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岱心中想的是,女皇不信他、防着他,所以才会安排独孤不求来盯着。
但凡有心的,都能知道独孤不求和他是情敌,逮着机会就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掐的那种。
女皇这是恨不得把他这个亲孙子往死里掐吗?
她明知他喜欢杜清檀,却怎么也不肯成全他。
李岱面上露出几分悲伤之意,又很快掩盖下去,淡淡地道:“正之还未见过嫌犯尸身,这边请。”
独孤不求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恪守礼仪:“殿下请。”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张医令的卧房,大理寺的差役已将尸身的情况查看得差不多了。
“死者已然验明正身,正是张未本人。观其形态,为服毒加投缳自尽,具体死亡时辰,还需仵作再查。”
独孤不求毫不避讳地上前掀了白布,将张医令的尸身仔细检查一番,冷笑:“真是一心求死啊。殿下是得罪什么人了吗?”
李岱淡漠地看向独孤不求,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张医令与张氏兄弟有亲,能让他死得这么干脆、这么心甘情愿的,只有这兄弟俩。
可是大家都知道,这兄弟二人不能惹,惹不得。
所以独孤不求的问话就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诱着他开口指责抱怨这二人,从而将更多的麻烦引到他身上。
独孤不求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李岱回答,就勾着唇角、抱着手臂笑了一声。
“殿下真是足够小心谨慎。那,下官换个问法,这桩案子,您打算怎么审,怎么判呢?”
李岱淡淡地道:“案情尚未明朗,还是先查清再说吧。”
“是。”独孤不求没多耽搁,大喇喇地往外走,吩咐手下:“搜查物证,把张家的人叫来问话!”
眼看着独孤不求走远了,聂公公这才长出一口气:“可算走了!”
他刚才真怕这二人打起来,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万一收不住手,弄点血啊啥的出来,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服侍的人?
“出息!”李岱冷笑:“就算他想动手,也要看我是否乐意接招!”
在这个当口和独孤不求打架,这种蠢事傻事,怎么也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吧?
聂公公小声道:“殿下,您说,他知道那些传言吗?”
他指的是有关李岱把杜清檀那啥、那啥的事。
虽则杜清檀已然通过验身,证明其清白无瑕,可是这其中隐藏了许多不能说的细节。
比如说,为什么果仁非得一口咬定李岱对杜清檀做了那种事,她凭什么,根据是什么?
男女之事,并不是非得走到最后一步才算有事。
李岱没有回答聂公公的问题,因为他发现,这桩案子很棘手。
继续往下深挖,必然会挖到张氏兄弟,女皇不乐意。
若不拿出点有用的东西,又会显得他这个郡王非常无能,甚至还会显得很有些居心叵测的味道。
他不能忍。
于是李岱的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另一边,独孤不求看着手下审人,神色同样阴沉难看。
他这种坏心情,是从收到查案的旨意开始的。
圣旨说,张医令在杜清檀、李岱、孟萍萍的酒水里下了药,为的是毒害这三人。
虽则没有说明究竟是什么毒,以及这三人受到了何种伤害,但他久在尘世里打滚,多少能猜到一二。
所以才刚见到聂公公时,他是真的想要拔刀砍人。
第一刀砍为虎作伥的狗奴,第二刀砍装模作样、假公济私的李岱。
第373章 用这一条命去争
孟萍萍低着头从家里往外走,不过才出内院,就被人拦住了。
她嫂子王氏带了好些个强健的仆妇,把路拦得死死的,语气更是阴阳怪气。
“小姑这是要去哪里呢?还嫌外面的流言不够难听?你不打算外嫁,公婆宠你,我也没甚话可说。
可你也得为你那些侄女考虑一二才行吧?你不能害人啊!
便是我与你兄长无意中得罪过你,她们可没得罪过你,谁见了你不是殷勤相待。你怎么忍心呢?”
孟萍萍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高声道:“我是不懂嫂嫂的意思,我怎么啦?我做什么了?”
王氏见她嚷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尖声道:“你做了什么,心里没点数吗?我都不好意思说!”
孟萍萍咬着牙,白着脸:“不,请嫂子说清楚,说明白!我也是好好的女儿家,容不得这种无中生有的污蔑!”
王氏气得跳脚:“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若能做淑女,谁想做泼妇?是你逼我的!
你听好了,外头都在说你和琅琊王、杜清檀三人做了一堆,你……”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王氏的话。
她惊愕地捂住火辣辣的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孟萍萍:“你打我?”
孟萍萍涨红了脸,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
“是,我打你!别人不知情由乱说也就算了,你是我的亲嫂嫂,为什么也要这样欺负我?啊?”
“为什么!啊?”
她用力嘶吼,泪如滂沱。
“旁人说我十句百句,我都不在乎,可是你们说我一句,便如刀刺入胸,痛不欲生!”
王氏用力掐住她的胳膊,凶悍地道:“就算你清白,可别人不信呀!难道要叫我和旁人一个个解释?
若是人家不信,要不要声势浩大地搞一个验证会验明你的贞洁呀?”
本朝对妇女和离再嫁习以为常,也对贵妇豢养面首不予干涉,但对未曾出嫁的年轻女子却没那么宽容。
无论谁家,未出阁的女儿家乱搞男女关系,始终都会影响家族声誉。
“验证会验明我的贞洁?”
孟萍萍不敢置信,她崩溃地哭喊起来。
“为什么?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我承担这种羞辱?难道不该是做了坏事的恶人受罚吗?天理何在!”
她紧紧抓住王氏的胳膊,哭到癫狂。
“你也是女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被人欺负了,难道不该得到你们关心吗?为什么反倒是我的错?”
说完之后,她又将头用力往地上撞:“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
她的情态实在太过可怕,瞧着就和疯了也没什么区别。
王氏和众仆妇都害怕起来,劝的劝,撤的撤,没多会儿功夫,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孟萍萍一个人瘫在地上痛哭。
彩鸢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这是怎么啦?婢子老远就听着闹得厉害,怎么就让您一个人在这哭啊,其他人呢?”
孟萍萍好不容易缓过情绪,哽咽着道:“你老远就听着闹得厉害,是吧?”
彩鸢猛点头,解释:“婢子不是故意不管您的,是主母叫婢子过去询问当天的情由……”
孟萍萍恍若未闻,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低声道:“原来一家老小都听见了……”
可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她,或是替她解围。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王氏羞辱她、欺负她,因为他们都觉着王氏是对的,她是错的。
她不该拖到今天还不嫁人,她不该抛头露面往外走,她不该被人欺辱,害家族卷入这种麻烦中。
至于她是不是委屈害怕,没有人关心。
因为在他们看来,她所有的委屈,都是离经叛道、咎由自取而来。
这里留不得了。
孟萍萍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彩鸢撵着她追。
“萍娘,您要去哪里啊?您别急,老太公不是不在家嘛,等他回来就好啦!”
孟萍萍没搭理,也不要彩鸢跟着:“我是个无能且无用之人,你跟着我没前途,别跟来了!”
彩鸢不听,她就用力把彩鸢一推,拎起裙子,拔足狂奔。
彩鸢被崴着了脚,一瘸一拐地追着哭喊:“萍娘!萍娘!来人啊,萍娘跑了!”
然而并没有人应声,偌大的孟府,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彩鸢知道他(她)们都在,他(她)们只是假装自己不在。
他(她)们都能猜到孟萍萍也许可能会想不开而自尽,但他(她)们都想让这个“麻烦”自己消失算了。
彩鸢挣扎着追出大门,街上早已没了孟萍萍的影子。
小小的婢女愤怒到无以复加,对着藏在暗处的孟家人喊道:“都是至亲骨肉,你们怎么这样狠心!萍娘若是有个三场两短,你们夜里做梦就不会害怕吗?”
她一瘸一拐地走上大街,雇了一辆车:“去大理寺!”
孟萍萍站在应天门外,仰头看着高大威严的五凤楼,心中充满了悲愤和恨意,还有那么一点点期盼。
她很希望杜清檀能够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和她说:“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样。”
杜清檀可以背着手,用目空一切的态度,仰着头往前走。
她只需要在后面牵着杜清檀的衣角,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说,就这么静悄悄地跟着走。
杜清檀走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
杜清檀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但是……她知道自己等不到杜清檀。
或许杜清檀在宫中,也遭遇了类似的事件。
孟萍萍面无表情地离开皇城,朝着太医署走去。
她要死在那里,让那些受过她恩惠的病人看着她死去。
她倒要瞧瞧,这些人会不会也对着她指指点点,也往她身上泼脏水。
她清清白白地来,也要清清白白地走。
她没有其他办法抗争,只能用这一条命去争。
时值午后,一大批病人结束治疗,从太医署设置的诊室中走出来,准备回家。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声高亢的女音:“你们都别走!转过头来看着我!”
孟萍萍站在太医署大门的屋顶上,满脸微笑。
第374章 你接着死
“你们都看着我!”
孟萍萍昂首挺胸地立在屋顶上,完全不顾脚下瓦片不稳。
死了就死了呗,她怕什么!
“我是什么样的人?谁来告诉我?我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是不是真的只会拖累别人?我是不是个废物!”
她喊出声来,泪流满面。
初冬的冷风刮过她的脸颊和额头的伤口,她却感觉不到疼,她只管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那些人的表情。
病人们窃窃私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在打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就是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孟萍萍突然之间心灰意冷,了无生趣。
她给这些人治病,除了太医署要收的钱之外,自己单独上门问诊,从来只取成本。
有那贫穷困苦的人家,她分文不收,还会倒贴。
她救了那么多的人,现在她要死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她。
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点关心和回应呢?
都没有。
孟萍萍惨笑出声,她这一辈子,得有多失败啊。
恋慕的人不喜欢她,家人不喜欢她,视为亲姐妹的婢女罔顾她,同僚没把她当同僚,病人也没把她当回事。
唯一会帮助她的杜清檀,她想要做朋友的杜清檀,被她害得好惨。
倘若是她,遇到这种自以为是,总认为自己是在做好人好事,实际一无是处的人,只怕也巴不得快点死掉好了。
孟萍萍平静地取出一只药瓶,平静地倒出一颗药丸。
做大夫的,谁还没点断肠草啊、鹤顶红、砒霜之类的毒药啊。
她知道,在门头上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死不掉,还可能摔成残疾。
死不了活不成,那不是更让人嫌弃吗?
所以得服一丸药,稳稳当当地在这坐着,姿态优雅端庄地等着,直到毒发身亡。
挺好的。
孟萍萍捏着那一枚丸药准备喂入口中。
冷风骤起,一支箭矢准确无比地射中她的手肘,她疼到喊了一声,药丸和箭矢一起滚落下去。
是一支去掉箭头的箭。
有人不想要她死,或者说不想要她因为这个原因,死在这里,死在万众瞩目之下。
因为会让朝廷难看,会让女皇难看,会给很多人带来麻烦。
孟萍萍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真是一个不省心的人啊,死了都要麻烦别人。
“孟萍萍!”周医令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用力地挥舞着袖子,声色俱厉,是照常的威严模样。
“你到底在干什么?你脑子里进水了吗?多少人想活活不了,你却想找死?”
他指着一旁的病人,大声说道:“你问问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来看病?不就是想活着嘛!”
“身为大夫,不做好表率,反而当众做这种蠢事,你是要气死我吗?”
孟萍萍愤怒地喊了起来:“你以为我想死吗?我就是不服气,明明我才是受害者,明明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是我的错?
既然他们都不肯听我说,我就用这条命来抗争!我死!死了之后他们总能闭嘴了吧?我死!死了之后……”
周医令大声道:“好啊,你去死啊!看看你死了之后,会不会有人记得你?会不会有人去追究那些人?”
一条男声阴阳怪气地响起:“他们只会说,哎呀,那个孟萍萍,就是孟公家的那个孙女儿,不听家里人的话,非得抛头露面去行医。
这回好了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掉了!谁晓得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哦。就算不是,那也一定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
“是我的事,扯我祖父做什么?”孟萍萍愤怒地在人群中找到了说这话的人。
独孤不求抱着一把弓,淡淡地站在人群中,漂亮的脸一如既往的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