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拦住,谢玖兮贴在墙头的防护阵法被激活,不断亮起金色浅光。外面的人看到石头竟然砸不到,群情激愤,越发认定是他们惹来了祸端。
朝谢宅扔石头的百姓越来越多,谢玖兮阵法布得再严密也无法防住所有角落,不断有锐物砸到墙内,墙角的水缸被砸碎,发出咔嚓一声刺音,谢韫玉、谢韫珠都被吓了一跳,害怕地抱住彼此。
谢玖兮看着阵法上逐渐黯淡的颜色,神情十分凝重。再这样下去不行,外面的人只会越打越恨谢家,不存在泄愤一说。如果她不能及时化解民众对谢家的迁怒,等阵法能量耗光,谢家会被失去理智的群众冲烂,到时候她们就是落入狼群的羔羊,处境会非常危险。
谢玖兮身上仅着单衣,脸颊清冷单薄,比清晨的霜还要白。谢玖兮平静地对侍从说:“把所有人手召集起来,打开大门,我去和他们解释。”
众人一听吓了一跳,连忙劝阻:“四娘子不可,那群刁民愚昧无知,不可理喻,您出去被他们冲撞了怎么办?”
“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等他们冲进宅子就晚了。”谢玖兮已经拿定主意,二话不说朝大门走去,“开门,记住不得攻击百姓,不得用兵器对着人群。”
谢韫玉和谢韫珠快被谢玖兮吓死了,一大早醒来被暴民围住宅子就够可怕了,谢玖兮竟然还要开门!谢韫珠喊了好几句,谢玖兮连头都不回,她愤恨地跺了跺脚,一咬牙追着谢玖兮跑过去。
谢韫玉没办法,只能快步回屋拿了件大红斗篷,披到谢玖兮身上。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外面的人没料到,脸上的表情顿住。谢韫玉看到那些麻木的、凶恶的、苍老的、稚嫩的面孔,只觉得头皮爬过一阵麻麻的恶寒。
今日前救她们的是这群人,如今对她们喊打喊杀的,也是这群人。
谢玖兮不施粉黛,长发未绾,她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衣,外面披着火红的狐毛斗篷,潋滟如日出时天边燃烧的朝霞,清澈又冷淡,纤弱又强势。
她站在台阶上半垂着眼睛看人时,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生出种不怒自威、睥睨众生的威压,像九天之上的神女,生杀予夺,美丽强大。
这一幕冲击感极其强烈,叫嚣喧嚷的人群都止了声音,街上骤然陷入安静。
谢玖兮一句话都没说,纯靠气场镇住人群,她清而黑的目光从人群中缓慢扫过,不疾不徐道:“我是陈郡谢氏第四女谢玖兮,来广陵送二姐出嫁,但刘家不仁,我们已和他解除婚约。广陵被围完全在我们预料之外,太守弃城我们更是刚刚才得知。我理解大家的慌乱、害怕,但是,叛军和谢家毫无关系,我们也是受害者。”
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扯着嗓子骂道:“你们这些世家惯会推卸责任,你们一来叛军就来了,和你们没关系,那还能和谁有关系?如今太守自己逃命去了,广陵城马上就要被攻破。外面叛军都是不死不灭、茹毛饮血的怪物,我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让我们送命?把她们交出去,叛军就能退兵!”
百姓很快就被煽动起来,许多人朝谢玖兮涌来,谢家侍卫连忙推住人群,下意识想要拔刀威慑。谢玖兮看到,连忙呵止:“住手,不得伤害百姓!既然诸位觉得我们有罪,那我来代家人赎罪,我愿意出城。但是在此之前,能不能容我先说三件事?”
谢韫玉和谢韫珠吓了一跳,忙道:“四娘……”
谢玖兮抬手,止住身后谢家人的动作。台下群众听到谢玖兮愿意出去,情绪稍稍缓和下来,这时候有人低低道:“让她说。”
谢玖兮见局面控制住,不紧不慢开口:“第一件事,谢家和万景有仇,或者谢家得罪了万景乃无稽之谈。万景投降后去建康面见皇帝,张口就说想要娶王、谢家的女儿,皇上以门第不合为由拒绝,万景觉得落了他面子,因此对王、谢两家生恨。此事从头到尾,谢家没有说过任何话、做过任何事。诸位家里也是有儿女的人,若外人这般求娶你们的女儿、姐妹,你们会同意吗?”
百姓只知道谢家得罪了万景,把叛军惹到广陵,具体如何得罪却不清楚。如今听到谢玖兮说话,好些妇人、老人喃喃道:“这亲确实不能结。自古要么门当户对,要么郎情妾意,什么都没有就想求娶,哪有这等道理?”
谢玖兮见他们已顺着她的话开始思考,微松了口气,又说道:“第二件事,万景原本是北朝人,背叛原主子投靠冯太后,被冯太后不喜后又投降我朝皇帝。这等三姓家奴仅因为旁人说了句他配不上王谢门第就要造反,如此恩将仇报、反复无常之人,你们真的相信献出谢家后,他就会放过广陵城吗?万一献出谢氏女后,他又要求更多年轻女子,随后又要求充年轻男子为奴,你们难道不断将自家儿女送出去吗?”
随着谢玖兮的话,越来越多的人沉默下来。谢玖兮见状放出最后一道杀手锏,她双手合起,轻缓变化手印,随后朝半空扬去。人群跟着抬头,连谢韫玉、谢六郎等人也忍不住抬头,看向青霜未的天空。
一阵细碎的金色光点飘到半空,在空中开出花朵,变成盏盏金莲降落。有人伸手去接,手心感受到一阵温暖,随即,掌心便烙下一个金色莲花印。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谢玖兮道,“我已经查出来,叛军刀枪不入并非因为他们是天兵天将或者有神佛保佑,而是因为他们借助了妖术。有这个金莲法印可以保证一段时间内邪祟不侵,不信你们可以去城墙上试,那些叛军绝不敢接近你们。”
谢玖兮三件事说完后,彻底镇住了民众心底里的恶意、侥幸、惶恐,她缓慢从人群中扫过,这回,再没人提出要将她送出去的话了。
人都是普通人,没那么无私,也没那么恶毒,大部分时间环境怎么做,他们就跟着怎么做。他们提出用谢家人换广陵城,其实和求神拜佛是一个道理,无非心中害怕却又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找个符号宣泄罢了。
谢玖兮一直绷紧的脊背慢慢放松,她身形纤细,披在斗篷下像清晨的一缕光,纤柔但坚定,沉静而有力。谢玖兮安慰众人道:“刘太守放弃了广陵,但我相信朝廷绝不会放弃广陵。只要我们再撑几天,一定能等到援军到来。”
人群不再嚷嚷着讨伐谢家,但提起叛军,他们还是十分颓败:“叛军是杀不死的,连太守都放弃了,根本不会有援军来。”
“不会。”谢玖兮声音坚决,“不是叛军杀不死,而是我们不得其法。没太守又如何,他不敢上城墙,我上城墙,他不敢守城,我来守城。从今日起,我谢玖兮在广陵在,誓与广陵城共存亡!”
也许是谢玖兮的语气太坚定,也许是掌心的金色莲花悠悠散发着热意,也许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破晓,金光洒在她衣裙边缘,灿烂辉煌宛如神降,下方百姓的心渐渐安稳下来,陆续有人响应谢玖兮:“誓与广陵共存亡!”
谢玖兮说要守城,一句话都不耽误,直接让人带着她往城墙走去。谢韫玉下意识唤了一声,然而谢玖兮已经走远了,谢韫玉看着依然被人群簇拥在中心的谢玖兮,神情感慨,但目光里再也不见曾经的嫉妒忿恨:“还和从前一样,说风就是雨。好歹换一身衣服,穿成这样,成何体统?”
万景军队也知道广陵太守弃城逃跑了,他们的气焰越发嚣张,天才刚亮就搭着梯子攻城。谢玖兮登上城墙时,正好看到守城士兵在和叛军厮杀,城墙上乱成一锅粥,士兵不断推翻梯子、往下浇热水,还是不能阻挡叛军一个接一个跳上城墙。
弓箭、长枪、刀刃落在叛军身上,都毫无作用,士兵正战得绝望,忽然身后飞来一只火凤凰,凤凰引吭高歌,在城楼上盘旋了一圈,守城士兵毫发无损,叛军却都被火焰引燃。叛军原本没把这点火星放在心上,然而随着火势渐大,他们才发现这阵火扑不灭。
叛军惊慌四窜,谢玖兮趁机组织进攻,叛军一个个惨叫着从城墙上摔下。楼下军队看到同伴如此凄惨地死在面前,心中大骇,一时不敢再靠近城墙。
守城压力骤然减轻,谢玖兮赶紧趁着这段空隙调整士兵站位,在城墙上画防护法阵。
万景是从北朝叛变而来,而拓跋皇室供奉龙神。谢玖兮不知道龙神是什么,但她猜测龙神可能给了拓跋氏某种妖修炼体之术,士兵练习后强化体肤,成了凡人意义上的刀枪不入。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杀不死,只不过要用更高阶的攻击方法。谢玖兮试着在箭矢上画了一个强化法印,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缓慢拉弓,瞄准叛军首领。
谢玖兮不知道谁是万景,但这个男子穿着将军铠甲,一直在阵前组织进攻,不是万景也是个小头目。
对方看到谢玖兮的动作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大笑道:“广陵真是没有人了,竟然让一个小女郎上阵。她细胳膊细腿的,箭能飞过城墙吗?”
下方士兵哄笑,难听的起哄声、侮辱声不绝于耳。谢玖兮完全不闻,耳边声音似乎变得极其缓慢,视野中唯有仰首大笑、毫不设防的猎物。
谢玖兮猛地松开弓弦,箭像疾风一样冲向叛军。楼下没人把谢玖兮当回事,他们练了神术,连九尺壮汉都伤不到他们,遑论一个女子?
直到箭矢穿入首领眉心,首领连吭声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栽到马下,大睁着眼着死了。临死时,他脸上都在笑。
叛军大惊失色,士兵推搡逃窜,很快就溃不成军。城楼上却爆发出一阵欢呼,谢玖兮平静地把弓放下,说:“看到了吗,他们亦不过是练了妖术的凡夫俗子。只要在箭矢上刻降魔法印,哪怕普通人也能杀死他们。”
叛军自乱阵脚,今日恐怕是没法攻城了,谢玖兮趁机让人把仓库里所有兵器都搬出来,在上面画降魔法阵。然而她画了两个阵法后发现,哪怕她技艺娴熟,仅靠她自己也太慢了。谢玖兮问:“军中有会画画的人吗?”
这个问题把守军问住了,军中很多人小小年纪就入了伍,连字都不识,哪会画画呢?这时候,路边有人小心翼翼道:“我是雕墓碑的,我会。”
众人听到都觉得晦气,但谢玖兮却点头,说:“在武器上画纹和雕墓碑大同小异,你和我走,我教你如何画降魔阵。”
旁边人一听,越来越多人说道:“我是绣娘,会画花草。”
“绣娘也算?那我阿爷每年帮人写对联、画年画,他也会。”
最后,参加的人实在太多,谁都怕自家被落下。谢玖兮只能在城中心公开教授如何画符、如何运力、如何锁住阵纹中的灵气。城中百姓听闻那位世家女郎要无偿传授道门仙术,争相过来听,街道、树丛甚至屋顶上都挤满了人。
谢玖兮怕这些人摔下来出事,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藏私的心,把自己多年画符、画阵的经验倾囊相授。
谢玖兮看着清冷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说话很和气,渐渐大家也敢提问。她每次都能抓住关键,三言两语便将症结说的一清二楚。
此时佛道之风盛行,但谈玄论道能成为世家子最爱的交流内容,就说明了道家门槛甚高,讲究师承,各家各派都将技法捂得很严实。谢玖兮自己天赋惊人,无师自通创了很多不正统但很实用的护身符、攻击符,随便拿一个出去就能引起道门争夺,然而她却无偿教给平民,有问必答,毫无藏私。
因为她是自己参悟出来的,所以讲得非常通透,连谢韫珠这个完全没接触过玄术的人也能听懂。谢六郎跟在后边听,感叹道:“建康都说四妹是仙女转世,天资聪颖,生来一颗通透玲珑心。我原来还不信,如今看来,这些传言乃是低估了四妹。”
往常谢韫玉听到这种话肯定又要计较,但现在她却安静站着,眉宇间一片平和。谢韫珠撇撇嘴,说:“就她傻,别人问什么她说什么,迟早有一天被人骗了。”
如今广陵被困,物资短缺,画符需要的朱砂等物不够,大家就各家各户找,想尽办法凑东西。不是所有人都有谢玖兮的天赋,一笔就能在武器上成符,百姓便集众人之力,会画画的去拓印,会雕刻的去刻武器,什么都不会的就做力气活,帮忙搬东西。
人就像扎根与土地的野草,虽然不起眼,但生生不息旺盛蓬勃,当人群汇聚在一起,想出来的办法总比问题多。
一时,绣娘、书生、木匠、铁匠……所有搭边的不搭边的百姓,似乎都能出一份力。全城热火朝天,连目盲的老奶奶也取了针线出来,让人在她掌心描绘图形,她颤颤巍巍绣在儿孙衣服上。谢玖兮路过时看,竟然分毫不差。
叛军只慌乱了一会,第二天就卷土重来。守城士兵用加持过法印的弓箭攻击,胜率果然上升很多。然而这不过是将双方起点拉平了,战斗和厮杀依然存在。
刘延出城时带走了精良武器,哪怕他们尽量省着用,不到两天广陵城中箭头便已告罄。谢玖兮向百姓征集木头和铁做箭,后来连城中的铁也耗光了,家家户户便搬出磨盘、石头、瓦砾,有什么用什么,抵住了叛军一次又一次冲锋。
但是这样终究不是解决办法,谢玖兮昼夜不歇想了好几天,连走路吃饭都蹙着眉,终于,她画出来一个足以保护全城的阵法。
这个阵法借山川之力抵挡妖邪,内部五行自动循环转化,不需要另外的灵物做阵眼,最适合眼下情况。可是,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阵法极其繁复,错一条线都会导致阵法失败。
要想阵成,必须同时将阵法画完,这也就是说,谢玖兮没法逐次出城布阵,必须同时打开四座城门,同时将阵法线连上。
这对于不识字的百姓和士兵来说实在太难了。谢玖兮一直想着这件事,连吃饭都愁眉不展,谢韫珠看到,不高兴地说:“四娘,吃饭就吃饭,板着脸给谁看呢?”
另两人也看向谢玖兮。哪怕他们身困孤城,哪怕外面就是岌岌可危的攻城战,他们兄妹几人依然秉持着世家礼仪,分案而食,不言不语,不可做急切、粗鲁之态。
谢玖兮深吸一口气,放缓了神色道:“没什么,我想出一个护城大阵,但是太复杂了,需要四个人同时出城画完。我不知该如何解决,这才出神了。”
谢韫玉听到,不急不缓地放下食箸,用帕子擦拭嘴角,才说:“是什么阵法,可容我看看?”
谢玖兮随身带着,让侍女传给谢韫玉看。谢韫玉看后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最会做依葫芦画瓢之事,四分之一而已,我记得住。”
谢六郎也接过来看了看,说:“四妹,你让我冲锋陷阵、上朝做官不行,但琴棋书画难不倒我。我也能画。”
众人视线自然而然转向谢韫珠,谢韫珠皱着眉,感受到不学无术的压力。
四妹生来天赋好,没得比;二姐天资不好出身也不好,所以她多年勤学苦练,无论乐理还是书画,基本功都十分扎实;六郎是大伯母口中的“不务正业”,不关心朝政却酷爱山水,兴趣是最好的师父,他的笔墨水平也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