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以舟的声音混在四下议论低语中,显得轻描淡写,传进陆霓耳中。
“对呀,本宫见到了。”陆霓保持微笑,并未掩饰唇边那一丝嘲讽,似有所悟点头,“难怪司徒大人不肯明言,解知闻的野心委实惊人,并不甘于依附太后。”
两人的交谈轻不可闻,这般耸人听闻的滔天谋逆,外人无从察知,看去似夫妻闲唠家常。
陆霓便是不想再受他暗室欺心。
她和季以舟的关系,从一开始便见不得光,在他蓄意诱惑下,一步步走进他事先布置好的陷阱,不能自拔。
她带秦双来马球赛,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跟季以舟摊牌。
暴露于天光下的小脸苍白如雪,她今日为着赴宴特意梳了高髻,凤钗垂落淡金流苏,拂在她光洁饱满的额上。
就像一块无瑕美玉,季以舟却从那双强作淡然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悲恸。
好似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攥住他的心,让他喘不过气来,连她话中分明的讥讽,都无从计较。
“不告诉你,是不想你徒添烦恼……”
他的辩解苍白无力,艰涩说出口时,心头袭来莫名恐惧。
这世上有一些美好,若从未得到过还罢了,怕的是尝过那甘甜的滋味,再失之交臂。
三年前他感受过一次痛彻心扉,此刻那柄秋水簪已然脱鞘,锋锐利刃高悬头顶。
他几次三番瞒下解知闻的居心,怕的正是她将心比心,怀疑自己也同样卑劣,只想利用她。
“是呢,本宫明白司徒大人一片良苦用心。”陆霓笑意温婉,向他微微倾身,“还有宁王,一直以来多番仰仗大人,这份恩情,本宫没齿难忘。”
攥住她的大掌越发用力,陆霓疼得长睫轻颤,吸一口气忍住。
可想而知,若此刻和他身处无人之境,这人必要用上那些可耻的手段,再次诱使她臣服。
在无数双眼的窥视下,季以舟只能陪她演戏,并且,为着不让那些人小瞧了她,刻意做出温柔宠溺的姿态。
他毫不在意自己身陷流言,面对诋毁无所动容,却不容她遭人诟病。
“殿下何须妄自菲薄,宁王潜龙在渊,只待一飞冲天,世人皆只有仰望的份儿。”
季以舟抬手,在她垂落耳边的一绺秀发上绕了绕,指尖抚过珠圆玉润的耳垂,捻起一点羞意的绯红。
他伏身过去,低柔轻笑,“殿下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这、这人又要当众轻薄她,陆霓僵硬地向旁躲开他的手。
他有多瞧不上阿瓒,陆霓一直心知肚明,这番奚落令她忿忿难平,正色道:
“宁王年纪虽小,却并非无用之材,司徒大人不防多点耐心,自可等到那一日。”
到时本宫才真是苦尽甘来,趁早离了你。
季以舟笑意不抵眼底,与立在一侧的云翳目光相触,难掩嘲讽,慢条斯理道:
“哦,看来殿下如今还是一无所知啊。”
看吧,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在瞒她,陆瓒伙同云翳,到现下还把她蒙在鼓里。
云翳又杀鸡抹脖子似的,一个劲给他打眼色,季以舟嗤声冷笑,场上开赛的锣鼓便在此刻敲响。
陆霓趁着场上欢腾声起,迅速抽回那只被他禁锢良久的手,在他阴冷望来的目光中,恨恨白他一眼,别过头去。
她盯着场上那抹最明丽的身姿,眼神渐渐飞扬。
表姐这样真好,可以随心所欲决定自己的生活,入伍从军、不嫁人,不必理睬蜚短流长,姿意而活。
今日下场的红蓝双方,分属贲武卫和禁军,解斓身在红营,却是两边共同的顶头上司,禁军蓝方不敢开罪他,频频放水。
红方明显占据优势,解斓却把出风头的机会,有意无意让给了凌靖初。
红玉载着她一骑当先,挥杆重重击上彩球,解斓从后疾驰而过,极有默契地将空中的球送入球门。
两人配合得当,红方气势高涨,待到蓝方想稍微掰回一点劣势,不至于输得那么难看时,场地中已只剩下他二人的精彩表演。
陆霓随着场边的欢呼,两手掩在唇边大声喝彩,替表姐加油鼓劲,耳边听着不少人在说:
“瞧我说得没错吧,解二郎就是心仪漓容郡主。”
“啧,瞎子都看得出来。”
语声不乏艳羡,酸溜溜的调子,反倒让陆霓心情大悦。
一旁也响起个酸溜溜的声音,“你表姐既不打算嫁他,你跟着瞎高兴个什么劲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宫高兴得是,即便家世不配……”
陆霓回过头来,洋溢热情的桃花眸稍稍收敛,由衷道:“表姐也有选择和拒绝的权利,这就值得高兴。”
季以舟眸光沉冷,完全无法被她的喜悦感染到,“殿下是臣强娶来的,因此,你不高兴。”
何必说这样扫兴的话,陆霓莞尔摇头,“本宫这长公主有名无实,实是我高攀了司徒大人,哪有资格求得大人垂怜。”
盈盈水眸氲着浅淡的媚意,本宫在你眼中不过是个猎物,供你玩弄于股掌间,或许今后这样的对待还将继续,但既已明白这处境,当不会再傻乎乎赔上真心。
她的眸仿佛藏了一潭陈年佳酿,季以舟只觉将要溺毙其间,流露一丝祈求,艰涩道:“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
强烈的自尊下,说出这句话,无异于向她摇尾乞怜。
果然,他又拿这种眼神来蛊惑她,陆霓硬起心肠,迅速转开头,一本正经道:“大人对我的好,日后定当一一报答。”
场上锣鼓齐鸣,进入最后的决胜阶段,陆霓收拢心神不再理他。
红队毫无悬念摘下桂冠,奖品是宫中御赐的东海玉蟠桃,底座由纯金打造,镶珠嵌玉,彰显尊贵福寿。
本该由得分最多的凌靖初捧着,将之献与老夫人祝寿,但这尊寿礼份量着实不轻,解斓便帮着她,一道抬着行至祖母面前。
老夫人喜笑颜开,看着面前这对儿碧人,眼中流露满意,向凌靖初招了招手,“几年没见靖初,如今出落得越发好了,和你外祖母当年一样的美人胚子,快、快过来坐。”
凌家当年也是四世家之一,解、凌两家的老夫人,闺中时便是手帕交。
凌靖初踌躇不前,察觉身边无数道咄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心知老夫人的意思,她若上前坐了,怕是真要缠上这桩姻缘。
太尉夫人在旁轻咳一声,笑着附和,“是好些年没见了,凌老夫人早就给靖初说好婆家了吧?”
一语出,周围不少人掩口轻笑,眼中流露轻蔑。
京城贵女中,似凌靖初这般已快二十岁还未定亲的,实属罕见,已沦为一桩笑柄。
太尉夫人出入各种春宴、赏花会,怎会不知,这么说,除了糊弄年事过高、早就不见外客的老夫人,也不过是为着奚落凌靖初,叫她趁早绝了对解斓的念想。
她伏在解老夫人身侧,含笑耳语,“老太太,老爷昨日才说,还是管太傅的亲孙女合适些,您老就别费心替二郎张罗了。”
凌靖初在一众人火辣辣的目光中,脸色巍然不动,端庄一礼:“靖初谢老夫人赐坐,厚爱受之有愧,祝老太太寿如东海、寿比南山。”
辞谢祝寿毕,大大方方转身离去。
解斓身姿挺拔而立,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朗声道:
“祖母在上,孙儿此生,非凌靖初不娶。”
一句话掷地有声,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凌靖初脚步一顿,她并未回头,红唇缓缓勾起一抹明艳,停留少顷,依旧大步离去。
陆霓的席位离得不远,将这一幕尽数看在眼里,与表姐一样,对于解斓的当众表白、以及他的担当,深感欣慰。
季以舟收回视线,凝在她欣喜的面容上,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解斓:兄弟来给你打个样。
季以舟:……
还有一更在6点。
第88章 新年
新年将近, 这是新帝即位的头一年,正月始,便该正式改年号为景德元年。
新的年号, 意味着将有更多加官进爵的机会, 朝中各部紧锣密鼓加紧筹备,坊间亦是张灯结彩。
所有人卯足了劲儿,预备新年的隆重庆典。
然而噩耗来得比喜庆更快一步, 腊月廿五, 徐州八百里加急文书进京,火速呈至御案之上,劈头盖脸,将正在拟加封奏折的皇帝, 打了个措手不及。
徐州反了。
州府辖下八郡四十二县, 泰半已落入叛军之手,五路叛军分由各地起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郡守衙门, 夺下粮仓, 所过之处,士绅商户纷纷响应, 捐资纳粮。
起义军汇合州府后, 再度攻占剩余郡县, 大概此刻皇帝在看奏报的功夫,已全境沦陷。
先前兵部便已调遣冀州军八千人马前往徐州镇守,然而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各部忙着过年, 粮草迟迟未动, 至于军队……更是还歇在原地。
叛军人数少说也有近十万, 虽说乌合之众,但这八千翼州军去了,也是杯水车薪。
眼见这一年只剩下四五日,新年庆典是不用想了,兵、户两部忙着调集兵马,其他各部自也不能闲着,忙得人仰马翻。
徐州离京城虽远,中间只隔了个丰州,若一路东进,吃掉丰饶富庶的丰州,无异于实力更上一层,此后再无屏障,可直捣京城。
形势迫在眉睫,一个不好,恐怕上头那张龙椅便要改庭换姓。
消息传至陆霓耳中时,她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与两年前飞棠关失守,京城的危机几乎如出一辙。
实际她知道徐州动乱,比八百里奏报还早了几日。
云翳将王清从徐州的来信呈给她过目,阴阳怪气道: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王大人这是失心疯了么,说徐州叛军背后指使的,是各地学子。”
陆霓放下信,若有所思的目光透过窗牗,落在园子里侍弄山茶的秦双身上。
这丫头是个嘴里藏不住话的,耿清彦将来回京向她提亲的事,没两日就被茯苓套了出来。
陆霓心里有各种各样的猜测,王清、许轲、耿清彦,不约而同都去了徐州。
还有季以舟数次似有意似无意的提及,眼下动乱一起,若说她仍一无所觉,那也未免太过无能。
眼下云翳递来的这封信,看似及时为她开解疑惑,却又显得欲盖弥章。
“徐州近年多灾,早就民不聊生,可以说,只要有人登高振臂,必可一呼百应。学子能不能造反本宫不知,但筹集军队总得要钱。季家在那边多有囤田纳粮,昌郡又是盐铁重镇,云翳……”
陆霓若有所思,沉吟道:“这事,不会是季以舟搞出来的吧?”
云翳眼神一亮,乐得有个人出来背锅,否则殿下慧眼如炬,他也不知还能糊弄到几时。
“啊,有可能,家主他这些日子忙得隔三岔五才回来一趟,回来也是歇在东跨院。殿下,他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您,所以,您不乐意待见他了?”
这祸水东移,恰好戳中陆霓的心事。
自那日解府归来后,她本还头疼,小日子早就过了,再寻不出借口不让他进屋睡。
谁想,那人倒自己不来了。
如今被云翳这么一说,越想越觉有理。
陆霓的猜测有一定根据,徐州是季家重要财源之一,如今骤然中断,损失惨重不说,关键那边的消息迟迟传不回来,具体情况无人知晓。
族老们及经管家族事务的各个大管事,尽皆心下惶惶,偏生一连几日不见家主回来,到金昌苑探问,长公主也是一问三不知。
不过百年世家,到底是见过几番大风大浪的,密事堂每日烛火通亮,管事们进出忙碌,后府照旧张罗除夕家宴。
云翳则每日在府里溜达,跟各房掌事嬷嬷、管事媳妇、侍女丫鬟打成一片。
这日回来,从袖子里摸出一串木珠给陆霓看,“殿下瞧瞧,认得么?”
陆霓接过来,材质略有硌手,份量不轻,带点淡淡檀香气。
“别拿那么近。”云翳见她凑至鼻端去闻,忙又劈手夺了回去,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嫌弃。
陆霓被他这神情恶心到了,谨慎盯他一眼,“哪儿来的?”
“鹤龄堂。”云翳只说了这三个字,眉飞色舞朝她挤了挤眼。
陆霓会意,却流露几分匪夷所思,“不可能吧……你会不会弄错了?”
“恐怕错不了。”云翳摸着下巴奸笑连连,“说不得,奴婢到时弄场好戏出来,殿下等着瞧就是。”
谁想,他的好戏还没登场,另有一场冲着陆霓的好戏,却在悄然酝酿中。
除夕家祭是祖宅一年一度的盛事,人丁昌盛、枝繁叶茂,从来都是季家人最看重的成就。
往年从早起的开祠祭祖,到晚间的家宴,祖宅各处人满为患,今年却冷清得不成样子。
朝廷忙着调兵平叛,连新年庆典都取消了,季以舟做为大司徒,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已经三四日没在府里露面了。
三位族老颇有微词,其中二叔公最甚,“祭祖这样的头等大事都不回来主持,他这个家主,还是别当了吧。”
七叔公急得抓耳挠腮,瞥见上首太叔公老神在在,红润脸膛甚至带了一丝满意,“太叔公,您老的意思是……”
“五郎公事繁重,这家主……兴许还是换个人当,比较合适。”
七叔公心有所感,此种论调近日时有提及,但决策权并不在他这位列末席的族老手里,恐怕,是另找大树依靠的时候了。
晚间家宴济济满堂,陆霓到得较晚,来了才发现,非但家主的席位空着,连带国公夫人崔氏、太叔公这两位除家主外、最具权威的长辈,也没到。
她乐得自在,林娟如小心翼翼赔着笑脸,将她迎到上首主位就坐。
云翳当着林娟如的面,大模斯样拿了支银针出来,在每碟菜里验过,神情专注得,像在干什么天大的壮举。
林娟如脸上挂不住,但想起挨了鞭子,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才能下地的夫君,忍耐住不敢当场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