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九月流火【完结】
时间:2022-11-08 11:37:19

  萧子铎垂下眼眸,说:“明明说好了我会一直保护你,可是你最需要我时,我却不在身边。就连广陵之围也是我看到你的阵法灵光后,才知道你有危险。如此无能,我还有什么资格来见你?”
  谢玖兮知道他又钻牛角尖了,她笑着握住萧子铎的手,说:“连我三姐都知道人要靠自己,不能事事指望别人,我怎么能永远等着你来救?你呢,在青州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萧子铎回想和她分别的十七个月,明明很漫长,但回头想时什么都回忆不起来。萧子铎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无非是一日日巡逻、打仗,不值一提。”
  “打仗还不值一提?”谢玖兮说,“我们刚来广陵刘太守就弃城跑了。我被迫顶替刘家,又当太守又当参军又当主簿,每日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才一个月我就快累死了,你居然坚持了一年半。”
  萧子铎笑道:“我可不如你有天分,广陵城的阵法是你画的吗?”
  谢玖兮点头:“是二姐他们帮我完成的。可惜没设计好,只能防妖魔邪祟,不能控制进出。回去后得再改,至少不能让人从外面抛死尸进来。”
  叛军为了攻城就往城墙里抛鸟禽尸体的事带给她极大阴影,谢玖兮再也不想看到从天而降的尸体了。其实也是谢玖兮没经验,一心防妖魔鬼怪,却忘了人才是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人心狠起来,可比鬼怪不择手段多了。
  萧子铎道:“广陵军备久疏,能得到你襄助是他们的运气。不是你思虑不周,而是他们太废。如果换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有你亲手制作的武器,足以攻无不克。”
  谢玖兮惊讶问:“你们不是在武器上刻阵纹吗?那你怎么让普通士兵伤到他们?”
  “当然不是。”萧子铎叹气,“天底下像你一样随手自创阵法的人能有几个?我的办法说来很蠢,靠手熟。”
  谢玖兮想不出来,诧异问:“怎么手熟?”
  萧子铎带着谢玖兮到一具叛军尸体前,用刀划开他的衣服。萧子铎的力道很精准,尸体胸口的衣服被整齐割掉,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鳞片,唯独胸口处有灼烧痕迹,是被刻了谢玖兮阵法的弓箭所伤。
  萧子铎唔了一声,说:“他们的鳞片和北魏士兵的鳞片排布不太一样,难怪今日动手的时候感觉有滞力。”
  谢玖兮是女子,守城时不会看敌军衣服下的皮肤,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叛军并不是单纯炼体,皮肤上还长了鳞片。
  谢玖兮认真起来,问:“这是什么?”
  萧子铎仔细辨认着鳞片,说:“北方身上是蛇鳞,他们身上的应该是鱼鳞。”
  “鱼鳞?”谢玖兮大为惊异,但按这个逻辑想也很合理。北方干旱,所以拓跋弘用蛇,而寿阳就在淮水边,捕鱼要方便的多,所以万景让手下取鱼鳞。
  萧子铎单手握着短刀,在叛军尸体上到处尝试,寻找着鳞片脆弱的地方。刀刃在两枚鳞片间敲了敲,随后萧子铎从容地收刀,已经确定了鱼鳞的弱点。
  萧子铎起身,立刻有士兵上来听令,萧子铎低声道:“传令下去,万景叛军身上乃是鱼鳞,弱点和蛇鳞略有不同。攻击时要先击左胸二寸,其次是丹田下两指宽处,再次是眼睛。”
  士兵朗声应是。或许是看到谢玖兮脸上的惊讶,士兵面带骄傲,说道:“这是将军亲手剖开了好几具尸体,一点点试验出来的。将军说打哪儿就打哪儿,绝不会出错!”
  他没说完,感觉到萧子铎脸色转冷,喜怒不辨地扫了他一眼。士兵立刻噤声,叉手认罪:“将军恕罪。”
  当着谢玖兮的面,萧子铎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先下去传话吧。”
  士兵一听就知道后面还有军棍等着他,但他不敢问错在哪里,只能哀戚应是。
  士兵走后,萧子铎一脸平静地走到谢玖兮身边,温声细语道:“他是胡说的,不要放在心上。”
  谢玖兮似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萧子铎是这样杀敌的,难怪他说靠手熟。不过,想他这样天生能快速发现别人弱点,并制定最有效的进攻方案的,某种意义上也是天才吧。
  萧子铎不想让人知道,谢玖兮却觉得无所谓。她很好奇,问:“他们是如何让人长出鳞片的?这种炼体术是北朝龙神传下来的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萧子铎也想了很久,他慢慢说道:“慕容白曜手下士兵身上长着蛇鳞,而万景叛逃到南方后变成了鱼鳞,如果是同一套功法,以万景的脑子还不足以因地制宜,所以我怀疑鳞片并不是从身上长出来的,而是他们就地取材,用某种法子粘到人身上。在青州时,我还遇到几队更高阶的士兵,他们的手像鹰爪一样尖锐,轻轻一抓就能刺穿人的脖颈。”
  “鱼鳞,鹰爪……”谢玖兮若有所思,“龙有九似,鳞似鲤,爪似鹰,莫非,他们想化龙?”
  萧子铎微叹:“很可能是的。”
  谢玖兮难以理解:“人已经繁衍了成千上万年,看起来是六界最弱小的生灵,却能超越妖、怪、鬼、灵,成为陆地上数量最多的生命,可见人的躯体是最完美稳定的。他们为什么要放弃本就很完美的躯体,去拼凑动物的呢?”
  萧子铎浅淡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可能是因为贪心不足吧。人世大部分苦厄,都来源于不知足。”
  谢玖兮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叹息道:“穷人想要财富,富人想要权势,等成了权势巅峰的帝王,又想求长生不老和强大力量。但金银珠宝从不属于任何人,待人化为一g黄土,金银依然如故,无非是换了一位新的保管者。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谁都勘不破爱恨情仇嗔痴贪,连北方那位神秘的龙神都囿于自身小情。到最后唯有山川河海、清风明月永存,无声注视着类似的事情一遍遍重演。相比于人,这些才更像人间真正的主宰。”
  分别一年半,她的心境似乎与从前有许多不同,萧子铎悄无声息望了她一眼,问:“你不喜欢这些吗?”
  “不是。”谢玖兮说,“曾经我想不通,人为什么要在注定徒劳的事情上浪费一生,但守城这一个月,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金银珠宝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皇权富贵转头成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绝代佳人,百年后都是一堆白骨。这样想来,唯有活着时感受到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萧子铎确定了,她确实变了很多,以前她哪会在乎情?萧子铎不动声色把玩着手中的刀,不经意问:“以前皎皎最不耐烦情情爱爱了,如今竟也能说出这么多感慨。是什么人教你的吗?”
  萧子铎敢发誓,如果谢玖兮嘴里吐出一个男人名字,他现在就去杀了他。
  谢玖兮迎着初冬清冷凛冽的风,低不可闻道:“大概是吧。祖母教了我那么多年何为手足亲情,我却现在才明白,可惜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原来是亲情,萧子铎稍稍放下心,半真半假地笑道:“皎皎眼里的情就只有亲情吗?”
  曾经谢玖兮不懂人情,做什么事情都直来直去,说话也只停留在字义表面上。现在她隐约从萧子铎的话中听出些许其他意味,反问道:“那还应该有什么?”
  再多话术在直白前都是枉然,萧子铎的节奏被打断,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那我呢?”
  她在长达一个月的生死漂泊中终于明白了人最本能、最博大的感情――亲人之爱。那他呢,在她心中,他到底属于亲情、友情还是男女之爱?
  萧子铎习惯了迂回算计,连谢玖兮都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直接问了出来。谢玖兮不由顿住,就在她愣神的功夫,一个士兵急匆匆跑来:“报,将军,有急事。”
  萧子铎眯起眼睛,目光不善瞥向报信的士兵,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谢玖兮止住要说的话,示意萧子铎先去办正事。
  萧子铎没办法,随着士兵走向另一边,目光中的寒气如有实质。
  他最好真的有事。
  报信士兵被吓得浑身一激灵,站直了飞快道:“回禀将军,属下按您的吩咐检查了战场上每一具尸体,但并没有找到万景。”
  万景竟然不在?萧子铎皱眉,他明明记得没有放跑任何人,是万景提前得到了消息,还是他本来就不在广陵?
  萧子铎心中模模糊糊生出种不祥感,而这时,另一封来自建康的急报证实了他的猜测。
  万景声东击西,让大部队来围攻广陵,他自己则带了八千人,偷偷渡江突击建康。
  而建康那群废物还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前朝残余势力悄悄给万景开门,万景部队长驱直入,萧道和王孙贵族撤到内城,没有被万景俘虏,但建康没有进入内城墙的百姓就遭了殃,被叛军大肆劫掠屠杀。
 
 
第79章 平山海
  萧子铎刚到广陵不到半天,又要奔赴建康。
  谢韫玉在府中听到萧子铎这就要走,吃了一惊:“不是说叛军已经解决了吗?”
  谢玖兮说:“我们中了万景声东击西之计。他故意让大部队来围攻广陵,吸引朝廷和援军视线,其实他自己早带着八千精兵去建康了。”
  万景在寿阳短短一个月就招兵一万,之后他一边向建康挺近,一边以分世家财产、土地为口号招纳流民,手下从众飞涨。能这么快笼络住人心,可见他虽然暴戾恣睢,但并不傻。
  建康一来认定万景被拖在广陵,心生轻视,二来倚仗长江天险,自信没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渡江。然而万景教士兵练化龙诀,用鱼鳞装甲全身,渡江已不再成为问题。再加上建康城内有刘宋余党妄图复辟,勾结万景,悄悄替万景打开城门。万景军队长驱直入,杀了建康一个措手不及。
  都城大多建有三道墙,一道外城墙,一道内城墙,一道宫城墙。外城是百姓住宅、商铺市井所在之地,内城是朝廷各大办事机构,宫城则是皇帝和后妃起居地方。三重城墙的格局就是为了提防万景叛乱这种情况,一旦外城墙失守,京城众人撤退到内城墙内,还能坚持。
  谢韫珠听到建康城门破了,心里重重一沉:“那家里人还好吗?”
  谢玖兮同样担心住在乌衣巷的谢家。乌衣巷盛名已久,自晋朝起就是王谢大族云集之地。太平年代王谢比邻而居,临江作赋,这是佳话,一旦碰到战乱,那乌衣巷就是人人觊觎的肥肉。
  谢玖兮说:“谢家亲故遍布朝野,宫中还有姑母照应,伯母他们应该会撤到内城。既明要去救援建康,我想跟着他一起去,二姐,三姐,六兄,你们呢?”
  “那是自然!”谢韫玉和谢韫珠立刻站起来,急匆匆回去收拾行李,“他什么时候出发?”
  萧子铎走进来,看到谢府忙成一团,道:“二表姐,三表姐,你们不必惊慌。建康危急,不容耽误,我先带着前锋出发。我给你们留了一队护卫,他们会护送你们去建康。你们尽可慢慢收拾,不必着急。”
  谢韫玉本是来广陵嫁人的,足足带了半船嫁妆;而谢韫珠、谢六郎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女,随身行李也不少。萧子铎这样安排对双方都好,谢韫玉听后没有再坚持,行礼道:“多谢北雍王。北雍王先解广陵之围,又护送我们姐妹入京,此番救命之恩,谢家必铭记心上。”
  萧子铎同样客气回礼:“二表姐客气了。我少时多亏谢家照拂,现在不过报恩罢了。表兄、表姐不必客气,叫我名字就可。”
  萧子铎有军务在身,和谢韫玉、谢韫珠客套两句已经是极限,他告别后下意识看向谢玖兮。刚才他客客气气安慰谢韫玉、谢韫珠,唯独不嘱咐谢玖兮,看似是疏忽,其实反而表露出在他心中,谢韫玉、谢韫珠是外人,要客套礼貌,而谢玖兮显然不属于此列。
  谢玖兮自然而然道:“我送你出去。”
  不等屋里人反应,他们两人便转身出去了。谢韫玉和谢韫珠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少年将军一身银甲,走路明明比少女快得多,却总是保持在她身侧;少女穿着素色间色裙,浑身上下没什么装饰,唯有一根玉簪束起了如墨长发,看起来却飘逸灵动不可方物。
  谢六郎慢慢走过来,感叹道:“没想到萧家二表弟竟和四妹这么熟。谢家出王妃不是稀罕事,不过,姑母不是有意让四妹嫁给太子吗?”
  谢韫玉没说话,谢韫珠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他长嘴了。
  谢六郎被白得莫名其妙:“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谢玖兮和萧子铎并肩往外走,她也不管这是不是机密,直接问道:“你这就要走了吗?”
  “对。”
  “走哪条路?”
  “取道齐郡,然后渡江。”
  谢玖兮叹道:“你自己小心,别受伤。”
  “你也是。”萧子铎没有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认真又专注地看着她,说,“路上带好侍卫,不要急着赶路。我保证,等你到建康时,一切都安全了。”
  再多山盟海誓,比不过这一句安心。谢玖兮在他手中塞了个平安符,说:“我担心家人,但也担心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受伤。”
  萧子铎伸手抚上她头顶,军队已经等在外面了,他没有时间再耽搁。他俯身,用力抱了抱谢玖兮,毅然决然转身离去:“我走了,保重。”
  他说完跃上马,轻叱一声就化成一阵风远去。谢玖兮遥遥望着那道白色流光消失在街口,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身后侍从小声提醒她回府,谢玖兮却忽然提着裙角,朝城墙奔去。
  冬日的风像一个负心郎君,清瘦中带着薄凉,吹在身上,钻入骨髓。谢玖兮快步登上城墙,寒风将她的衣带鼓起,飘u兮若流风回雪,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
  谢玖兮不顾身后的呼唤声,她扑到城墙上,看着下方大军开拔。千军万马踏在土地上,发出轰隆隆的闷响,连城墙上的石子都在细微跳动。千万人中,谢玖兮一眼就看到萧子铎。
  他单手揽着缰绳,姿态漫不经心,却稳稳跑在最前面。身后洪流默不作声跟着他,荒草连天,满地白霜,他策马踏碎阳光,像一柄匕首,划破混沌,朝着云水深处奔去。
  谢玖兮感受到心口闷闷的疼,这种痛近来发作的越来越频繁,她都快习惯了。谢玖兮按住心口,眼睛依然望着原野上耀眼的白衣少年,轻声说:“保重。”
  广陵百姓听说谢家要走了,自发出城相送,谢玖兮姐妹几人再三推辞,百姓都不肯散去,步行送了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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