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珩舟眼睛微眯,落在那一抹淡绿身上,便一直未曾挪开过。
是舞也像武,像天上跌落凡尘的仙子,也像一只从山上跑出来的漂亮小狐狸。
叶之筠的琴声渐收,孟闻秋最后腕花收剑,恰好朝着方珩舟的方向。
两人视线相撞,孟闻秋率先撇过头去,和叶之筠一起朝着皇上行了一个半礼。
皇上和皇后脸色有些讪讪,都未想到竟让孟闻秋出尽风头。
大太监低声提醒,皇上这才轻咳两声开口道:“孟家儿女果真不同凡响,今日一见倒让朕刮目相看。”
孟闻秋半低着头,听见这番夸赞也不过答道:“还是之筠琴艺高超。”
皇上无意再多说,让大太监拿了奖赏,便赶紧让两人退了下去,站在眼前实在是惹人心烦。
徐云蓁见孟闻秋捂着手臂,便低声道:“太过用劲,伤到了?”
“有些酸疼,不碍事的。”
孟行章啧啧称奇:“方才想看你们的笑话的人,最好都给爷把嘴捂住,若不然我见一个打一个。”
他说话声音不小,像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
叶之筠觑他一眼,他才禁了声。
皇上仿佛有些心力憔悴,摆摆手说开始狩猎。
礼部早就循着太后的意思,设了个彩头,备下几样刀剑字画,都是珍贵之物,一个时辰之内打猎数量最多者,前几位便能得到奖赏。
鞑靼人勇猛好胜,都是自小便长在草原上的男儿,明明是夏季,却依旧戴着毡帽,长相也十分凶狠,深邃的眉眼,还有高高的鹰钩鼻,约莫三十的年纪。
他们的领头之人,此时单手覆于胸前,朝皇上道:“陛下,狩猎可有什么规矩?”
原本宴席上还有细碎的交谈声,听他一开口,便纷纷止住了话头,朝皇上看去。
皇上像是忽然回神,他掩面轻咳一声,身边的大太监向他低语两句,而后皇上便朗声道:“谁打到猎物多,便算谁胜,一炷香后比试即可开始。”
会武的都纷纷起身,将方才孟闻秋和叶之筠的剑舞抛在脑后,都要去挑选趁手弓箭,那鞑靼人却目光一转,看向了御卫们身旁的方珩舟。
“我在草原上还未曾输过,早就听说方统领勇冠三军,不知是否一同前往比试?”他说着蹩脚的话语,眼神阴鸷。
本来几人离得也不算远,鞑靼人的声音粗犷,还有那刻意学习大周的咬文嚼字,自然都落在了方珩舟的耳朵里。
有几位使臣已经默不作声看上了热闹,鞑靼人和大周,许多年前也打过几场小仗,不过那时的方珩舟还年少,出兵迎战都是大将军领了兵符前去。
这个鞑靼人叫那日松,是首领的大儿子,和方珩舟年纪相仿,他话里带着些嚣张和猖狂,明眼人都能听出来。
皇上本来这两日便心气不顺,听完这话更是有些恼了,小小鞑靼人都敢在宴席上大放厥词,仿佛并未将他这个一国之君放在眼里。
方珩舟眼眸微动,却掩了神色,他还未曾开口,皇上便状似不耐地摆摆手:“你去!”
那日松像是十分满意,唇角都勾了起来,略过人群朝方珩舟笑。
孟闻秋却心神不宁,揉了揉额角觉得烦躁。
礼部尚书不知何时绕到了方珩舟身后,他一脸凝重开口道:“此人瞧着心术不正,方统领可得小心些。”
毕竟要是出了什么事,第一个问罪的必定会是礼部,礼部尚书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希望这宴席不要出半点差错,那日松这赤果果的挑衅,倒让他冷汗直冒。
“李大人不必担忧。”
礼部尚书擦了一把冷汗:“明着他不敢有动作,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想了想他又道:“方统领的身手我自然知道,不过还是万事小心。”
要入后山的都在挑选弓箭,剩下的文官还有一些小姐夫人,便陪同皇上皇后一起坐着听戏看舞。
有小太监拿了弓给孟行章挑选,他仔细观摩之时,有两只手伸了上来。
孟闻秋朝他笑:“二哥带上我。”
叶之筠没说话,不过意思很明白,要和孟闻秋一起。
徐云蓁也道:“你看好她们两个,若是出了差错,爹爹不扒了你的皮,我也得让你长长记性。”
孟行章一张苦瓜脸:“嫂嫂,她们两个凑热闹,你不拦着便罢了,还把我搭进去。”
他都和几个公子哥说好了,要比试一番的,带了两个拖油瓶,必定就落了下风,再者说,那些来使可不管你身份如何,弓箭毕竟无眼。
徐云蓁自然是因为拗不过孟闻秋,所以才拿捏孟行章的,这会儿便道:“我把她们俩交给你了。”
一幅“你自己看着办”的神情。
孟行章揪着腰间的玉佩,浑不在意地朝叶之筠道:“你要是摔了碰了,可别怪在我头上去。”
孟闻秋眼睛落在方珩舟身上,见他已经翻身上马,便赶紧道:“二哥,我们该走了。”
孟闻秋和叶之筠的打扮并不适宜打猎,是以两人都戴上了帷帽,半遮半掩,却是更惹人注目。
大太监喊道狩猎开始时,一群人迅速用鞭子抽打着马屁.股,往山里冲去。
孟行章本来也该在这群人里,可转头看了一眼两个拖油瓶,便打消了这个想法,想着等会儿在外围猎一些小动物给她们玩玩。
除了他们几人,还有几个凑数的大臣不慌不忙。
方珩舟亦是牵着马儿并不打算抢先的模样,那个不大客气的那日松,和方珩舟并排走着,道:“你看起来胸有成竹,你不怕输?”
方珩舟没有答话,那日松冷笑一声,骑着马扬长而去:“我当你是对手,看来你们大周也不过如此。”
方珩舟听到这话,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他驾着马儿没走几步,像是在等人。
孟行章赶上他时,先是大喇喇地唤了一句方大哥,而后才疑惑道:“后山猎物统共就那么些,方大哥还不入深林?”
“不急。”
方珩舟眼睛落在孟闻秋身上:“孟小姐和叶小姐好兴致。”
孟行章心底打着小算盘,脱口而出:“方大哥,我一双眼看顾不过来两人,我妹妹就先交给你了。”
他说完便揪着叶之筠的衣衫往西边去,孟闻秋也没动,就这么静静坐在马儿身上。
第36章
孟闻秋一直没吭声,还是方珩舟先开的口:“孟小姐平日藏拙了。”
方才一场剑舞,如迎风张扬的柳树,又像挺拔的樟子松,本就生得明艳动人,更添一股英姿飒爽之气。
孟闻秋随手将帷帽掀开,露出一张娇媚的脸:“看来方统领心情不错。”
“那日松想同你比试,你既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又为何应下。”
方珩舟状似不经意地侧头看她一眼:“来者是客,自然该有让他三分的道理。”
若旁人说这番话,孟闻秋必定认为他在夸大。
马蹄踩着矮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轻笑一声,问道:“方才要是没看错,皇上身边那个穿着道袍的小少年,是司天台的弟子?”
方珩舟随口应了,道:“司天台观天象有异,还在宫中研究星盘,便派了弟子前来。”
孟闻秋心下了然,继续道:“这天象与谁有关?”
方珩舟却没答话:“此事你不用知晓太多。”
孟闻秋倏地拉紧缰绳停了下来,脸上虽还带着笑意,不过却未及眼底:“方统领这话我却不爱听。”
方珩舟身形一顿,将马儿调转了方向,两人面对面像是一场无声的争执。
小司辰的出现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有心之人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打听,只是此次司天台的话,却不宜让更多人知道。
方珩舟没想过孟闻秋会问,此事关乎朝堂,孟闻秋甚至连女官都不是,他并不觉得应该把她卷进来。
而孟闻秋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恼了,她冒着生命危险入后山,方珩舟居然还对她留了一手。
深林中传来利箭穿破空气的声音,还有动物发出呜咽的声音,孟闻秋心底却隐隐有些发憷。
方珩舟见她脸色微变,便道:“天象与皇上有关,不过我又加了二十御卫守在他身边,生死有命,若真是天灾,那便是上天的旨意。”
孟闻秋眉头轻皱,听完好半晌没回过神:“皇上?”
“自然,那小司辰在皇上跟前,寸步不离。”
孟闻秋却直直盯着方珩舟,忍不住怀疑自己,难道是记忆错乱?
可还未等她捋清楚思绪,便被身后一阵马蹄声打乱。
方珩舟循声望去,便见一个骁卫策马而来:“大人,这是冯家的护卫。”
他说着将手里拎着的人往地上一甩,方才交手身上留了伤口,那人吃痛惊呼一声,下一瞬却紧咬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此人鬼鬼祟祟,一直离得远远的跟在大人身后,不知在打探什么。”
那人立刻忍痛跪倒在地上,诚惶诚恐道:“方统领饶命,我也是按吩咐办事。”
“办的是什么事?”
那护卫却磨磨唧唧不肯吭声了。
方珩舟冷笑:“就你一个?”
“跟着方统领的就我一个。”那护卫心底后悔万分,冯詹易看中他身手好,才让他只身一人,谁能想到,这隐在暗处还有一些骁卫,被抓了个正着。
方珩舟眼神一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除了我,你们少爷还在打谁的主意?”
那人额间冒了冷汗,顺着脸流到下巴,手臂上还沁出一些鲜血,浑身有些战栗。
本就是冯家养的护卫,若是在旁人面前兴许还能趾高气昂,可方珩舟是什么人,年少掌权,在营帐中的手段自然也知晓一二。
可若是让少爷知道他事情没办好,回去也会是死路一条,他低匐着自认倒霉,不肯再说。
方珩舟见他一幅赴死的模样,朝身边骁卫递了个眼神,骁卫立即翻身下马,他一只手捏住冯家护卫的嘴,接着有寒光闪过,一把锃亮的短刀便直接往他嘴里塞。
孟闻秋皱了眉头,抬眼去看方珩舟。
方珩舟伸手一捞,将她的帷帽盖了下来,道:“别脏了孟小姐的眼。”
短刀锋利,还未到抵达喉咙深处已经在嘴里划了几条口,那护卫吓得身子止不住地往后缩,含糊着道:“我……说我说。”
骁卫松开手,威胁着:“别耍花样。”
护卫大口吐着鲜血,手指都忍不住地在发抖,他急忙道:“我家少爷让我跟着方统领,还派了好些人跟着孟家二少爷。”
孟闻秋下意识朝西边看了一眼,问:“我二哥?”
“我家少爷想在今日报仇。”他说完又立即补了一句,“小的不敢有所隐瞒,方统领……”
“什么时辰?”
他却眼神躲闪,不愿再答,骁卫抄起短刀便要往他嘴里塞:“你试试能不能穿膛破肚。”
“方统领饶命饶命!!!少爷说要在断崖动手,将孟家二少爷丢下去,生不见人死不尸。”
冯詹易小肚鸡肠,早该想到的,这几日没有动静,不代表他就把事情忘了。
孟行章和他早就不合,两人的事情都能闹到朝堂上去的,这也算是意料之中,方珩舟上次威胁过他,他还死性不改。
孟闻秋听完便朝方珩舟道:“冯詹易不敢直接冲着你来,我二哥又和他积怨已久,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她朝护卫问道:“冯詹易带了多少人?”
“三十。”
“我二哥身边只有十人,更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冯詹易卑鄙无耻,想来不会善罢甘休。”
孟闻秋眉头紧皱,一颗心扑在了孟行章身上,她怎么也想不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她说完便驾马朝西边去,方珩舟摇摇头也拉了缰绳紧随其后。
今日派了许多骁卫暗中跟着那些来使,以防他们会有小动作,算来算去,倒是算漏了这个冯詹易。
他做事虽不坦荡,可以他的脑子,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
方珩舟心底默念了一遍“江逸亭”的名字,这个未曾到宴席上的质子。
那骁卫正要跟上,方珩舟却转头朝他道:“你带他回去找张参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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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里走,树木更加枝繁叶茂,就连野草也深入马蹄,仿佛天色渐晚,慕色已沉。
一些野兔听见马蹄声早就跑得老远,孟行章靠在一颗大树下,他用手紧紧捂住腹部,手上沾满了血迹。
叶之筠半蹲在他跟前,拿出身上仅存的两条手帕按住伤口:“这点儿小伤,孟行章你可别喊疼。”
孟行章看了一眼身侧方才被□□的箭羽,低声笑了笑:“的确是小伤。”
他们面前围了一群人,冯詹易坐在马背,一幅高高在上的模样,他眯着眼睛轻叹:“啧啧啧,事到如今还在嘴硬。”
叶之筠的帷帽早已不知所踪,她眼神似刀,浅看了一眼冯詹易便大声地呸了一口:“小人行径。”
“你……叶之筠,本来我不想杀你,你又何必来触我霉头?”
冯詹易今日这样大胆,他早就打好了算盘,要把这事嫁祸给争强好胜的鞑靼人。
这也是江逸亭出的主意,既能报冯家之仇,还能挑起争端,一箭双雕的法子何乐不为?
皇上对此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默许。
孟行章紧咬着牙齿,唇色也渐渐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是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叶之筠看他这幅模样,心底恼意更甚,方才冯詹易的人隐在暗处朝他们射箭,那些随从为了保护两人全都中箭。
而到现在也没有救兵,想来冯詹易早就安排好了。
孟行章瞧着叶之筠不说话,以为她有些怕了,便故作轻松道:“死不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