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根本不受她的控制。
很多时候她其实并不想哭, 她也没有悲伤的情绪, 甚至有时候她只是在谈剧本、聊午饭吃什么, 但是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流, 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她的身体和她的心脏好像分离了,她拼命想让自己好起来, 但是身体并不听她的使唤, 她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会哭很麻烦,于是她去了医院。
检查结果上的字迹每一行都在告诉她,她的确是病了。
她买了很多药,开始按时吃药。
起初只有敦贺莲知道她病了, 别人都只当她是在慢慢走出来, 只有敦贺莲知道她是开始尝试用药物治疗自己。
他看着她不再任性地拒绝吃药, 甚至主动想要治好自己, 沉默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
后来, 他会让他的助理帮忙去医院给她拿药, 因为她总归是不太方便去医院。
脚下的小路安静了一些。
夏油杰不再叫她的名字, 但他没有走,而是在她所在的树下安静站着。
树影依稀间,七里夏树看到他仰着头,看的正是她坐着的方向。
枝桠重重,他看不见自己,但他知道自己在这里。
“夏树。”
“我不上去打扰你,等你什么时候想下来再下来。但是咒术高专的路你不熟,我怕你等会儿回去的时候会找不到路,我不会打扰你,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
七里夏树继续擦着脸上不停息的眼泪,虽然她的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
过了一会儿,她摸向了自己随身背着的包。
自从当了演员,她有了随身带着纸和笔的习惯,方便随时记录一些东西。
她写好了,朝着夏油杰的方向扔下去。
纸团自然垂落,刚好掉在他的脚边。
夏油杰捡起来打开。
“学长,可以暂时借一下你的钱吗,等我《夏日》的片酬结算就可以还给你。”
他微怔,抬头朝着她的方向说:“我可以直接给你,不用借。”
七里夏树沉默撕下第二张纸,继续写:“数额不是很小……”
那些药并不便宜,而且她也不知道还要吃多久才能好。
写好,扔下去。
他说:“可以,只要我有,多少都可以。”
“……”
她感觉自己的鼻子有些酸。
这次似乎不是病情的影响,而是她自己的触动。
她撕下第三张纸:“那你可不可以不要问我用这些钱是要做什么。”
扔下去。
这次,他多沉默了一会儿。
回答她:“好。”
她听着那声回答,恍惚地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水渍落在眼睑上,看起来有些茫然。
她准备去撕第四张纸,但动作最终停了下来。
她把笔和本子收了起来,从随身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其实还好……只是有一些湿润,哭过的痕迹并不明显。
等眼睛上的水渍风干,七里夏树安静等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会再流眼泪,她才从树上跳了下去。
在他面前落定之后,她扯了个笑,漂亮灿烂的笑:“学长,这下我真的要花光你的钱了。”
他只是微微一笑,“回去吧,宿舍还没整理完。”
“哦。”
他果然没有去问她为什么借钱,也没再问她为什么突然跑出来躲到树上去。
他继续说着之前在宿舍里没说完的话:“你如果不太会做饭,可以来找我。不过我会教你一些简单的饭菜,因为我不一定每天都在学校。”
“哦。”
“但是晚上还是会回来的,如果你能等,可以等我晚上回来之后给你做饭。”
“哦。”
他停下来,侧头看向她,淡笑:“这是怎么了?难得这么听我的话。”
七里夏树也停了下来,“学长,你是对别人都这么好吗?”
他笑着说:“哪有那么多别人,咒术高专的学生才几个,而且大家都会照顾自己。”
“就我不会照顾自己是吧?”
“也许可以吧。”他微微笑着。
他这句话严重挑起了她的不服气,她怎么可能不会照顾自己,要是真的那么娇气,哪还能活那么久。
七里夏树正要跟他讲道理。
他的下一句是:“或许只是我担心夏树不能照顾好自己,所以才总会这么觉得。”
“……”
她的喉咙哽了哽,硬着声问:“所以,夏油杰,你是对别人都这么好吗?我说的不是咒术高专的人。”
七里夏树抬起眼,看着他的眼睛,近乎认真的语气:“我的意思是,你只对我这么好吗?”
夏油杰一怔,而后沉默了下来,他的头发披散着,细顺温柔的长发搭在肩背上,他的个子比她高很多,看起来温柔沉稳而可靠。
他没有回答,但是她早已不是因他一句话就能高兴上好几天的小丫头了,在他叛逃以后的一年里,他们相处过的每一个瞬间,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在她的脑中翻阅千遍万遍。
他的沉默在她的眼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默认。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七里夏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在那一瞬间有得逞的笑。
有某种答案在心底翻腾,蠢蠢欲动。
她想起来那个湖泊,她其实去了不止一次,女人每一次都问她想好了吗,她每一次都没有回答。
女人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陪她发呆的时候说了很多。
她说:“我是咒灵,普通人看不见我,但如果心中有很强烈的愿望,那些为情所困的女人就会看见我。”
“她们看到我之后,愿望都是想要回到过去挽回她们的爱人。”
“你的愿望不是这个吗?那你为什么能看到我?”
“……”
因为我有咒术,看得见咒灵。
当然,她没这么说。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她好像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
女人似乎被她的态度给惊到了,继续闲聊:“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想回到过去挽回爱人的,也有一些人是回去报复对方的。你看看这个是你的需求吗?”
七里夏树感了点兴趣,“报复?怎么报复,把他打一顿?我想过,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伤口又不是不能愈合。”
说到这个,女人彻底来了兴致,“这你还不懂吗,你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你爱对方,而对方不爱你。想让对方痛苦,换过来不就行了?让他爱上你,你在这个时候抛弃他——”
女人嘿嘿笑着:“懂了吧?懂了吧?”
“……”
七里夏树头一次觉得,活了千年的咒灵,还是有点门道的。
“懂了。”
她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劲:“这个主意听起来比挽回爱人简单多了,怎么还是有那么多人死在湖里?”
女人沉默半晌:“因为,她们在得到爱人的回应以后,就再也舍不得分开,所以没有抛弃他们。”
“……”
女人见她沉默,惊道:“你不会也舍不得吧?那我建议你还是别跳了。”
七里夏树吊儿郎当一笑:“跳,当然要跳,你放心,我不会死在湖里的。”
女人当时以为她是能够狠下心来,并没有想到七里夏树能白嫖她。
可是女人说的话却给了她一个思路。
在最后一次到湖边的时候,女人又问她最想做的是什么,她不会跟女人定束缚,但是为了哄过她,还是说了一个答案,她说,想阻止他叛逃。
她知道,这个答案最终也会落进夏油杰的耳朵里。
她在盘星教门前坐了一个月左右,她知道夏油杰不会来见她,但是没关系,只要他心软了,让菜菜子和美美子来见她也是一样。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菜菜子和美美子都会传达到夏油杰的耳朵里。
她问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束缚,比如说湖边的诅咒。
从菜菜子和美美子带回来的答案中,她也确定了,夏油杰没有去祓除湖边的诅咒,也没有去过湖边。他给她收集的资料还没有完成就叛逃了,所以他对湖边的诅咒了解并不多。
她的话题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湖边的诅咒,他并不笨,在她消失以后,会第一时间想到她投了湖。
他并不知道她的术式,他只会以为,她为了回到过去阻止他叛逃,宁可选择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
那个时候他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是遗憾,悔恨,痛苦?
还是,像他轻飘飘说出口的那句忘了我吧一样,只当她是个曾经认识、现在已经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她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夏油杰,无法确定夏油杰的心意,唯有回到过去,重新审视少年的心。
女人说,如果她没有实现她的目标,她会死在湖里,她回到过去后发生的事情,都会成为一场梦。
但是那场梦,也会进入夏油杰的梦中。
这个束缚她不会跟女人定下,但是夏油杰猜到她来这里跳了湖,他一定会想办法把她从过去捞回来,他不会允许她拿生命去做一场豪赌,所以在过去发生的一切,注定会是一场梦。
七里夏树问道:“梦的感受真实吗?”
女人以为她是在问售后服务,给她解释:“都是亲身经历,当然真实,只不过人生轨迹无法改写,不能成为现实罢了。”
她再次确认道,“如果他爱上了我,就算最后只是一场无法变成现实的梦,他也是爱上了我的吧?”
“是的。”
所以,夏油杰。
请让我确定吧,我回到了过去,现在,请让我听见你的心跳。
女人有句话说得没错。
如果两个人相爱,爱就是救赎,但如果注定要走向分离,爱就是世间最狠毒的毒药,仍然爱着对方无法自拔的那个人,会痛不欲生。
七里夏树微笑着,没有再去逼问他答案,而是绕开他走到了树下的一块人工湖旁边。
她站在湖边,回头问夏油杰:“学长,你们学校的这个湖深吗?”
她忽然换了话题,夏油杰有些怔,从自己无法开口的心事中清醒过来,回答她:“不深,只是个人工湖。”
“那,我如果跳下去会死吗?”七里夏树站在湖边,她的身后是湖面波光粼粼,映着她满脸笑意灿烂。
夏油杰给了一个客观的答案:“不会。”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七里夏树略一点头,“好,那我跳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一仰头,在夏油杰的面前,朝着身后的湖泊仰面倒下。
金子般的阳光铺满的湖面,像一块永远平静温柔的镜子。
却在她跌落湖水的那个瞬间,开始动荡不安。
她就是那个搅碎了那一湖面的平静的人,在跌入湖水前的最后一眼,是夏油杰瞬间慌张不安的脸。
湖水涌入鼻腔。
她没有任何举动,任由自己在湖水里下坠,在湖水里微笑着等待。
然后,腰间有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捞进怀中,他的发梢,他的领口,他的喉结,在下坠的湖水里向她而来的温度,愈发生动真实。
他抱着七里夏树上了岸,回到了岸边,他的手臂仍然揽着她,线条紧绷,他的浑身都在滴水,湿黑的长发顺着下颚,水流将他的温和平静浸透。
落在七里夏树的眼里,他脸上的镇定与温柔头一次被扰乱得没有一分保留。
“夏树,你……”他皱着眉,眉眼间的慌张还未完全散去,开口时的声音带着下意识的紧绷。
可是低眼触碰到她眨着眼亮晶晶的笑。
他的话哽在喉边,只变成一声又气又无奈的询问:“你跳下去做什么?”
七里夏树仍是盯着他笑,“我才想问,学长你跟着我跳下来做什么?你不是说了吗,只是个不深的人工湖,我跳下去不会死。”
“……”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有水流顺着他的脸往下滴落。
最后,找到一个自己觉得说得过去的回答:“浑身都湿透了,会生病的。”
七里夏树笑嘻嘻地盯着他看,她和夏油杰都已经湿透,在她的印象里,他永远温柔又干净,就像这清淡的湖水,风吹过的时候,只有浅淡的涟漪,很快就会恢复平静。
而现在,他却和她一样坠落下来,和她一样湿透了。
她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他的眼底怔住,没有想到七里夏树会做这样的举动。
七里夏树仍是笑,“学长,生病了不好吗,生病的话又可以多一个理由赖着你照顾我啦。”
“……你在说什么傻话,生病了会很难受。”
“可是我觉得,一天见不到学长,更难受。”
“……”
“……夏树。”
“怎么啦?”
他微顿,片刻后才缓缓说道:“先回去换衣服吧,真的会感冒。”
“哦——”七里夏树眯着眼笑,“好像有一点腿抽筋,学长,拜托你把我抱回去吧,可以吗。”
闪烁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搅碎了的动荡过后,久久荡着无法平息的涟漪。
阳光照射在湖面上,倒映着少年湿漉漉的黑发和侧脸。
许久后,夏油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微哑的声音克制地回答:“下次别这样玩了,再浅的湖都不要这样胡闹,如果遇到了什么意外,我又不在,你要怎么办。”