非这人刚好在飞棠关立下大功,又怎会被捡回来认祖归宗。”
云翳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笑,“殿下莫不是又想起,三年前您让奴婢查得那个……季家外室子来了?”
陆霓刚刚不久才梦到那人,这会儿被他忽然提起,心下别扭,清咳一声,继续说正事:
“昌国公府把持户部税收,早就肥得流油,只苦于兵事上插不进手,借这机会,得了个执掌京城军务的自家子弟,连解太尉也要退避一步……”
语声顿住,她思忖着沉声道:“或许正是因为此人,才给了季贵妃胆子,筹谋出今夜的变故来。”
云翳慢吞吞说话:“殿下,你可知季督尉为何常年带着半张狰首面具?”
“为何?”陆霓屡被他打断思路,显得有些不耐烦。
云翳弯唇轻笑,“说法有二,一说季将军是因长相过于俊美,领兵打仗缺乏威信,这才不以真面目视人。又有说,实则他面具下满是伤疤,狰狞可怖,这才不以真面目示人。殿下,你觉得哪个说法靠谱?”
果然,一向爱关注人长相的长公主愣了愣,这回是真被他打断了心头的盘算,干脆停下步子,半仰起头,眺望摘星阁高耸的琉璃宝顶。
摘星阁是皇城中仅次于明武门的高楼,就修建在这长信宫墙里,幼时她最喜攀至顶层,俯瞰整座皇宫,还能望见繁华的京城。
那里承载着她对世间一切美好的向往,虽说普天之下皆归天子,她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女,却大概一生都不会有机会,亲眼去见识一番。
云翳跟着驻足,依旧微微躬身垂首,一言不发。
半晌,听到她落寞低叹:
“云翳,本宫明白你的意思,贵妃已稳操胜券,只需一截白绫一杯毒酒,就可叫我和阿瓒悄无声息死在这宫里。眼下,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说出这话,陆霓心头豁然开朗。
行至西门附近,白芷身后几人押着个小宫女,她疾步上前禀道:“殿下,奴婢刚在北门,恰好撞见她想溜出宫去。”
陆霓朝那人看了一眼,季贵妃在她这长信宫安插的眼线不止一个,随口吩咐道,“关起来吧,还有另外那几个,也一并拔了干净。”
白芷应声,云翳在旁补充:“把宫人们都聚到后殿去,看好了一个不许出来,这会儿咱宫里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陆霓微一颔首,对此不置可否。
这时,玄奴在墙角低低“喵”了一声,陆霓走过几步,墙外隔着一层甬道,传来隐约人声,她朝后招了招手,示意云翳过来听。
云翳侧耳贴墙,认得那道公鸭嗓正是贵妃身边的秦大明,“咱家奉旨来长信宫送东西,尔等禁军竟敢阻拦,可知……”
接着是霍闯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他,“咱们玄天骑只听季督尉的,任你是哪个宫、奉谁的旨,拿不出督尉的手书,一概不得入内。”
云翳微觉诧异,把外面的情况跟陆霓说了。
她也觉意外得很,思忖间眼神渐渐明澈,带着几分莫名兴奋说道:
“马上四更了,贵妃那边到现在还未敲丧钟,那咱们就搏上一搏,走,去摘星阁!”
作者有话说:
季湛:殿下别出来。
陆霓:丑八怪。
季湛:乖点好不好?
陆霓:丑八怪!
第4章 人殉
夜色深沉,正是黎明前至暗时分,小半个京城的人,是在皇宫突如其来的火光中惊醒的。
靠近皇宫的宅邸非富则贵,不少人披衣到院子里查看,遥遥眺见火势的高度,推测方位,正是后宫的摘星阁。
接下来不到半盏茶功夫,沉闷的钟声响起,隆隆响彻整座京城,直敲到二十七响,方徐徐止歇。
丧钟长鸣,天子驾崩。
对于京城上至宗亲世家、大小官吏,下到普通百姓,这是比自家长辈去世还重要的丧事,有官身的纷纷赶往皇城门。
紫宸殿作为天子平日的起居之所,此时已满殿皆白,四下挂满白幡,上首停灵处业已布置停当,巨大的棺椁尚未封闭。
灵前两侧各有一男一女,跪姿端正,脸色泛金,双眸紧闭,早已死去多时。
二品以上大员方可入殿听宣,灵前两具人殉起到震慑作用,无人敢对先帝遗诏有半句异议。
正熙帝龙驭上宾,皇长子继位大统,太后辅政监国。
明眼人都知,皇帝属意先皇后嫡出的二皇子,但百官大多早已依附季、解两大世家,自是乐见其成。
唯有一小撮人,以御史中丞王清为首,问起迟迟未露面的二皇子,以及昭宁长公主何在。
“长信宫起火,二位殿下可还安好?”
“丧钟敲响许久,怎地迟迟不见人?莫不是已遭不测?”
官至五品只能立在殿门外,说话的这些人言谈清正,风骨傲然,大多出身寒门。
解知闻刚宣完遗诏,王清向上询问:“丧仪已备,昭宁长公主身为先帝长女,理应到场,还敢请问太尉,殿下此时身在何处?”
兵部尚书解知闻,官拜太尉,为三公之首,依遗诏有辅政之权,相貌清癯和蔼,颇有儒将风范。
“太后娘娘已有懿旨往长信宫,请长公主与二殿下过来。痛失至亲,两位殿下自是悲痛万状,来得迟些,王中丞不必过分苛责。”
王清被他话语一噎,悻悻然扯了扯嘴角,“今夜先帝驾崩过于突然,长信宫偏在这时起火,臣等未免忧心长公主及二殿下安危,还请太尉见谅。”
解知闻从善如流,“本官这就去请示太后娘娘一声,再遣人去催催。”
说罢,回身转至后殿。
季太后座旁的高几上,安放着天子国玺,她今年尚未满四十,保养得当的脸庞细腻白皙,眉眼温婉,与这些年朝臣所说的温恭贤淑很是合衬。
见解知闻进来,她心下稍定,又难免咬牙切齿:
“哀家不该心慈手软,早些了结那对姐弟,就不会闹这么一出火烧中宫,险些坏了我等大事。”
解知闻和事佬一般笑着劝谏,“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罢了,娘娘何须在意,眼下大局已定,日后多得是手段收拾那两个小的。”
他冲侍立在旁的秦大明一扬眉,“再说,还不都是你的好侄儿,若非他阻拦再三,娘娘此时已无后患。”
季太后脸色微变,强笑一声,“季湛是你家二郎举茬来的,若他有二心,也是你识人不明。太尉莫要糊弄哀家,你解家掌着幽青冀三州兵马,却插手不得京城军务,好容易出了这么个督尉,偏又是我季家儿郎。难不成,你眼红了?”
解知闻含笑安抚她:“一家人何说两家话,季、解两家,皆是娘娘的左膀右臂。”
侧门外,随着一阵甲胄摩擦的锵锵清音,季湛卸下佩刀阔步入内,满殿灯火映照着狰首面具,冷光隐幽。
淡淡的血腥气残留在玄铁盔甲上,先前有禁军不服诏令,已被他斩于刀下,此时行至正中,向太后拱手一礼。
“臣来迟一步,宫禁军务已妥,摘星阁火势业已扑灭。”
季太后的目光落在他右手拇指的兽头铜戒上,略显感慨微一颌首。
“你父亲果然还是将家主之位传予你了。”
此次谋得大位,季太后最大的憾事便是兄长昌国公季威未能参与,前几日他忽患中风,连话都说不得,只能卧病在床。
论感情亲疏,季湛认祖归宗不过两年,远不如世子季澹,那才是兄长教导数年,本该继任家主的首要人选。
不过论能力来看,季湛行事老练,更难得的是手握京城军权,这次若非有他的玄天骑在,哪能兵不血刃、顺利拿下宫禁。
看来兄长亦是有此考量,才会将家主的兽头铜戒传给他。
季湛微微垂首,以示默认。
季太后复沉下脸,“哀家派人往长信宫,你为何擅加阻挠?”
“臣如此做,是为娘娘着想。”
狰狞面具下,季湛的语气淡漠平直,“新皇初登大宝,朝中质疑之声不可轻忽,若此时传出长公主及二殿下身死,恐会功亏一篑。还请娘娘三思。”
季太后默默与解太尉对视一眼,后者深知,如王清那等寒门清流,搁在平时微不足道,眼下却不宜大张旗鼓闹起来。
新帝即位,多少有那么点名不正言不顺,值此多事之秋,倒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还是贤侄想得周到。”
解知闻笑呵呵打句圆场,转了话题:“今早已传信幽州,想来你义兄不过数日就要回京,你们兄弟二人也两年未见了吧。”
季湛的义兄,便是解家二郎解斓,任幽州刺史,掌幽青翼三州兵务。
解知闻这话听着像套近乎,实则未必没有敲打的意思。
玄天骑由解斓一手创建,本是解家的兵,如今却为季湛立下拥戴之功,可他不能忘了,谁才是这支强兵的真正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