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说:“三娘子不要着急,老夫也是怕四娘子疏忽,万一被贼人偷去了符纸,炸毁城墙,那全城百姓危矣。四娘子今日擅作主张开了城门,幸好敬尚救援及时,没有酿出大祸。四娘子如此孩童心性,怎么能保管这么危险的东西?”
谢韫珠被堵住,空生气却说不出话来。谢玖兮看了谢韫玉一眼,这毕竟是谢韫玉的夫家,她不想刚来就得罪刘家,遂淡淡道:“刘将军说的对,如今是战时,入城后本来就要将危险之物集中保管。”
谢玖兮平静地将袖子里的符纸一股脑掏出来,放到面前的端盘上,动作之利索,都让刘延怀疑她放的是假纸。刘延狐疑地扫了谢玖兮两眼,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为难一个小姑娘,便说道:“四娘子深明大义,不愧是谢家之女。”
刘延和刘于穆说完就去忙其他事情了,只留一个副将领着谢家人入住。谢韫珠一路都鼓着脸,等进门后再也忍不住,气冲冲质问谢玖兮:“你平时在家里不可一世,连大伯母都敢顶撞,怎么如今什么都不说了?三叔留给你护身的符纸,凭什么给别人?”
谢玖兮瞥了谢韫珠一眼,说:“别鼓着脸了,你现在像个河豚,好丑。”
谢韫珠更生气了:“你敢说我丑!不对,我问你话呢,你凭什么说我丑?”
谢玖兮走到房间里坐下,疲惫地捶了捶腿,低低道:“他是二姐的公爹,以后二姐一辈子都要在刘家生活。”
谢韫珠骤然失声,谢玖兮见她明白了,倦怠地赶客:“没事就回去吧,我要沐浴休息了。”
赶走谢韫珠后,谢玖兮撑住头,悠悠打了个哈欠。她交出去的都是些积压多年、即将失效的符,何况,城里最危险的并不是那堆爆炸符,而是她。
拓跋弘接到萧道的信,看到他竟然想以万景换青州,简直莫名其妙。萧道在做梦吗?
而这时,建康也接到了万景叛乱的消息,萧道终于明白,他被骗了。
萧道连忙给各地发勤王令,但书信往来不便,这么一来一回,各郡军队要等很久才能赶到建康。萧道心里并不着急,建康驻兵五万,还倚据长江天险,万景便是有天兵都过不来。
长江以南各郡县依然很从容,而长江以北,局势骤然紧绷起来。
万景听说他的先遣部队在广陵城吃瘪后大为震怒。尤其他还听说,攻城那天有送嫁队伍进了广陵城,新娘子正姓谢。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万景亲自带兵,气势汹汹冲往广陵,誓要屠杀广陵泄愤,并抢走曾经羞辱他的谢氏女。
广陵接到战书后一片低迷,谢玖兮交出来的爆炸符再好也不能大规模作战,广陵城内能上阵的士兵不过八千人,如何守城?
刘延试着向建康请援,但建康屯兵自守,并不肯渡江冒险。刘延焦头烂额时,谢韫珠主动说她的未婚夫就在不远处的京口,她可以写信,求未婚夫来救她。
谢韫珠当天就写了信,放飞鸽传往京口。一天过去,谢韫珠以为对方在路上来不及回信,三天过去,她以为信鸽走错了路,十天过去,爆炸符已告罄,城内画符的工具也用完了,援军还是没有来。
谢韫珠终于意识到,她的未婚夫不会来了。
谢韫珠一直以夫家是将门为傲,她无数次和姐妹们炫耀王家战功赫赫、守家卫国,骨子里留着顶天立地的血。现在这一切在她脸上重重扇了个巴掌,打得她头晕目眩,信仰崩塌。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的?
然而现实根本没给她留时间低落,外面的厮杀声从早持续到晚,从城墙上抬下来的伤员一日比一日多。更可怕的是万景的人就像感受不到疲惫一样,前赴后继往城墙上爬,箭矢打在他们身上毫无杀伤力,就连被从城墙上推落,他们站起来拍拍土,还能继续进攻。
这是一群不死不伤的怪物,城墙上所有士兵心里都浮起这个念头,恐慌逐渐在广陵城中蔓延。
谢玖兮不相信世界上有杀不死的怪物,神仙尚且会消亡,何况凡人呢?她注意到攻城的士兵被她的符纸打中后会受伤甚至死亡,这是不是说明,凡人的武器伤不到他们,但法术可以?
谢玖兮试图研究一个杀敌阵法,然而她没想到,最先被恐慌击溃的不是城中百姓,不是谢家女眷,而是刘延父子。
“你想要献降?”
刘于穆接触到谢韫玉的眼睛,有些躲闪,但还是说道:“二娘,我父母原本不满你的身份,我们经历了多少周折才终于走到这一步。我真的很喜欢你,做梦都想和你长相厮守、生儿育女,所以我们绝不能死在这里。万景无非是被皇帝说配不上王谢门第,气不过而已,你四妹妹是天下闻名的美人,我们将你四妹献……许配给他,一定能让他退兵。”
谢韫玉怔怔看着他,好一段时间觉得她不认识面前这个人:“敬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彭城刘氏之子,岂可做献城投降之事?”
刘于穆像是被刺激到,突然激动道:“北魏占领彭城,杀了我们多少族人?薛安都能投降,我为何不能?我们彭城刘氏没多少传人了,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万景说了投降不杀,如果抵抗会屠尽全城。我是为了全城百姓,我是为了大局!”
“二娘!”刘于穆紧紧握住谢蕴玉肩膀,双目赤红道,“反正你和你四妹感情不好。听说她眼高于顶,给了你不少气受,送她出去正好给你出气!只要献出她,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了!”
作者有话说:
梁自近岁以来,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今日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
――《资治通鉴》
第77章 女公子
刘于穆说完,脸上猛地被扇了个巴掌。谢韫玉用的力气那么大,刘于穆的头重重歪向另一侧,脸颊立马红肿起来。
谢韫玉心痛如绞,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她是庶房庶女,不像长姐一样天生光环加身,不像三妹一样有亲娘宠爱,也不像谢玖兮一样自小有全谢府的人心疼。她活得战战兢兢,唯有苦练琴棋书画,费尽心思维持好名声,才能在父亲和祖母那边得一句轻飘飘的“不错”。
但谢韫玉知道,哪怕她做到女德的极致,父亲也更喜欢活泼娇憨的谢韫珠,祖母更喜欢胡作非为的谢玖兮,谢韫玉永远是家里最无足轻重、面目模糊的那个。
这十年,谢府一次又一次告诉她,她争不过。唯独在刘于穆身上谢韫玉感受到自己是重要的,敬尚兄不会像家人那样忽略她,在他这里,谢韫玉才是被偏爱的那个。
这是谢韫玉能找到的最好的出路,她拼尽全力抓着他,从十岁到十七岁,她人生最美好的七年青春都是为了他而存在。这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不光打碎了她和刘于穆的感情,同样打碎了她少女时代对幸福的全部期盼。
明明打在刘于穆身上,谢韫玉却哭得无比心痛,她哽咽道:“我和她关系再不好,她也是我妹妹,你算什么东西?”
刘于穆没想过向来百依百顺的谢韫玉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他不可置信道:“二娘,你忘了我们那些海誓山盟了吗?”
“别叫我二娘。”谢韫玉哭得肩膀发颤,后退两步,咬牙说,“刘家门第高,我一介庶女高攀不起。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刘于穆听后大惊:“二娘你在说什么?再过两天,我们就要成婚了。”
“恕我无法与贪生怕死、不救百姓,还想用我妹妹换太平的人结为夫妻。”谢韫玉转过身体,快步朝亭外走去,“你我今日,恩断义绝,再无关系。”
谢韫玉对着刘于穆时说得绝情,等她跑出凉亭就溃不成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无仪态可言。谢韫珠正站在院内对谢玖兮说风凉话:“你这样能成吗?”
她说完,意外瞥到谢韫玉,吓了一跳:“二姐?你不是去和敬尚兄商量婚礼事宜么,怎么哭成这样?”
谢六郎在出门之前是个只会吟诗作赋、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因为他太闲了,才会被大伯母安排前来送嫁,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叛军,还被困在广陵城内。
同行三个姐妹都是女子,谢六郎觉得自己有义务担起顶梁柱,当即说道:“二姐,莫非刘家为难你了?虽然如今是战时,许多礼仪不得不从简,那我们也是谢氏,该有的排场绝不能省!二姐你别哭,我这就去找敬尚理论。”
“不用去了。”谢韫玉用力擦干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和他的婚事取消了。”
“什么?”院子里三人都大吃一惊,“婚礼取消了?”
“不只是婚礼。”谢韫玉道,“我和他的婚约也完了。”
谢韫珠吃惊地和谢六郎对视一眼,想不懂这是怎么了。她印象中这位庶姐总是装腔作势,处处拿规矩说话,实则功利心太重,并不讨人喜欢。她从没见过谢韫玉哭成这样,还不管不顾要在婚礼前退婚。
要知道,谢韫玉最在乎这桩婚事了,简直把刘于穆当成救命稻草。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说出这种话?
谢玖兮透过院门,隐约看到一个男子在他们墙外徘徊,踯躅不定,欲言又止,脸上还浮着一个巴掌印。谢玖兮二话不说上前,重重将院门关上。
刘于穆被人打了一巴掌本就挂不住脸面,如今还被谢家拒之门外,他脸上火辣辣的,对谢韫玉残存的丁点愧疚和留恋很快转化为怨恨,愤然离去。
谢玖兮确定外面的人走后,才进屋里问谢韫玉:“二姐,他和你说什么了?”
谢韫玉在自己屋里哭了半晌,在谢韫珠、谢六郎的安慰下已经渐渐平静下来。她漠然地擦去眼泪,深吸一口气道:“他想投降献城,还想将你献给万景,换万景对他们家网开一面。”
谢韫玉说完后,屋里停滞了好一会,谢六郎反应过来,怒冲冲就要去外面找刘于穆算账:“这个混账,这种话他也说得出来!我非打死他不可!”
谢玖兮伸手拉住谢六郎的胳膊,谢六郎激动道:“四妹你别拦我,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谢玖兮忍无可忍,手臂用力重重将谢六郎甩了回去。谢六郎踉跄好几步,扶住家具才勉强站稳。
谢六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谢玖兮,谢玖兮不耐烦道:“外面都是刘家的兵,而你文不成武不就,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和刘于穆拼?嘴吗?”
诚然这是实话,但谢六郎还是被伤害到了:“四妹妹,士可杀不可辱,我还有这条命,就算豁出命也要替你们争这口气!”
“你去送死,然后留我们三人任人宰割吗?”谢玖兮听着墙外出奇寂静的街道,冷淡道,“万景仅因为求婚不成就记恨王、谢两家,可见他这个人极端自大自卑。如果有人给他送去谢氏女,以他虚荣狂妄的心性,说不定真的会答应退兵。刘家敢当着二姐的面开口,可见他们有这种想法已不是一天两天。我们几人都姓谢,谁都不安全,不可大意。这两天让所有人都待在府里,除了采买粮食不得出府,院墙全天安排人巡逻,有异动立刻上报。”
谢玖兮说着拿出一叠符,分给另几人:“这是这两天我悄悄画的符纸,朱砂已经耗空了,你们省着些用。一会我在院墙刻几个防护阵法,谁都不要单独行动。建康绝不会弃广陵不顾,只要等到援军到来,我们就安全了。”
谢六郎也没想到好好一趟结亲之旅竟然闹成这样,他本来觉得他是唯一的男子,要站出来替姐妹们撑着天,没想到四妹妹看起来比他厉害多了。谢六郎短暂地支棱了一下,很快就退回舒适区,乖乖听谢玖兮安排。
谢韫玉和谢韫珠沉默地接过谢玖兮的符纸,不久前她们还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如今就要担心姻亲将她们献给蛮夷邀功,这世上的事真是荒唐。
谢家全员警惕,再加上门上、墙上都贴了奇怪的符,刘家就算想撕破脸强闯都不行。
昨日已经有万景士兵冲过城墙了,城内士兵耗了许久,才终于把叛军磨死。近距离作战极大刺激到刘延父子,刘延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十来支枪还扎不死的叛军,他做了一宿噩梦,醒来后再也忍受不了。
万景的人已经能翻过城墙,只要再多来几个就能打开城门,到时候万景大军冲进来,城中所有人都要死。刘延慌忙派人去清点仓库,然后在拂晓时分,人最困的时候,刘延带着儿子、亲信和广陵城剩余武器,从角门逃走了。
城墙上的士兵看到太守跑了,人心大乱。谢玖兮被哭叫声、脚步声吵醒,她不顾初冬寒意,披了件衣服就出门,结果得知刘延父子弃城跑了。
谢玖兮听到愣了一下,觉得荒唐,竟也不意外。墙外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谢玖兮问:“外面怎么了?”
谢家侍从苦着脸道:“四娘子,外面那些愚民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谣言,说谢家得罪了万景,这才引来了叛军,叛军破门之日,就是广陵屠城之时。所以他们嚷嚷着要将谢家人交出去,换广陵全城的性命。”
谢韫珠慌慌张张从房里出来,听到这些话简直气得跳脚:“荒谬!谢家压根不认识万景,是他不识好歹妄图攀附谢家,被皇帝拒绝后恼羞成怒。这和谢家有什么关系?”
谢玖兮听完侍从的话深深皱眉,她以为太守弃城而逃就是最糟糕的事情了,没想到这只是开头,谢家引来万景的言论竟然已经传到民间。谢玖兮非常怀疑,这就是刘延放的消息。
他突不破谢玖兮的阵法符纸,没法将谢家人送出去保命,便弃城而逃,将谢家和整座广陵城当做他脱掉的壳。万景进城后必然忙着折磨谢家人,没工夫追刘延父子,他们就能安全了。
谢玖兮心中冷冷骂了句恶心。三岁小儿尚且知道不能卖国求荣,他们两个七尺男儿却只顾自己逃命,真是令人不齿。
但现在不是骂这两个软脊梁虫的时候,谢玖兮很快收敛起心绪,问:“消息传了多久,多少人知道了?”
侍从摇头:“不知道,我们也是被叫骂声吵醒才知道这回事。刚开始只有星星两两几个人,如今外面已围满了,照这个声势,恐怕全城人都知道了。”
谢韫玉听到声音出来查看,结果却听到这样一段话,吓得脸都白了。
谢玖兮叹气,这真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她正要让侍从去外面收买人心、驱散人群,忽然院墙传来扑通一声,一块石头从外面抛进来,还夹杂着“都怪你们”、“滚出去”等恶毒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