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不求阻止了:“还是先谈公事罢。”
元鹤点头:“你说。”
“属下不曾查到武氏宗亲谋逆,反倒有些来时谋逆的证据。”
独孤不求取出一叠纸张,平放在元鹤面前。
元鹤沉默地看着他。
年轻俊美的青年坐姿端正笔直,眼神清亮,就连随时挂在唇角的笑容也收敛了。
说不出的严肃与认真。
元鹤拿起纸张飞快浏览完毕,说道:“看来你已经作出了选择。要搜集整理这些内容,不是朝夕之功,准备了多久?”
独孤不求倒也不怕他知道:“约莫,有四五年了?”
“呵~”元鹤轻笑一声:“你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把这些东西给毁了?”
“不怕,您不是那样的人。”
独孤不求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十分信重自己的上司。
但是他和元鹤都知道,这份证据不止一份。
即便元鹤选择把它吃了,也还会有其他途径上传。
毕竟一个准备了四五年,并且拼死进入斗场的人,绝不会盲目地把所有身家性命吊死在一棵树上。
一直以来,独孤不求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酷吏,人人惧怕,却也人人得而诛之。
这些年以来,酷吏害得无数无辜之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酷吏本人欺男霸女,夺人资产,无恶不作,却始终荣华富贵,青云直上。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有圣人子女与武氏宗亲相助,扳倒来时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他既然拿出了这么一份证据,元鹤也就好心提点:“你当知晓,圣人并不想让来时死。”
酷吏是圣人手里的一把好刀,圣人尚且舍不得他死。
独孤不求固执地道:“圣人让我们搜集证据,这便是我搜集到的证据!”
“天意莫测,你不怕因此带来杀身之祸吗?”
“我为圣人效命,何惧之!”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先生才来这里的时候,不怕因此带来杀身之祸吗?”
元鹤也跟着笑了:“我知道了。”
独孤不求起身告辞,行至门边,忽听元鹤道:“我很欣慰。”
???
他回头去看,微笑:“为什么?”
元鹤道:“安平郡王府。”
独孤不求倏然沉默。
半晌,他道:“您放心,我不是那种人。黑是黑,白是白。”
言罢,他大步往外,步伐坚定而沉稳。
元鹤摇铃,招来岳大,把用火漆密封好的证据交给他:“八百里加急,送往神都。”
岳大多了一句嘴:“独孤经过您的考验了吗?”
元鹤微笑:“还算行。”
岳大叹息:“阿史那宏和他比起来,傻乎乎的。”
独孤不求踏着夕阳余晖,轻轻推开自家虚掩的院门。
但见石桌旁围了一群野猫,杜清檀坐在那儿一边喂猫,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两只不怕生的野猫用身子去蹭她的腿,发出讨好的“喵呜”声。
独孤不求大步走进去,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小杜大夫这么忙,怎会有空光临寒舍哇。”
杜清檀一手轻拍食盒,反击道:“独孤公子这么忙,怎会有空回家呀?”
独孤不求笑了起来,走到她对面坐下,看着她道:“这话说得。就像是你等着我回家似的。”
年轻女子等着年轻男人回家,那自是夫妻关系了。
他自以为这个暗示很明白了,就想看杜清檀怎么回应。
杜清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我确实是在等你回家。许久不见,你屋里又多了个陌生人,我很不放心你。”
一本正经的回答,一本正经的表情。
独孤不求瞬间泄了气,他弄不明白她到底有没有懂他的意思。
是懂了故意装不懂?还是彻底没懂?
他今天才办了一件大事,心情好,就想逗逗她。
于是他猛地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的意思是说,就像妻子等着丈夫回家似的。”
杜清檀寸土不让,端坐着纹丝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不想做兄弟了?”
为什么会是这种回答!
独孤不求一下子懵了。
意思是说,若有那种心思,兄弟都没得做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杜清檀的表情,最终微笑。
“开玩笑的。做了什么好吃的呀?”
他滑坐下去,嬉皮笑脸地去揭食盒盖子。
里头是一份小熊饼和一碗鸡汤,以及一份清炒时蔬。
很简单。
他有些不满意:“许久不见,就给我吃这个?”
杜清檀道:“你有多久没回来了?我做了好的,你却不在,便是浪费。”
独孤不求便埋着头吃。
忽听杜清檀道:“你到底在做什么营生?”
第139章 你不是那种人
“我到底在做什么营生?”
独孤不求俏皮地眨着眼睛,重复了一遍杜清檀刚才的话。
很明显的敷衍。
杜清檀也不逼迫他:“不想说就算了,吃吧。”
虽然简单,味道却不差。
独孤不求突然心生感慨:“小杜,你会一直给我做饭吗?”
杜清檀道:“那要看你活多久了。”
独孤不求突然觉得有点堵:“你这意思,就像是我活不久似的。”
杜清檀道:“你心里最明白。”
独孤不求抬头,看到杜清檀那双清澈明亮的凤眼,定定地看着他。
他突然间有些瑟缩。
觉着自己所有一切都被她看穿了。
他低下头,小声道:“其实我是个自私的人。”
“嗯。”
“我其实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
“嗯。”
“我曾经从过军。”
“嗯。”
“我在族伯手下讨生活,他在魏州任刺史。
契丹攻占冀州,他很害怕,把所有百姓驱入城中参与防备,荒地千里……
圣人降罪,他全推给了我,说是我矫传军令,还让人指证我。
因我日常与他亲近,这道命令确实也是他让我下传的,我无可辩驳。”
“嗯。”
“我回到家中,被我哥赶了出来,他们都不信我。”
“嗯。”
“我可能,从此以后都不能任职了。”
“嗯。”
独孤不求好不容易打开心扉,心说怎么也能得到几声宽慰,却不想只看到一张平静如常的脸。
仿佛他刚才说的不是自己的悲惨往事,而是在讨论这道菜好不好吃。
“嗯嗯嗯,你什么意思啊?”
他怒了:“杜清檀,你到底关不关心我啊?”
杜清檀递了一块雪白的帕子给他:“擦擦嘴,油汤汪在唇角了。”
“……”独孤不求气呼呼地抢过帕子使劲擦了又擦,再把帕子揉成一团扔到杜清檀身上。
杜清檀也不生气,捡起帕子抚平叠好,说道:“你现在干的营生,杀人放火害人吗?”
独孤不求沉默片刻,道:“可能会杀人放火,却不曾害人。至少目前我没有。”
说完这个,他又紧张地看着她。
就怕从她眼里看到惊恐惊吓和防备。
不想杜清檀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那就行了,好好活着。”
她没说让他好好做人。
独孤不求乐了:“你不怕我做坏事呀?”
“你不是那种人。”
杜清檀站起来:“之前你把黑珍珠和平安送给我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换一种拳法。”
独孤不求激动得两眼放光:“你等着!”
杜清檀以为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急急忙忙跑出去,在院子外头兜了一圈,又跑回来把门关上。
“好了,没有闲杂人等偷窥,来吧。”
他摆开架势,专心致志地等她教授。
“这叫鞭拳。分为平鞭拳、斜下鞭拳、斜上鞭拳。”
杜清檀今天穿的是胡服,更方便演示。
一路拳法走完,她问独孤不求:“怎么样,记住了吗?”
独孤不求摇头:“你太快了,没太看清楚。”
她就又演示了一番。
“是这样吗?”独孤不求故意把胳膊往下划拉。
杜清檀就很认真地帮他扶正,又顺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地查探肌肉,再指点:“转体快、头领先、不停顿、双腿支撑稳。”
“以腰带臂,前臂鞭打甩拳,要快,要猛,临危不乱。”
独孤不求按下心猿意马,认真学习。
时间转瞬而逝。
暮鼓已停,天色昏暗。
杜清檀惊觉:“哎呀,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她今日是独自来的,没带平安,也没带采蓝。
独孤不求叫住她:“我送你,正好卖书的钱得了,一并带回去。”
二人肩并肩往前走,晚风习习,满天星斗。
“你这一向可好?”
独孤不求其实想问,元家有没有求亲。
“不好。”杜清檀唉声叹气。
“大伯母宴客,亲戚朋友请了整整四桌,全都在说我的亲事。”
她想起那天的场景就觉着害怕。
七大姑八大姨的把她团团围住,这个说再不嫁人就生不出孩子来了。
那个说天地生阴阳,男婚女嫁人之大伦。
再来一个说自家外甥不错,与她年貌相当。
还有一个表示替她担忧,不成亲不生子,将来老了没人养,孤苦伶仃的怎么办。
又有一个杨氏的堂妹把她拉着,笑眯眯地说起自家儿子特别好,也不嫌弃她抛头露面行医,只要以后安心相夫教子就行。
独孤不求听得笑了:“你没把她打趴下?”
杜清檀叹气:“大伯母没给我机会。”
族老们虽是没说什么,却也一个个都在盯着她看,让她觉着自己是一只可怜的羊,待价而沽。
“那你就这样算啦?”独孤不求不信她有这么老实。
“我让人给莺儿带了个信,她派车把我接走了,说是让我给她家祖母诊脉。”
杜清檀提及李莺儿就笑了。
“前些日子她请我去她家赏荷,后来不知何故取消了,她深感歉意,让人给我送了一大桶荷花。”
独孤不求到底没能忍住:“朝中又有风浪,武氏、李氏宗亲全都夹着尾巴做人呢。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
杜清檀看了他一眼:“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独孤不求怕她继续追问,便装出浮夸的样子道:“那当然了,我狐朋狗友多嘛,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他神秘兮兮地道:“萧让被弹劾了!”
做官是要讲运气的,犯了错,刚好遇到个普天同庆的事,惩罚就没那么重。
若是遇到很糟糕的事,一不小心卷进去,惩罚就极重。
而今朝中风雨大作,圣人心情不好,萧让决然讨不了好。
他不好,裴氏就更得不了好。
杜清檀又看了独孤不求一眼,说道:“把钱放这儿,我这就要进去了。”
独孤不求只恨路太短:“那我走啦。”
不想门“吱呀”一声响,杨氏走出来,指着他俩气势汹汹地道:“进来!谁也别想走。”
杜清檀吓了一跳,被抓进去逼婚倒是小事,被发现食盒里装着的金子才是大事。
她用力推了独孤不求一把:“快走!”
“啊……”独孤不求拔腿就跑。
第140章 咱俩在一起算啦
独孤不求跑得比兔子还要快,片刻功夫跑得不见影子。
杨氏追了几步没追上,气得折回去揪杜清檀的耳朵。
“轻点,轻点,大伯母快松开……”
杜清檀赶紧护住耳朵。
杨氏只是不放,气得胸脯起伏:“气死我了。”
忽听隔壁门响,元鹤走出来:“怎么回事?”
杨氏和杜清檀都被吓着了,赶紧地恢复正常。
“没事,开玩笑呢。”
却不知刚才那一幕已被元鹤看在眼里。
杨氏比杜清檀矮许多,拽着耳朵不放,她就得歪着身子去将就。
既狼狈又可怜,也可以说是乖巧隐忍。
毕竟不是打不过挣不脱,只是想让长辈消消气罢了。
他突然心生怜悯,说道:“五娘,明日记得早些过来诊脉。”
“好。”杜清檀揪着杨氏的胳膊往自家大门里推。
“睡了睡了,明日一早还有许多事呢。”
杨氏尴尬地冲着元鹤一笑,转头对上杜清檀就黑了脸。
杜清檀把人推进大门,撒腿就跑,跑到自己房间就把门紧紧关上,任由谁叫都不理。
杨氏气得够呛,站在她门前一直念叨了整整半个时辰,还掉了几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