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九月流火【完结】
时间:2022-11-08 11:37:19

  唯独谢韫珠,似乎什么都不差,但什么都不占,在人均才女才子的谢家里着实不起眼。
  谢韫珠看着玄妙复杂的阵法就心生畏惧,但兄弟姐妹都行,她若不行岂不是拖后腿。谢韫珠咬着牙说:“我背一会,应该可以。”
  谢玖兮没想到困扰她多时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她大喜,站起来就要去外面安排:“我这就去挑选精兵,护送我们出城画阵。还有武器……”
  “先吃饭。”谢韫容不在,谢韫玉便端起姐姐的范,说,“先祖安石面对前秦百万大军而面不改色,如今外面不过万人,你就急躁退席,成何体统?”
  谢玖兮听后知道自己太急了,出城布阵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排好的,她急切只会引得下方人心惶惶,不如吃了饭再从长计议。
  谢玖兮诚心认错,然后坐下安心吃饭,席间精悄无声,完全听不到咀嚼声、餐具碰撞声。
  叛军在广陵城耽误了太多时间,攻势越来越急,广陵的城墙摇摇欲坠。谢玖兮没时间等事情安排妥当了,第二日深夜,她就安排了四队精兵,分别从四座城门护送她、谢韫玉、谢韫珠、谢六郎出去,在夜色的掩饰下画阵法。
  夜晚光线不好,还要小心不远处的敌军,这让本就复杂的阵法更难画了。谢玖兮那边不用说,很快就完成了,谢六郎、谢韫玉也相继成功,只剩下谢韫珠这边。
  谢韫珠为了背阵法图昨天一宿没睡,今日连饭都没心思吃,一直抱着图纸盯,恨不得将线路刻进脑子里。在家里时还好好的,如今到了城外,谢韫珠一紧张,脑子里骤然一片空白。
  谢韫珠手一边哆嗦一边安慰自己不要急,然而越这样越紧张。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被叛军发现了。
  最开始只是一个人,后来越来越多人燃着火把向他们这边冲来,士兵为了保护她一步都不敢让,完全被动地和叛军作战。谢韫珠听着耳边刀剑入肉的声音,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不想这么没出息,可是她忍不住。这时候她无比痛恨在这里的为什么是她,如果换成大姐姐,或者谢家其他姐妹,定能完美还原阵法。
  她忍不住想如果能出现一个英雄帮她就好了,像她在诗文中看到的那样,大英雄从天而降,无所不能,侠肝义胆,顶天立地。然而她等了很久,身边只有一个个倒下去的士兵,没有任何人来救她。
  谢玖兮在对面城门,完全看不到谢韫珠这边的动静。谢韫珠隐约听到了二姐呼喊她的声音,随后另一边亮起火把,她认出来那是六弟。六弟为了引走她这边的追兵,主动暴露身份。
  二姐的声音越来越急,看起来似乎也想主动暴露来保护她。如果在旁边的是谢玖兮或许没事,谢六郎毕竟是男子,也来得及跑回城,但那是快走两步路都会气喘的谢韫玉,如果被敌军发现,谢韫玉怎么跑得动?
  谢韫珠咬着牙,脑中混沌一片的阵法线似乎清晰起来,谢韫珠画一条忘一条,外围士兵用血肉之躯顶着叛军,城墙上的守军也放箭来掩护她,没有让任何一个人跑进来。
  终于,最后一条线搭到谢韫玉画的阵法上,似乎有无形的灵气从地上流过,随即,阵法线逐渐亮起。
  谢韫珠哭得满脸是泪,怔怔抬头,和城中被惊醒的百姓、城墙上的守军、不远处的敌营士兵、江对岸的渔夫,一起看着流光溢彩,凤吟清脆,一个玄妙庄严的法印浮现在广陵城上方,像从天而降的神佛一般,终于看到了人间,护住人世疾苦。
  深山中避世修道的阮钰察觉灵气波动,出门相看。同门师兄弟围在崖边,对着北方的异象指指点点:“这是哪家大能入世,竟如此强大。”
  阮钰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脸色沉肃如雪。
  阵法中的叛军倒地哀嚎,缕缕黑气从他们体内逸出,被大阵绞成碎片。叛军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恢复了凡人之身,外面的叛军试着靠近,然而刚触碰到阵法就哀嚎不止。
  身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百姓争相出门膜拜,身边浴血的士兵也有的欢呼雀跃,有的跪地痛哭。谢韫珠倒在地上,怔怔没有反应,眼眸清晰地倒映出上方金光。
  谢韫珠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那么崇拜未婚夫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因为她臆想了一个英雄,将书本、诗文中所有美好都糅杂其中,然后投射到未婚夫身上。所以发现王家没有来救她时她才那么难过,并不是因为她生命危险,而是因为他们打碎了她的幻想。
  可是世界上哪有总能恰到好处出现的盖世英雄呢,如果有,那个人也只会是她自己。
  谢韫玉跑过来,看到谢韫珠呆呆傻傻坐在地上,长松了一口气:“你怎么都不回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谢玖兮独自完成了最大、最难的阵法线,她回城时,百姓争相跪拜,她慌忙扶起来:“使不得。”
  然而出来磕头的人还是越来越多,谢玖兮扶不动,只能掩面回府。谢府再也不是曾经被百姓围起来喊打喊杀的地方了,每天墙外都放着百姓送来的吃食。谢玖兮拦不住,只能将食物转赠给城中孤寡妇孺,尽全力回馈这份善意。
  谢玖兮不敢走正门,施了轻身诀翻墙而入。她在正堂里等了很久,才等到另外三人回来。
  谢玖兮看到另外三人身上衣服都被拉扯歪了,惊讶问:“你们怎么才回来?”
  谢韫珠看到谢玖兮衣冠整齐,姿容优美,同样很吃惊:“你怎么回来的?”
  谢玖兮诧异道:“你们该不会是从正门走的吧?我以为正常人都能想到翻墙,我还特意在墙边留了梯子。”
  谢韫珠感受到谢玖兮无声的嘲讽,她想到自己身上脏兮兮的,而谢玖兮优雅从容,颇觉丢面子,嚷嚷道:“要你管,就你事多!”
  谢韫珠气咻咻跑走了,等看不见后,谢玖兮问:“她怎么了?”
  谢韫玉摇头:“不知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在哭。”
  谢六郎由衷感叹道:“三姐哭得声音真大,一听就中气十足。”
  兄妹三人在灯下笑了笑,一晚上的惊险、疲惫仿佛都消弭在日常拌嘴中。谢韫玉敛衽坐下,问:“外面那个阵法能持续多久?”
  谢玖兮摇头:“不知道。这个阵法只能防邪魔,但不能防凡人,如果能吓退他们最好,如果他们不肯撤退,还要围着广陵,那困局依然在。”
  谢韫玉和谢六郎听了都叹气,忧心忡忡。谢六郎忍不住看向建康方向:“只隔着一条江,建康肯定能听到这边的动静。他们什么时候会派援军来?”
  可惜,谢玖兮的担心又一次灵验了。广陵守城的花样层出不穷,叛军意识到城内有法宝,越发不肯放弃广陵。
  他们无法靠近广陵城,就想出些极阴损的主意,比如火攻、引水倒灌,甚至往城内抛死去的鸟禽尸体,想活活耗死广陵。
  法术可防邪魔,却不能防瘟疫。为了攻城就往城内扔死尸,这种行为简直下作至极,但架不住有用。谢玖兮简直焦头烂额,她又一夜未睡,黎明时分,忽然有士兵急急忙忙禀报:“女公子,有援军来了!”
  谢玖兮提裙跑上城墙,举目望去,地平线上隐约冲来一阵骑兵。
  此时正值日夜交替时分,天将晓而尚暗之,山河只能辨别出模糊的轮廓,他们像是从天幕里冲下来。为首是一点寒光,白衣银甲,一马当先,在昏暝中如一柄匕首,划破日夜边界。
  夜皎皎兮既明,谢玖兮紧盯着前方,无意识喃喃:“既明……”
 
 
第78章 重相逢
  援兵来了,城墙上的人都欢欣鼓舞,谢玖兮立刻拿定主意,说:“开城门,前后夹击万景叛军!”
  叛军在多日攻城战中已经疲惫不堪,身体的疲倦还在其次,广陵城亮起的护城大阵对他们士气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如今援军天降,阵前银甲白衣的少年将军宛如天际一抹流光,一马当先,气势磅礴,竟比身后千军万马还要慑人。
  而广陵城门也开了,憋屈了多日的守城士兵嘶吼着冲出来,各个双目通红,恨不得生啖叛军之肉。
  还没交战,叛军就已经生出怯意,很快就一泻千里,溃不成军。城中百姓不顾外面还在交战,激动地跑出来看:“援军来了,朝廷的援军来了!”
  谢府同样被欢呼声惊动,谢韫玉和谢韫珠顾不上世家女的矜持,拎着裙子跑到城门口。
  城外战斗已至尾声,东方一缕阳光穿破云层,越过原野,照射在城门口的修罗场上。血汇成溪流,一直蔓延到城门,染红了砖缝土壤。在毫无美感可言的肉搏和厮杀中,一道雪光显得尤其抢眼。
  他手持方天戟,骑着马从敌军阵中掠过,手中长戟由精钢打造,砍刺劈勾灵活变幻,在阳光和鲜血的映照下快得像雪光,所到之处叛军如稻草一般齐刷刷倒下,而他身上白衣如昔,一滴血都没有溅上。
  太阳越升越高,明光从他背后洒下,美丽圣洁又杀气凛然。城中百姓都被他身上的杀气所慑,一时没人敢动弹。
  谢韫珠不太确定地问:“二姐,这是谁?”
  他的面容和在建康时没有差别,但浑身气势大变,尤其是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戾劲,让谢韫珠不敢相认。
  谢韫玉还没说话,城门口传来一道浅浅的“既明”,刚才还在无情收割生命的少年将军顷刻收敛了身上的杀气,轻巧一跃翻下马背,快步朝城门前的少女跑来:“皎皎……”
  谢玖兮完全不在意他刚从战场上回来,萧子铎也没有在意背后乌压压的军队,两人相向奔赴,在朝阳初升的城门前紧紧相拥。
  城中百姓都怔松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印象中的谢女公子永远冷清理智,永远面不改色,他们从没见过谢玖兮如此外放的情绪。
  背后一路跟着萧子铎南下的青州军队同样很震惊,这是萧少将军?
  萧子铎的长相太过好看,有些时候都不得不戴面具来减少麻烦,而他雪白的皮囊下却是一个杀神的灵魂,所有见过萧子铎杀人的士兵再不敢直视他的脸。齐地和北魏激战半年,最后北魏人看到白色铠甲就下意识害怕。
  冷着最好看的脸、杀着最狠的人,两军私底下都叫他“玉面杀神”。但现在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玉面杀神却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女子,甚至细心地替她提起裙子,以免地上的血污脏了她的裙角。
  青州士兵都不敢再看,默不作声打扫战场。这种时候身经百战和久疏训练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青州军行动井然有序,彼此配合,都不需要萧子铎发话就知道该做什么,而广陵士兵就显得无序很多。
  谢玖兮刚看到萧子铎时惊喜交加,一时冲动跑了下来,现在情绪褪去才意识到周围还有很多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萧子铎,萧子铎却从容地站在她身边,一一问好:“二表姐,三表姐,六表兄。”
  围观百姓听到萧子铎的称呼,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亲戚,怪不得前来救援广陵。
  谢韫玉和谢韫珠对着萧子铎点头示意,神情有些拘束,谢六郎同是男子,自来熟地上前招呼萧子铎:“萧二表弟,没想到竟是你来了。你不是在青州吗,怎么会出现在广陵?”
  “说来话长。”萧子铎道,“六月时我注意到北魏边境不正常调兵,担心他们想要南下,所以一直关注着淮河局势。我听到万景叛乱后赶紧入京勤王,路过南衮州时听说广陵被困,我就来了。”
  六月时萧子铎就感觉到北魏狼子野心,他写信提醒沿线守将。结果萧道将万景封到寿阳,果不其然爆发了叛乱。萧子铎实在不知道萧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能暂离青州,南下支援建康。
  萧子铎原本没打算来南衮州。无论从战略意义还是从私人感情,建康都比广陵重要,所以萧子铎听闻广陵被围后也无能为力,他总要先保证谢玖兮的安全,可是,三天前,他却在夜里看到广陵方向传来金色灵光。
  金色法阵明亮又纯粹,萧子铎这才意识到,皎皎竟然在广陵。
  萧子铎并不关心萧道、萧子锋的死活,他要护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人。萧子铎后知后觉想起来,谢玖兮二姐好像和刘氏订婚,刘延父子正在广陵镇守。
  萧子铎暗骂自己糊涂,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现在才想起来。随后他下令调转方向,全速赶往广陵。他一路上不拐弯,遇山过山遇河填河,创造最快行军速度,三天到达广陵。
  萧子铎三言两语说得简单,但从青州一路南下,其中艰险岂是外人能知。谢六郎听后心中百感交集,广陵被围有一个月之久,谢家那么多姻亲故交,没一个肯来冒险,最后替他们解围的,竟是远在千里之外、谢家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萧子铎。
  尤其谢六郎想到京口太守是谢韫珠的未婚夫,建康宫城还有意让谢玖兮做太子妃。姑母口口声声说视谢玖兮如亲生女儿,萧子锋也表现的十分上心,亲自替谢玖兮去买她最喜欢的糕点。但他们遇险时,京口和建康都选择自保。
  谢六郎能理解,为了姻亲拿命冒险,不值得。大家都有家有业,当然要做最稳妥的事。
  可是,别人能做到,他们却做不到,这番对比就尤其让人寒心。
  眼看围过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谢玖兮不想成为话题,便说:“广陵刚刚解围,还有许多事要安排。我们别在这里挡着路了,叙旧稍后再谈也不迟。”
  几人都应诺,谢韫玉和谢韫珠在谢六郎的护送下回府,谢玖兮去太守府安排后续处理,萧子铎跟在谢玖兮身边,两人静静在广陵城漫步。
  走了很久,萧子铎问:“皎皎,这十七个月,你过得好吗?”
  萧子铎去年六月孤身去青州,如今又是一年冬,他们已一年半未见面了。
  刚才在万军阵前,他手执长戟身披铠甲,威风凛凛,不苟情面,连谢玖兮都觉得陌生。如今他轻声问起两人分别后的事情,声音和从前一样清柔浅淡,谢玖兮这才确定,既明还是既明,并没有变化。
  谢玖兮回想过去的一年半,她的生活经历了天翻地覆,可是时过境迁,那些惊惶、委屈过去了许久,再诉苦显得矫情。
  谢玖兮漫不经心道:“还好。我守完了祖母的孝期,画了很多新阵法。年初时建康动荡了半年,每个月都有不同的军队冲进来,我们大概经历了五六个皇帝吧,后来萧将军来了,局势才安稳下来。但大姐姐厌倦了宫廷,决心去归善寺带发修行,二伯父、二伯母都脱不开身,托我们来广陵送二姐出嫁,巧的是撞上了叛乱,好在有惊无险,我们都好好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萧子铎听着只觉得心痛。亲人去世、长姐被废、京城动乱、被困孤城,这些事说着简单,但每一件稍有差池就会没命。她经历了这么多危险,而他却无法陪着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