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季以舟的伤,服过药看他睡着,已是晌午过后,陆霓读完吕良递来的信,心里的疑惑攀至顶点。
她在堂屋上首正襟危坐,云翳上前来,双膝跪地,面上没了平日的嬉笑,端正磕了个头。
“殿下,奴婢今晚就走了,您自个儿要多保重。”
“去哪?”
“先去益陵见了宁王,然后……”云翳老实交待,“跟着御驾,西征徐州。”
陆霓默不作声,良久,轻轻笑了,“好呀,云翳,你和阿瓒,瞒得本宫好苦。”
早在阿瓒去益陵,有意结交鹿铭书院学子开始,就已在棋局中悄然落子。
拉拢王清,借助耿家的文名,鼓动起徐州文人学子。
再有仅凭一张嘴就能煽动北燕征南王的许轲,与各方牵线搭桥,顺利扯起一张反旗,令徐州八郡四十二县,陷入战火与屠戮。
阿瓒效仿当年的父皇,甚至青出于蓝。
只需诱得陆琚御驾亲征,待他踏入耗费一州之力布下的陷阱,便是有去无回。
那时,阿瓒回京登基,拿回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陆霓不得不说,即便是她,也筹谋不出来。
她是心慈手软,不忍见生灵涂炭,却也认同,政治和战争必定伴随血腥。
无可辩驳,阿瓒做得很好。
这是她一手养大、全力护在身后、今年才刚满十四的弟弟,她该为他感到骄傲。
可是,她同时感到害怕,为他不声不响间,就已成长到如此心性,感到隐隐的畏惧。
“好,好,本宫本就帮不了你们什么,不告诉我……是对的。”
桃花眸隐含失落,还有淡淡的自嘲,云翳温柔望着那双眼,轻声笑了。
“殿下别这么说,京城局势紊乱,奴婢无力兼顾,宁王只有身在皇陵才可确保安全,眼下还须殿下主持大局,再说……”
他向寝室的方向看一眼,“那里还有个人,需要您一力回护。”
陆霓回来时,见季以舟胸膛起伏略有急促,热还未褪。
茯苓端着铜盆过来,拧干帕子,陆霓接过道:“你去吧,本宫守着就行。”
“殿下,您的身子也未大好呢。”茯苓劝道:“要不让李其来守着驸马,您去歇歇吧。”
陆霓轻手轻脚拭去他额上的汗珠,这人梦中仍眉头紧蹙,睡得不太安稳。
“无妨,过去本宫病的时候,不也是他一心照料。”
如今,该换我来照顾你了。
白芷在旁悄悄拉了茯苓一下,两人退了出去。
陆霓揭开被褥查看伤势,白纱还是有点透红,指尖轻轻抚过结实的腹肌,不知是他的体温高,还是如何,滚烫的触感迅速袭上心头。
耳根火辣辣的,泛起一丝甜蜜,更多的却是焦虑,迷茫无措。
那时,他把她从廷尉府救回来,抱着她以身体取暖时,心里在想什么?
季以舟动了动,微微张开眼,声音低哑,透着无助。
“娘……别赶我走……”
陆霓的心狠狠颤了一下,酸涩涌上眼眶,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
“不走……我陪着你呢。”
他一声娘,激起陆霓与生俱来的母性,怜惜和疼爱,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双凤眸恢复一线清明,认出她来,贴在脸上的手动了动,缓缓摩挲她柔嫩的脸颊。
“裳裳……”
“嗯。”陆霓应一声,眨眼抑制泪意,喉头哽咽,“你醒了。”
他的长睫颤着,无力支撑沉重的眼皮,像个半梦半醒的孩子,努力看着她。
陆霓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清醒了,这人只在亲昵时才会喊这个小名。
季以舟如同身陷泥沼,拼尽全力向她靠近,却只是徒劳地越陷越深,无可自拔。
昏沉间想,有没有可能,那死太监心怀鬼胎,干脆一副毒让我死了,好让她可以彻底摆脱我?
与此同时,从未有过的脆弱无依,让他第一次觉得,若能博得她的同情、可怜,让她爱我一点点,那也……很好。
作者有话说:
季以舟:努力扮演小可怜儿。
第93章 问源
正月初三, 皇帝御驾亲征,率十万大军开拔。
解斓由原先的平西大将军,改任平西指挥使, 负责行军调度、统领战事, 监军秦优参赞军机,一应最高决策,由皇帝亲自决断。
解斓兴冲冲从冀州回来时, 认为此次平叛最少有八成胜算。
惊闻皇帝要亲自出征, 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当头砸下。
他带兵这么多年,最清楚将令不能通达、掣肘太多的后果是什么,尤其秦优一向与他不对付,骄横跋扈、蛮不讲理。
由此, 八成胜算锐减半数, 只剩三成不到。
临行那日,李其代主送征, 暗中递给解斓一只锦囊。
“我家主子说, 请将军抵达徐州之日再开启它, 自会尽知分晓。”
“他的伤怎么样了?”解斓接过,沉声问道。
李其摇摇头, 按着主子醒来后的叮嘱说道:“不好, 伤得太重了, 但主子让您不必为他担心。”
解斓哂然一笑,他自认铮铮忠骨,换来的却是猜忌和排挤,更深知, 父亲怂恿皇帝亲征的意图。
季以舟与父亲的争斗, 已至难分难解, 解斓不知是否该庆幸此刻离京,虽有心回避,但关切仍在。
“回去告诉他,徐泽和马洪昌都是可信之人。”
与此同时,陆霓的马车停在西城门内,遥望队伍中,骑在马上的凌靖初。
表姐出征,与季以舟的作法如出一辙,陆霓也命人送去一只锦囊,徐州一事前因后果尽述其中。
最后一句:瞧着形势不对,万不可冒进,该退则退。
想到表姐看到信时,定会深感无奈,“表姐我第一回 打仗,你竟让我当逃兵?”
陆霓心中有愧,是对解斓、凌靖初,以及数万名西征的将士,甚至包括远在徐州的“叛”军。
却不包括,此刻队伍最前端,鸾驾之上的皇帝。
季威死的当日,崔氏进宫,请封世子季澹袭爵,皇帝及太后允准。
随后,皇帝命新鲜出炉的昌国公季澹出任水运司总督,协理户部。
在外界看来,季以舟身任督尉时,扶持新皇登基有功,后被赐封大司徒,任职户部当了散财童子,于各方有求必应,短短数日筹集起数万大军的粮草。
紧接着,便被皇帝弃之如敝履,实乃狡兔死走狗烹。
由此,流言中克主一说,不攻自破。
于季家而言,除夕夜寿颐堂爆出丑闻,消息自七房外逸,一夜之间便在祖宅各处传得火热。
第二日天还没亮,季威便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崔氏与长辈通奸,这事就够让祖宅的人津津乐道了,事机败露后谋杀亲夫,这样一来,就没人能指责她丈夫病重与人苟且了。
由此,流言中噬亲一说,同样不攻自破。
可即使如此,亦不能改变——季以舟被踢出局的事实。
陆霓只觉世事难料。
先前她盼着阿瓒早日出息,她才有能力趁早离了季以舟、摆脱这段纯属利益纠葛的婚姻。
眼下这一心愿或许很快就会实现,她却并无有多少喜悦。
而先前霸道蛮横、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权势尽去,毒症缠身卧病在床,令她心酸难过,只想落泪。
难料的岂止世事,她连自己的心,都琢磨不透。
陆霓掀开车帘,对骑马护卫在侧的霍闯说道:“听说老木的小酒馆就开在城西,你可知在何处?”
霍闯眼睛一亮,咽了口唾沫,酒虫一瞬间被勾醒了,“知道的,殿下要去吗?”
陆霓微微一笑,向他点了点头。
城里的人都去看御驾亲征了,街道上人流稀少,很快来到一条窄小的巷子,马车进不去。
陆霓下车步行入内,长长裙摆扫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面上,颇为好奇地四下张望。
小酒馆门楣极不起眼,里面空间不大,简简单单两张桌凳,一个卖酒的台子,一眼便可扫尽。
霍闯轻车熟路推开后面一扇门,朝里大喊了声:“老木……”
回头招呼长公主,“殿下往后面来,宽敞着呢。”
陆霓微微提着裙裾,不作迟疑朝里走去,穿过堂屋,后面竟是一处仿如粮仓大小的空舍,四下堆着不少奇形怪状的东西。
老木腰上系着围裙,耳上夹了根细柄长勺,一边擦手一边出来,口中骂骂咧咧,“铁娃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老木也是你叫的……”
一抬头见着长公主,唬得手脚都没地儿搁,原地打了个转,手在背后搓了几下,赶忙招呼:
“殿下,您怎么来了。”
陆霓见他这么紧张,倒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木叔,我来看看你。”
“您快坐,快坐……我这小地方简陋,殿下别介意。”
说完指使霍闯,“快,去我屋里搬那张梨花木的椅子出来。”
解了腰上的围腰,顺手在霍闯背上拍了一下,偷偷一指长公主,朝他使了记眼色,意思是说,瞧人家长公主多懂礼,喊我叔呢,不像你!
接着小声问他,“怎么就你一个跟着?”
霍闯嘀咕道:“外头还有二十个。”
老木放心下来,回过身才要张罗,见陆霓已在一张长条凳上落坐,肩背自然而然挺直,神色从容打量四周。
他只觉这间破烂了好些年的酒窖,一瞬间蓬荜生辉。
听见他俩的小声交谈,陆霓已然确信,老木并不只是在这里开一间小酒馆,外界的事,或者说与季以舟相关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果然,他过来后便问道:“以舟的伤……没事吧?”
“嗯,不是什么要紧的毒,就是需要多休养些日子。”
“那就好、那就好。”
老木拿袖子把她面前的桌案擦了两回,拾了张条凳在对面坐下,一眼瞥见霍闯扛着张八仙椅出来,手在桌下挥了挥,示意他不用拿过来了。
回过头来,见长公主正看着他,咧嘴一笑,“嗐,没见过世面,殿下别见笑。”
也不知这说的是他自己,还是霍闯。
陆霓不由莞尔,“您别这么客气,我今日来,实是有事相询,打扰木叔,还请见谅。”
长公主说话斯斯文文,老木一时很难不拘谨,见霍闯已自行翻出两只酒坛子,一边一个抱在怀里,正四处找酒碗。
老木从身后拿出两个碗,拿过一坛拍开封口,醇香四逸,陆霓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嘿嘿,上回本想给殿下配点药酒的,不过想着您量浅,还是没敢擅作主张,问了杜老,也说您现在不宜饮酒。”
他给自己斟上一碗,另一只空碗抛给霍闯,指了个角落,示意他自个儿蹲那边儿喝去。
“本……我从前也能饮的,不过现下的确不行。”
陆霓闻着那酒香,觉得比宫廷御酿也不差多少,甚觉遗憾。
“殿下爱喝酒啊,这个好,哈哈,瞧不出来。回头等以舟伤好了,让他来我这儿搬,管够。”
两口老酒下肚,老木的胆气回来了,说话也中气十足,“早先我托人从南方去寻土龙肉,路远脚程慢,前几日才到,那东西润肺止喘,最适合给殿下食补,待会老木我露一手,还请殿下笑纳。”
陆霓笑着点头,对上次吃到的肉羹仍念念不忘,老木的手艺,她十分信服。
双方一时无言,气氛有点尴尬,陆霓低垂着头,思忖着怎么开口,老木喝干碗中酒,搁下碗,忽而说道:
“上回听以舟说,殿下见过季威了,他……如今什么模样?”
陆霓微微一窒,看来季以舟和他的关系十分密切,几乎到无话不谈的地步,竟不知季威近况。
老木似知她所想,点了点头,“只这一件他一直不肯跟我细说,大抵……那毕竟是他亲生父亲,亲手做出那样的事,终究还是有背伦常。”
他沉默片刻,语声沉重,“他身上还有一半程家的血,程家的儿郎,在这片天地中只求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是他……始终放不开的心结。”
眼前这人,当日曾亲眼目睹了程子昂的死,以及程家毁于季威之手。
陆霓今日来的目的是寻根问源,将她一直以来对季以舟的认知,弥补圆满。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过往,造就了他如今的心性。
老木这番沉重的话语,似一记记重锤,敲击在湖面上,看似静默无声,却掀起层层涟漪,经久不息。
季威当年在幽州替朝廷勘矿,眼红程家偌大家业,在程子昂率程家军投身幽州营后,借口往一处雪谷勘探,请程子昂护送,想与他套些交情,说动他将妹子程绫霜许他为平妻。
“子昂自是不肯答应,绫霜是程家最得宠的小娘子,即便那时家道已不如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当时京城的世家来说,也是绰绰有余,别说平妻,正妻他昌国公也配不上。
在幽州那个地界,不是我老木说话僭越,当年的绫霜,与长公主您的地位……怕也不相上下。”
陆霓想起那面铜镜,笑着认同,“您这话并无僭越,昭宁不敢与婆母相提并论。”
老木喝了口酒,咧嘴笑了笑,随后脸色沉寂下来,“谁想后来遭遇雪崩,整队人都被暴雪吞没,只剩下我们三个,子昂甩了长索吊住,使力先把季威送上崖顶,那人狼心狗肺……回头就割断了绳索。
当时我和子昂一起坠入深谷,我断了七八根肋骨,腿也折了一条,侥幸苟活一命,他……是为了救我,替我挡了一下,坚冰直直捅进心口……”
面前的九尺男儿,高大的身躯早已佝偻,伏在破案上,宽厚的肩背微微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