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这样行事孟浪,要本宫如何信你?”
季以舟唇边噙着一点笑,摘掉她额间的梅花,仔细收到袖中藏好。
“殿下可以尝试……”
哪怕一次也好,他要的是全心全意的信赖,而非被一时利益驱动的合作。
可惜,陆霓给不了。
他刚才看似莽撞,其实很小心地并未弄乱她的发髻,整好衣衫,领口恰好遮住鲜红吻印,仿佛拿尺子量过,一分一毫也不差。
托起她的下颌,拇指抚上软唇,唯独这里的口脂,被他吃干抹净。
她原本血色淡薄的唇,此刻娇艳得像熟透的红果,根本无须外物添彩。
橱内并无铜镜,两人各自替对方料理仪容,不让外面人猜到,他俩偷偷在此干的好事。
陆霓给他抿了抿鬓发,瞧着他唇红齿白的一张俊脸,拿帕子揩去蹭在下巴上的一点口脂,眼神不经意带了一丝怜爱,对他的荒唐百般无奈。
这冤家行事出格,每回都给她搞这么大的刺激,这辈子是来找她讨债的。
外间传来几声隐约的吵嚷,季以舟牵起陆霓的手,两人并肩走出去。
吵闹自花厅之外而来,李其顶着脸上的巴掌印,进来后兀自大呼小叫,径直跑到季以舟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咧嘴哭道:
“主子救命,三爷要打死小的。”
后面,四五个身形壮硕、侍卫装束的人半推半押,簇拥进来的正是季泊,他走得跌跌撞撞,面上惊怒交加。
花厅的低语声蓦地一静,所有人噤若寒蝉,偷眼打量不知何时出现的家主夫妇。
季以舟出任家主后,祖宅就多出这样一队府卫,人数过百,皆是出身军伍、刀尖上打滚出来,身上带着沉铁般的冷肃杀气。
这些人平日并不常在内宅走动,但凡出现,府里过惯养尊处优的老少爷们、夫人小姐,远远见着便吓得腿软。
以军法治家,足以威慑住所有人的蠢蠢欲动。
季泊没想到,他不过稍微教训一下这滑头小厮,就把这些煞神给招来了。
此时见了季湛,他咬牙切齿维护最后的尊严,“这奴才欺人太甚,眼里哪有半分我这个主家……”
“你想当他主子?”季以舟语气漫不经心,一分情面不留,“还是说,你想当我这个家主?”
“我、我也没有……”
季泊敢怒不敢言,这两年一直被告诫莫要招惹新任家主,对他都是尽量绕着走,好在季湛也不怎么在府里,平日的事都有三位族老顶着,没想到,今日为这么件小事,撞到他刀口上了。
林娟如上前赔笑脸,好声好气劝合,“说到底他也是你三哥,今日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又是家主你……”
季以舟冷冷瞥来一眼,身上凛冽的威仪,比那几个府兵来得更加骇人。
林娟如后半句话顿时噎在喉间。
家主不是个好惹的,这事府里人人都知,但也仅限于传闻,他们这些人平日难得跟他照面,如今林娟如直面这份威慑,猛地意识到——
他这是不满姨母的安排,特特拿他们夫妻开刀。
陆霓坐在季以舟身边,先就看见跟在李其等人后面进来的茯苓,眉头微微一皱,招手唤她过来。
这时,她已从茯苓的轻声回禀中,搞清楚来龙去脉。
得出与林娟如一样的结论,陆霓抬眼看看李其,这个做饵的,与他家主子一样,都很会演嘛。
她低声问茯苓:“你没事吧?”
茯苓连忙摇头,向李其投去感激一瞥,“奴婢没事。”
陆霓忍不住白她一眼,这丫头,差点被人家卖了,还一脑门子感恩戴德。
看来她们主仆对上季以舟那一对,都得双双败下阵来。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不出所料,几名府兵依照家主的吩咐,当着一众女眷的面,抽了季三爷二十鞭子以儆效尤。
罪名是不敬家主。
至于家主大人,神情温柔一手揽住长公主的纤腰,两人径直出了花厅,自身穿粉色嫁衣的崔四娘子面前经过时,眼神都未瞟一下。
至此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家主大人根本不想纳这房妾室,人家和长公主夫妻间的感情,也根本不是之前传得那般,好得蜜里调油呢。
二十鞭打得季泊衣衫褴褛、皮开肉绽,林娟如脸色苍白似鬼,这才明白,她这是被姨母崔氏当枪使了。
第85章 赴宴
进入腊月, 年关在即,各府宴会不断,凌靖初派人递了封信给陆霓, 让她陪着去趟解府, 赴解老夫人的寿宴。
季以舟本不想她去,“天寒地冻的,你身子未好, 万一着凉……”
陆霓正在瞧白芷从库房取出的寿礼, 一座福禄寿三星翠石盆景,头也未回。
“本宫这都几个月未出门了,再说表姐竟肯答应解二郎,去给他祖母拜寿, 你不是也操心兄弟的姻缘大事, 本宫去帮你探探口风。”
连他的礼,陆霓也帮着备好了, “解老将军当年为重整程家军出过不少力, 如今老夫人作寿, 你这做晚辈的,正该去拜见一番。”
她肯这么上心, 季以舟面色稍霁, 默默瞥她一眼。
自前几日她说小日子不便同房, 赶了他去东跨院,到现在已经六七日了,寻着各种借口夜里不准他进屋。
陆霓的确刻意冷着两人的关系,何必服避子汤, 既怕她怀上孩子, 就别在榻上蛊惑她呗。
“殿下想去, 明日我陪你去便是,解斓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正好我也有事找他商议。”
季以舟说完,没等着她赶人,自己回了东跨院。
翌日夫妻二人一同出门,因要先拐到肃宁侯府接上凌靖初,季以舟连马车也不得而入,骑马随行在旁。
马车里,陆霓瞧着凌靖初一身利落行头,红黑相间的袖箭劲装,腰封紧束,底下是及膝的牛皮亮银靴,外面罩着披风,显得精悍干练。
不由抚额,“解二郎邀你去给老夫人祝寿,你怎地不打扮得淑女一点?”
凌靖初倒是奇怪,“今日他府里举行马球赛啊,我穿裙子可怎么骑马?”
解家是簪缨将门,府中子弟武将居多,门风不似季家奢侈靡费,老夫人的寿宴并非歌舞升平,而是演武马球之类的比赛,倒也符合解家的风范。
这么一来,陆霓也有点猜不透凌靖初的心思了,小声探问:“你觉得……解二郎人怎么样?”
姐妹间的默契,凌靖初倒是听出她的意思,大大方方点头:“他很好,过去是我对他有偏见,其实他行事正派、为人宽和,是个真正的君子。”
陆霓一只手探出车窗,纤指点了点,知道隔帘有耳,季以舟一定在外面听着。
指尖触上一点温热,继而熟悉的大掌覆上来,将送上门的嫩白柔荑团在掌心,轻轻捏了捏。
对于表姐毫不扭捏的作派,陆霓深感佩服,敢爱敢恨,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如此,而她总在权衡利弊,做不到洒脱。
“解老夫人心忧孙儿的婚事,急着给他相看一位门第般配的贵女,今日解斓叫你过去,怕不是只打马球那么简单吧。”
她还是得提醒凌靖初,老夫人连淳安都看不上,肃宁侯府如今门庭凋零,怕是够不上解家的条件。
新皇登基至今,解太尉的官职未见升迁,虽有辅政之权,外人却全然不知他和太后之间的那点瓜葛。
私心里,陆霓考虑到这些因素,并不愿看到表姐和解斓走得过近。
凌靖初转过头,眼神诧异,“我是觉得解斓人不错,可没想过要嫁给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高攀不上。”
陆霓一窒,窗外握住她的大手也是微微一紧,显然还是被凌靖初的快人快语,搞得有些意外。
她抽出手,反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季以舟,“我知道,表姐本就不是寻常女儿家,一心只在建功立业上,不甘被困深宅后院,只能瞧见头上那一小片蓝天。”
这话,也有她自己想对季以舟表达的意愿。
“说不定快了呢。”凌靖初颇有兴奋,“这些天营里整装筹备,似乎还要从翼州调派兵马,听说要有大动静。”
“怎么?”陆霓好奇问道。
凌靖初摇头,“这些事五品以上参议才有权知晓详情,我这小小统领,只管听从军令便是。”
说着话已到解府,解斓候在门前,先郑重代祖母谢过长公主亲至贺寿。
不得不说,解斓的确为人敦厚正派,长公主如今失势,季家人口上尊称实际轻慢,也只有他,仍旧一丝不苟遵循守礼。
解知闻表面正人君子,实则奸佞险恶恐怕与季威不遑多让,倒是生了个解斓这般端方正直的儿子。
不过解斓自幼随祖父长大,解老将军忠君仁义,就因不喜朝中权臣当道,才常年镇守北关。
看来这祖孙二人,才是一脉相承。
解斓看向凌靖初,目光温和,两人并未多言,相当熟稔地打过招呼后,陪着季以舟先一步往外府去。
行至无人处,季以舟才开口:“朝廷准备往徐州派兵了?”
解斓浓眉深蹙,微一颔首,“近一月那边灾情严重、流民突增,赈灾粮又因大雪封路迟迟不能到位,如今已报上来四五起冲击官府衙门的恶□□件,军部的意思是恐有叛乱滋生,先从翼州调些人马过去镇守。”
季以舟嗤声一笑,“徐州这两年灾祸不断,看着收成大减,其实囤田囤粮的富户手里,多得是粮食,只是不拿出来罢了,老百姓不去抢就得饿死,等着朝廷拨粮,到头还不是进了那起贪官污吏手里,流民四起,再加上今年这场雪,不是恐怕会有叛乱,而是一定。”
解斓眼神一凛,季以舟虽刚到户部不久,对各州府的事不可能尽知,但要说徐州圈地最多的,正是昌国公季威,那里的事,想必他了解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你说……该如何?”
“大雪封路,那边过来的消息多有滞后。”
季以舟心里已大致有数,却无法对他和盘托出,只稍作指点。
“大军行进脚程太慢,你还是先遣人深入腹地,探探究竟再说。”
解斓一向相信季以舟的敏锐和判断,且察觉到他的提议另有隐情,默默点了点头,沉声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安排。”
解府园林多植苍松劲柏,即使冬日里也显得葱郁繁茂,一派生机。
沿着二门影壁后的抄手游廊,可通往宴席所在的凝晖阁,时有三五成群的女客被仆从引领着经过,其中不乏高门大户的适龄贵女,衣着或清贵或温婉,显然都知今日这场寿宴的真正目的,各自有备而来。
这些人见着长公主和漓容郡主连袂行至,神情都显得不大自然,循着礼数向陆霓行礼问安,眼神却有意无意落在一旁的凌靖初身上。
自是因为近日广为流传的,关于解郎将与漓容郡主天造地设的传闻所致,一个个悄然打量起这头号劲敌来。
见她一身男子装束,惊诧之余,有心思活泛的幡然醒悟,都道解二郎不近女色,心思只在政事军务上,凌靖初这身装扮,莫不是特意投其所好。
纷纷暗咬银牙,遗憾之余,又觉凌靖初老谋深算,心机不浅。
饶是凌靖初行事光明,这会儿也被人瞧得不大舒服,拉着陆霓避到一旁小路上,苦笑一声,“你说得对,今日我就不该来。”
陆霓也笑,“你倒不如直接去演武场,比赛结束再向老夫人祝寿,何必混在女客这边,乌烟瘴气的。”
“我这不是想见你么,难不成叫了你来陪我,我倒躲到前面去。”
凌靖初压低声量,“上次你去找我,有个事儿忘了跟你说,昌国公府那地儿我又不想去,所以才特特约你今日过来。”
“嗯?”陆霓苦笑,当然知道她为何不爱去季府,“你什么时候想见我,提前递个信儿,咱们去秋月别院也成啊。”
凌靖初摆了摆手,示意她别打岔,煞有介事道:“你可知祝玥为何会嫁给季九郎?”
陆霓纳罕摇头,没想到她要说的是这个,白芷在旁道:“郡主,贵府三夫人不是一直都跟季家走得近。”
“是这样没错。”凌靖初撇了撇嘴,“三叔母想攀昌国公府的高枝,人家却还瞧不上,不过的确是季九郎先遣的媒人去祝家提亲,你们难道没觉得……”
说着话,拉住陆霓在一株松树下站定,摆弄她微微侧过半边脸,身后松枝覆雪,苍翠间,那张小脸在雪光映照下晶莹如玉。
凌靖初微微仰身审视,问跟在后面的云翳和白芷。
“瞧瞧,她这样儿是不是跟祝玥有点像?”
云翳心思极敏,一下就看出端倪,“嗐”地一笑,“郡主这话说错了,是九少夫人长得像咱们家殿下才对。”
“对对,这就对了嘛。”凌靖初一拍手,瞧着一头雾水的陆霓,一语挑破,“你知道了吧?季九郎恋慕你多时,望而不得,才去娶长得有点儿像你的祝玥。”
陆霓摸了摸脸颊,神情尴尬,“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凌靖初一本正经,“你们那府里的污漕事儿可多了去,这京城谁个不能说出那么一两桩来,前几日要给你夫君纳妾的事,我也听说了。总之给你提个醒儿,万事小心为上。”
她本来上车就要跟陆霓说这个,因想着季以舟在外面能听见,这才忍到现在,交待完一身轻松,笑道:
“行了,凝晖阁那边一群雌老虎,我还是听你的劝,就不过去了,你去给老夫人拜个寿,也早点回去吧,天儿怪冷的,我先去演武场啦。”
生怕陆霓不准她临阵脱逃,凌靖初说完这话,脚底抹油,一溜烟快步跑开。
陆霓气绝,白替表姐操心一场,结果她自己倒跑得快。
礼已至,其实她不必亲自去见解老夫人,不过到底出来一趟,却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咱们也去前府吧,看表姐打球也不错。”
陆霓口中说着,也不花力气去追前面的人,和云翳白芷两个回头,缓步向外行去。
谁知这松柏林七弯八拐,刚才她们避过来说话,连引路的小丫鬟也没让跟着,这会儿竟是迷了路,林深树高,三人不知方向,竟是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