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只书“皇长子陆琚”五字,前头那句话便需要篡改,字数不够,才有这处不甚显眼的留白。
陆霓自幼在书法一道上极有天赋,赏鉴字画多了,对纸张用墨的门道亦称得上行家,甚至寻常赝品到她手里,差不多能说出出自何人手笔。
她陡然有了信心,寻思着如何利用这条线索。
从张院判的遭遇来看,季姝毁证灭口的动作相当快,不知这次能否被她捷足先登。
还有,若能拿到季姝手中那份伪造的诏书,就更好了。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嘈杂。
陆霓侧耳,就听见秦大明的公鸭嗓兀自聒噪。
“咱家奉娘娘懿旨,来替长公主清肃宫规,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宫中纵火?今日撞到咱家手里,定要活扒他一层皮……”
陆霓揉揉额角,视线仍停在诏书上,对外间的喧哗充耳不闻。
阎罗易见,小鬼难缠,和季姝的争锋相对不过是口头上你来我往,过去东西廷井水不犯河水,贵妃再恨她,爪子也挠不着。
如今倒是可以变着花样,叫秦大明来为难她。
单就一桩火烧摘星阁的罪责,落不到她和阿瓒身上,却能拿她宫里人出气,尤其是她身边这几个。
来得这样快,连过夜都等不得,看来太后新官上任,非要旺旺的烧上几把火才满意。
她抬头看一眼阿瓒阴沉的小脸,扑哧一笑,“无妨,以后这种事只怕不会少,兵来将挡就是,先让白芷他们应付着。”
陆瓒轻轻叹了口气,拿了本书在一旁坐下,又道:“长姊,你也该休息一会儿,眼都熬红了。”
陆霓轻嗯一声,转过视线看他。
小少年端正坐在灯下,先略显焦躁地哗哗翻了几页书,随后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心无旁骛看起来。
她暗觉欣慰,不枉费她苦心筹谋,阿瓒这样的好孩子,是不该就此埋没的。
父皇一生鸿愿,便是摆脱世家掣肘皇权的困局,奈何世家做大已久,强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逆转,他自己心有余,却力所不怠。
如今这份心愿交到阿瓒和她手里,陆霓才真正明白了父皇这些年的难处,远比她所见更艰险。
“阿瓒……”
她轻唤一声,“接下来这两年,你有何打算?”
陆瓒抬头,“长姊,我都听你的。”
她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搂住弟弟的肩头,语气沉凝。
“待大敛过后……”
第9章 可欺
后殿台阶上,云庆蜷坐成一团,正自哭天抹泪。
“师哥,师父死得好惨呐……”
“唔,是挺惨的。”
云翳随口应着,丢了张帕子到他脑袋上,“擤擤你那鼻涕,别蹭我一身。”
“师哥,你都不难过么?师父一向最疼你的。”
“难过……又有什么用?你还能把他给哭醒喽?”
云翳双手耷拉在膝盖上,仰头看摘星阁,半晌呢喃道:
“是怪惨的,‘升天丹’这种鬼东西,禁了一百多年,秦大明也能搞来……”
云庆抹了把鼻涕,“师哥,升天丹是什么?”
“唔,从前方士炼丹想要飞升极乐,结果炼出这玩意儿,吃下去肠穿肚烂,死了后尸体硬梆梆跟个铁疙瘩。前朝那会儿给人殉吃的,据说死前惨烈,内里像被烈火焚灼,偏生皮肉完好如生人,一点破的都没有……”
说得云庆哭得更凶了。
云翳便住了嘴,捅捅他,“诶,你倒好,昨儿夜里跑出来了,云响呢?”
云庆止住泪,眨巴眨巴眼,“他昨天守宣室,没跟着咱们去西廷,这会儿……我也不知道哇。”
宣室是未央宫正殿,明日起就是新帝的宫室,云翳啧了声:“那肯定被关进永巷了。”
“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来。”
他琢磨一会儿,语气正经了些,“小庆,往后你和云响,就跟着二殿下吧。”
“嗯。”云庆点头,又问:“那你呢?”
“师哥我……自然是回去跟着长公主殿下啊。”云翳白了他一眼。
白芷脚步匆匆赶来,见二人还跟那儿坐着瞎聊,气急败坏道:
“我的云总管,你可真闲,里头的差事妥了吗?”
“我出马,有不妥的吗?”
云翳眼皮子都懒得掀,挥了下手,“都带走吧。”
白芷两步上了台阶,正要推门进去,他又补了句,“诶,把小金香给我留下,殿下交待了,后头还要用她。”
白芷立住脚,诧异回过头来。
云翳拍拍衫子站起来,一副“别问,照办就行”的表情,带着她进屋,口中道:
“秦大明这么快就来了?赶快带过去吧,别让他吵吵个没完,大半夜的,扰了殿下清净。诶,要不还是我同你走一遭。”
“不用,茯苓在那儿呢。”白芷答一句。
云翳两手一拍,“嗐,她在岂不更坏事。”
白芷睨他一眼,“你去就成?秦大明过去最恨的就是你,你这会儿冲上去,好让他借机收拾你不成?”
云翳摸了摸鼻子,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果断不再逞强,亲自到里间,把三个被绳子捆着穿成一串的宫女提溜出来,推到白芷面前。
*
阖宫宫人都被召集到广场上,茯苓站在最前。
秦大明围着她转了两圈,一边转,不错眼地上下打量,涎脸凑在颈侧嗅了一口,嘿嘿笑道:
“真香。”
茯苓捧着花名册,身子僵直,却一躲不躲,“秦总管,长信宫上下六十八名宫人都在这儿了,请您过目。”
“急什么……小妮子,咱家有日子没见你,这小腰……又丰腴不少……”
说着,伸手往她腰上摸。
茯苓两步退开,把册子往他怀里一丢,厉声警告:
“国丧期间,你敢在后宫猥亵女官,传出去丢的是太后娘娘的脸。”
“上哪儿传去?”
秦大明冷笑一声,“你以为,再闹一出火烧摘星阁,那些酸穷御史们,就能替你们长信宫出头了?”
茯苓不入他的套,立刻接话,“奴婢刚才就说了,前儿日头大,库房晒在阁楼底下的几座架屏忘了收,夜里后厨看火的人犯困睡着了,不意火星儿飘出去,点着了屏风,这才烧到摘星阁。犯事的三人已押在后殿,但凭秦总管发落就是。”
秦大明哪儿有功夫听她这套说辞,他想要茯苓不是一日两日了。
先皇后过世,季贵妃主理六宫,他便求到跟前,想和茯苓结对食。
当时贵妃也想趁机看看,长公主年纪小,拿捏起来顺不顺手。
结果陆霓二话没说,叫禁军抽了他一顿鞭子。
他朝茯苓步步逼近,笑得挤眉弄眼:“茯苓啊茯苓,你倒是说说,今儿咱家该怎么罚你?”
冰冷粘腻的手像毒蛇信子,摸到茯苓的脸,她恨恨打了个激灵,想也没想,朝着枯树皮样的老脸就是一巴掌。
秦大明早有防备,轻轻巧巧就避开了,擒住她的腕子用力向后一搡。
茯苓一个趔趄,跌坐在身后的殿阶上。
“给脸不要的东西,好叫你知道,这宫里如今谁尊谁卑……”
尖细的嗓音更加高亢,像是特意说给殿里的人听,他一挥手招呼带来的人,“给我打,看她老不老实。”
身后立刻跃出个小内监,抖手从袖里甩出鞭子,“啪”一声在地上击出个脆响,长鞭扬起,熟练旋了一圈,向着茯苓重重抽去。
一旁的桔梗飞扑到茯苓身上,替她挡下一鞭,带刺的梢头勾下大片衣衫,殷红血痕立现,疼得她轻轻“喛”了声。
“桔梗。”茯苓急忙回身抱住她。
秦大明愣了愣,继而狞笑一声,“好个姐妹情深,别停,给咱家接着打。”
“摘星阁起火,这宫里人人有罪,尤其是你们四个掌事宫女,御下不严,管教不力,罪责难逃。”
他笑得踌躇满志,感觉已掌控整个长信宫的生杀大权。
过去长公主把茯苓像看宝贝一样看得死紧,从不叫她跟着往西廷去,生怕人入了他的眼。
今夜倒好,先出来迎他的就是茯苓,可见识趣。
白芷带着人刚转过殿前,眼见这一幕,心里暗骂一声,高声喝道:“住手!”
秦大明回头一瞧就乐了,好么,这下齐了,好整以暇吩咐带来的人。
“准备廷杖。”
他打算就在这院里来个杀鸡儆猴,好叫里头藏着不敢出来的长公主,瞧个心领神会。
白芷快步上前,怒瞪那执鞭的小内监一眼,吓得后者悻悻退开两步。
这才转身帮着扶起桔梗,一边看她背上的伤,一边怒斥茯苓:
“你是傻的么?就这么干站着让他打,殿下算是白疼你了。”
茯苓性子温顺,刚听说秦大明到来,自告奋勇出来应对,让白芷去后面提人。
长公主眼下境况艰难,要操心的事太多,她想着,兴许给秦大明赔两句好话,能让他少些刁难。
事到临头才知道,讨好本就厌恶的人,是这么难。
白芷不像她,常跟着长公主在外,暗地里学着主子的为人处事。
她最佩服的,就是殿下行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把那三个绑好的人往秦大明跟前一推,白芷气定神闲道:
“太后娘娘的旨意,是要处治过失致摘星阁起火的罪人,如今人带来了,任凭秦总管处置。”
秦大明斜乜着眼,一瞧之下陡然大怒,像被人捏住了脖子,公鸭嗓都扯变了调:
“你说……是她们三个烧了摘星阁?”
“没人烧摘星阁,是这三个贱婢办差不当……”
白芷好声好气,又把先前茯苓的话说了一遍。
总之,放火烧阁打死不认,只管推出这几个替罪羊就是。
眼前三人秦大明再熟悉不过,因为本来就是他安排进长信宫的眼线,简直怒从心头起,跟他玩这套是吧。
“说,是不是你等蓄意放的火?”
只待这几人开口,放火烧宫的罪名,长信宫就算坐实了,还需得他费什么口舌。
对面三人皆是蓬头垢面,一个个气色萎顿,连站都站不稳,见问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白芷唇边扯开个讥嘲的冷笑,指了指几人的双手和脖子。
“喏,昨日火起的时候,她们几个为怕担责,最先冲进去救火,烧伤了不说,染了火毒高烧发热,嗓子哑了,说不得话。”
秦大明气得倒仰,把他的人推出来顶罪,还都毒成哑巴。
谁说长公主虎落平阳,人人可欺?
分明还是从前那般……心肠歹毒、手段狠辣!
“单有人证,又无口供,是非曲折岂非皆由你们说了算。”
他冷笑一声,“既如此,那便怪不得咱家了。”
秦大明退后一步,整了整衣领,双手一抄,趾高气扬宣布:
“长信宫白芷等四名女官,管教宫人不力,致使摘星阁被焚,依宫规令,杖二十。”
满场宫人噤若寒蝉,数名掌刑嬷嬷上前,押四人上刑凳。
白芷和茯苓倒是面不改色,桔梗刚挨了一鞭子,此时颇为硬气,一声不吭主动站到凳旁。
最后是当归,她年纪最小,平日也不大在长公主跟前服侍,被嬷嬷鹰爪般的大手一抓,拎鸡崽般提了起来,吓得闭紧双眼,扑簌簌直掉泪,硬是咬着牙,没哭出声儿来。
便在这时,“吱呀”一声殿门启开,昭宁长公主缓步出来,立在玉阶上,似笑非笑瞅着秦大明:
“秦总管再这么折腾,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秦大明暗嗤一声,当他好糊弄呢,谁都这么吓唬他。
他得意洋洋抄着手,意意思思拱了下。
“长公主殿下,您可算出来了。”
“再不出来,秦总管就得把我这长信宫掀个底儿朝天了。”
秦大明敛了得意,正色道:“好叫长公主知晓,今时不同往日,圣上年岁也到了,不日还得册封皇后呢,您也不能老霸着这长信宫,该得腾个地儿了。”
陆霓神色清冷,敛眉垂目看也不看他,半晌,微微启唇一笑。
“秦总管说的是。你打算叫本宫和二殿下连夜就搬呢?还是容我们再住几日,至少……等大敛过后吧?”
没想到哇,娇矜尊贵的长公主,也有软语相求的一日,秦大明心下好生痛快,挑起下巴嘿然一笑。
“那是自然,太后娘娘也不是不近人情。”
其实陆霓也有意趁这机会遣散了宫人,因此先前迟迟不出,想让大家瞧个明白,她已失势,不如好聚好散。
她这长信宫至少一半的宫人,都是其他各宫妃嫔塞进来的,有些是为了巴结长公主,以图在皇帝面前露脸,剩下的则是依附贵妃,在她这里充作耳目。
长公主及笄后在外开府,公主府归宗正令管辖,比起宫里的乌烟瘴气,那里自有她的一套班底。
丧礼过后,她也该出宫备嫁,陆霓打算只带走四个大宫女就够。
从了药名的这四个是过去母后选的,跟着她少说有七八年,其中白芷、茯苓不用说,得她信任不疑,另两个,则还需再考验一番。
毕竟,若论跟随时间最久,莫过于奶大她的傅母任嬷嬷。
可……人是会变的。
白芷和茯苓没有家人,才会一心一意跟随她,桔梗和当归则不然,万一哪天受人要挟,那都是说不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